離朔江不遠處的群山之中,有一條蜿蜒而陡峭的山路,沿著山路盤曲向上,有一處竹舍恰在山腰間臨崖而居,既離水不遠,又不必擔心春水泛濫之災。這竹舍四周包括柵欄全用翠竹建成,若非走到跟前,便是眼楮再好的獵人也難以發現。
走進這里,便可感覺到一種超然物外的清爽與愜意,伴隨著絲絲淡淡的藥草香氣,點點在鼻間繚繞。
然而,這杳然物外的竹舍來了一男一女兩位客人。這二人雖穿著尋常的布衣,卻一見便知不是凡人︰一位容貌清麗無雙,縴塵不染,怎麼看都似個天界下凡的謫仙;一位俊美英挺,氣勢迫人,雖清瘦蒼白,可眉宇間的狂傲分明是個人間的王者。
孟大夫提著藥箱站在路口,卻停在那里,遲遲不肯再往院子里走了。
藥兒扯扯他的衣袖,揚起的小臉上滿是疑惑和不解,「師父,怎麼不進去呢?我們……」
「里面……」孟大夫不由咬了咬牙,從來淡漠無甚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陰戾,但最終仍是被他很好地斂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吁出,淡淡道︰「里面供著兩尊大佛,你我進去,只怕會消受不起!」
藥兒眉頭皺得更緊,歪著腦袋道︰「可是……可是徒兒覺得他們很好相處啊。那個臉上有朵花的姐姐好漂亮的,性子也好,徒兒很喜歡她。」說著,他揪住自己師父的衣擺,搖晃著,「師父師父,咱們進去吧,不要總在外邊嘛,徒兒想回去……」
孟大夫咬牙甩掉他的手,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方轉過身,邊朝下山的路走,邊道︰「下山,立刻,馬上。」
藥兒頹喪地胯下肩膀,極為無奈地挪動雙腿跟了上去。
而那廂院子里,蘇枕月手里提著茶壺,看著那朝山下而去的身影,眉尖微蹙。
也許……在這里是叨擾得有些過久了吧。
想及此,蘇枕月嘆了口氣,捏緊了茶壺走入竹舍中。
竹舍中,炭火盆里的火燒得正旺,將周圍渲染的一片暖意融融。
趙明暄正倚在竹榻上,眯著眼楮看向窗外,也不知他在想著什麼。
自從蘇枕月來得山上竹舍之後,也許是因為心情愉悅的原因,趙明暄的傷勢恢復的很快,不過過了半個月,便能出得門去,不必再因為怕吹冷風而只能呆在房間里了。
蘇枕月將茶壺放在趙明暄手旁的案幾上。
趙明暄轉過臉來,皺了皺眉頭,問道︰「藥茶?」
蘇枕月笑了笑,柔聲道︰「也不全是藥茶,我加了點別的東西在里面,皇上只管喝就是,不會再有那麼濃的藥味了。」
原來,這段時間里,趙明暄可算是以藥為食,故而一聞到藥腥味,甚或一到要喝藥的時候,都不免心生厭惡。
「那就好。」趙明暄神色稍霽,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彎起嘴角微微一笑,「好茶。枕月,你究竟是什麼轉世,這世間又究竟還有什麼是你不會做的?」
听出了趙明暄話中調侃似的贊美,蘇枕月垂眼一笑,卻是沒有回答,只道︰「皇上暫先休息一會兒,我去籌備些吃食。」
趙明暄看著那道身影,心中不由一暖,想起在這竹舍里的這段時日,只覺得眷戀不已。
初時里,他傷勢嚴重,總會在不經意間吐出血來,也會因為一時血腥氣的突然上涌而暈厥過去。
不過,即使會傷重虛弱至此,趙明暄在每一次被暈厥的黑暗襲來時,心里從來都是安寧與平靜的。
因為沒到這種時候,都會有一雙手緊緊地摟住他,還有迎面而來的熟悉的清冷香氣,每一樣都令他眷戀流連,甚至想著就這麼靠在這樣的懷抱中,不再醒來。
可是,若是不再醒來,就無法看到那張清麗無雙的容顏。
所以,趙明暄總是強撐著意識,讓自己盡快從沉睡中清醒過來。然後,睜開眼,便能看到蘇枕月或正擔憂地看著自己,或坐在床沿邊,撐著額頭睡著。
每到這時,他總會握住她的手,沙啞著聲音輕輕喚一聲︰「枕月……」
于是四目相對,柔情繾綣,早已顧不得流年暗轉。
而最讓趙明暄煩悶的,是自己的右手。因為曾經被雲天嘯的斷劍損傷過筋脈,後來未能治愈時又傷上加傷,以至于原本靈活的手再不復當日那般靈敏。
當日龍飛鳳舞的一筆好字也許就此成了絕筆。這段時間里,他就像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孩子一樣,一點一點從頭學起,用左手拿起筷子,用左手穿衣,用左手寫字。
還是蘇枕月,握著他顫巍巍的手,潔白如雪的紙上一筆一劃寫出工工整整「趙明暄」三個字。
低著頭認真做事的清麗女子總是一臉叫人欲罷不能的禁欲表情。趙明暄總會忍不住松開筆,拉過蘇枕月的手,印上一個吻。
