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帝色 三十六 從別後,憶相逢

作者 ︰ 傅含紫Yuki

「對了姑娘,我叫沅青,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你一個女人,不學學相夫教子、女紅之術,已是大大的不該,可眼下,你居然還打我,禮法你都不尊。」

「其實,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我畢竟是老夫子的弟子,自幼深受儒道釋俠燻染,對阿青你這樣的俠客,自是抱存了敬畏之心的。我對阿青你可萬萬沒有一絲輕瀆之意,阿青你切莫誤會」

「我只想多陪在你身邊一日,多照顧你一日,我便能安心一日……」

「不如就讓我以身相許,償還阿青你的救命大恩吧」

「阿青阿青,今日是七夕節,夜晚外面的燈會很熱鬧的,我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這麼多年來都住在那高處不勝寒的雪山上,一定沒見過民間的燈會吧?今晚我帶你一起出去看,好不好?」

「阿青,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喜歡看你生我的氣、打我罵我的樣子……我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哭吧,我陪你一起哭……哭完了,明日的太陽照常升起,而我們……還要好好活下去。」

「阿青是孩兒此生唯一屬意的女子,孩兒絕不會令她受半分牢獄之苦。並且……並且孩兒也絕不會答應與北燕國聯姻之事,孩兒今生非她不娶」

……

少時的記憶是那樣的單純無憂,美好快樂。當年的他,化名「沅青」,與她在塞北草原結交,從此逃亡北燕、遨游江湖、做客汶夏。

那時的她,還只是一個情竇未開的少女,以一副矜持淡漠的姿態,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她曾覺得,她與那個毫無歷練的書呆子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想法、思維、作風完全是天壤之別。

可是,那個少年卻以他的純善、他的熱忱、他的赤子之心,那樣一點點地,悄然地,闖入了她的心……

「你沒事就好。」

「阿青,這段日子,你就留在我這里好好養傷吧。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想見我了,隨時跟宮女說,只要不是早朝,我都會第一時間趕來……如果你願意,我會過來陪你用膳,就像……就像當年在驪豐運河的船上……」

「阿青,你真美。從我第一眼見你時起,我就這麼覺得。她們只是漂亮,而不是美麗。漂亮只是一個艷麗的皮囊,而美麗,是發自內心的。這一生,我遇見過最美的女人,只有你,和我母後。母後的美是發自于她高貴的氣質和靈敏的智慧。而你的美,是因為你心中的俠骨柔腸。」

「阿青,其實你的心里,是有我的……」

「阿青,有些話一旦說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所以,你要想清楚。那個字你一旦說出口,你就會在今夜成為我的女人……我會給你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宮,但也就意味著,你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我不怪你……我永遠不會怪你。」

……

回憶的思潮盡頭,那個曾經單純無憂的少年不知不覺變了,變成了一個孤清落寞的男子。相似的眉目下,是一雙深不見底的、寥落死寂的眼楮。華發蒼然,唇色艷惑,膚色透著詭異的白。

可是,他仍是她的小沅。仍是那個真誠待她、關懷她、呵護她的小沅……

小沅,小沅……

高燒中的女子呢喃著這個熟悉的名字,眼角有熱淚滾涌而下。

蜀國的帝王坐在妻子的床邊,輕輕伸手,為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漬。

她已有了身孕。那一日,她于落霞谷由于悲憤交加而吐血昏迷後,因楚青沅生死未卜,四十萬楚軍也顧不得理會蜀軍,在車騎大將軍簡鈺的一聲令下中,迅速撤離。

而蜀軍自然也無心情追擊,于是這場勞師動眾的大戰便這樣不了了之、戛然而止。

離開戰場後,丁香在附近城鎮找來名醫為沐元青看診,一診之下,才知道她已有了三個月身孕。

那一刻,他心中說不清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既有驚喜,又有自責,還混雜著一種無以言說的淒涼……

青兒,青兒……

為她拭去淚水、蓋好棉被後,蜀國的帝王便踏著夜色離去。

自從回到清華宮的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都是睡在御書房里。

他想,他畢竟不是一個大度的男人。他無法忍受每夜听著自己懷中唯一的妻子在睡夢里呼喚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這些日子里,沐元青只要一閉上眼,她一箭貫穿楚青沅胸膛的情景便會在腦中反反復復地重演,他那幽淡的、飄忽的目光,仿佛夢魘一般,將她攫獲。

每日短暫的清醒時間里,秋巧喂她湯藥和稀粥,她只是一臉茫昧地、機械式地咽下,等著丁香回來。

一看見丁香回來,她便立即坐起身,顫抖地握住他的衣袍,每日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他還活著嗎?」。

丁香卻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然後,他妻子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整個身子陷入綿軟的錦褥中,眼角流出淚,再度昏昏睡去。

那一刻,他的心如被針砭般的痛。

她的身子漸漸有了好轉,可以下床時,便去佛堂里讀經誦佛,為那個敵國的帝王祈禱。

從前從不信神佛的她,此刻卻那樣虔誠、那樣投入地祈禱,從清晨到深夜,都跪在蒲團上,不知疲倦……

丁香每夜黃昏,都會在佛堂的門外站立很久,看著她的妻子痛苦而蒼白的臉,那時,他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憐惜和心痛。他有一種想要上前抱住她、將她攬入懷中的沖動。可是他終究沒有。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外的陰影中,無聲地苦笑。

直至到了黎明前,那個女子終于困頓交加,在佛龕前昏睡過去,他才緩步上前,抱起她的妻子,回到長寧殿,將她放回床上,蓋好被子,然後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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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國平樂四年四月廿六,距落霞谷那一役已過了十日,丁香終于收到從蜀都玉皋城傳來的消息——楚帝在陷入十日的昏迷後,終于醒轉,雖然依舊虛弱已極,隨時有