清冷端莊慣了的蘇枕月罕見地紅了臉,下巴微抬,修長的脖頸扭出一條很好看的弧線,一直延伸到衣領里︰「明暄,別這樣,讓人看見不好。」
雖是推拒,可口氣卻是溫柔的,略略透出幾分羞赧、幾分甜蜜。趙明暄捏住她的下巴,帶著淺笑的唇糾纏上她的,炙熱的雙唇沿著她的唇角移向臉頰,在那朵槿花刺紋上留戀不舍。
「放心吧,九兒沉浸在藥廬,孟大夫師徒到了很晚才會回來,莫嫣也去見情人了。這里,只有……我們……」
他緊緊摟著她,痴迷而狂熱地吻著,略顯粗重的呼吸夾雜著她若有若無的低吟,真真蕩人心魂。
每日臨睡前,蘇枕月都要替趙明暄抹藥。九兒說過,其實就算照顧得再好,趙明暄的這只手都不會再如從前一般靈活自如。但是每天每天,蘇枕月還是雷打不動地照著醫囑做著,像個用功听話的學生,上藥、涂抹、按捏、揉搓,直到傷處泛紅微微發熱。
這是蘇枕月每天必做的功課,一天都不會拖延,被那雙略顯清亮的雙手揉搓,趙明暄只覺得心中也跟著炙熱燃燒了起來。
夜晚睡時,他也會摟著她,一手撫模著她的小月復,感受著溫熱下生命的脈動,一下一下全部傳遞到他的左胸深處。
這一刻,趙明暄總會生出一種錯覺,一種再不想回去那方巍峨皇宮之中的錯覺。
……
他就這樣想著,陷入這段時日里的記憶之中,不可自拔。
直到蘇枕月做好了飯菜擺上桌時,趙明暄才回過神來。
山中菜蔬並不多,可雖然只是山間粗食,卻被蘇枕月烹調得細膩可口,別有一番天然野味。
趙明暄拿著筷子,勾起嘴角笑了笑︰「蘇皇後真真是上得廟堂、下得廚房,不過,能吃到堂堂蘇皇後親手做的菜的男人,便只有我趙明暄一人吧。」
蘇枕月搖了搖頭,道︰「以前我哥也吃過。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幾乎恍若隔世。」
趙明暄見她回想起從前,心頭不由一顫。
蘇枕月卻是不甚在意地笑笑,夾了菜到他碗里,道︰「我們在這里呆的太長,終歸不妥。再過幾天,等皇上的情況穩定些,咱們便離開吧。」
聞言,趙明暄手上頓了頓,沒有回答,只是看向蘇枕月,道︰「待吃完了晚飯,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蘇枕月怔了怔,知道他或許是有話要說,便點了點頭,「好,但不能在外面呆的太久,你還是吹不得寒風的。」
趙明暄笑了笑,三分無奈七分苦澀。
這一夜無雪,天上有一彎銀月。月色濛濛下,四目相對,月牙兒穿雲度霧,院子里黑 的,對面的人也成了個剪影,那雙眼楮卻是再分明不過的,所謂燦如寒星,淡若前塵。
趙明暄深深地看了那雙秋水明眸一眼,便轉過臉,負手朝前走去,停在了離懸崖不遠處的地方。蘇枕月靜靜站在他身後,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卻從那道挺直頎長卻清瘦了許多的背影中,感受到了一絲淡淡的孤寂與蒼涼。
他是高高在上的,是常人難以觸及的,可是,他亦有著常人無法體會的寂寞與壓力。
這一點,蘇枕月比任何人都能明白和懂得。
趙明暄微揚起下巴,極緩地道︰「其實,我很喜歡這里,可是,因為我的身份和地位,我不得不盡快離開這里。就如同我很喜歡美酒,可我作為一國之君,為了朝廷,為了百姓,為了這萬里江山,我不得不壓抑脾性,淡泊情愛,連自己最喜愛的美酒都不能盡情享用。」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仍舊沒有回頭,長發衣擺隨風翩然,于這茫茫夜色中,仿若即將御風而去的蒼龍。
「可是,即便如此,我仍會站在權力之巔,俯瞰蒼生,生殺予奪,盡握乾坤!」他轉過臉,看向蘇枕月,目光深邃無底,卻刺透人心,他問她——
「所以,枕月,你真的已經決定要同我回宮去麼?那個充滿了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時時刻刻都無法安寧的皇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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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傳一章三千字的,還有一章三千字的中午十二點之前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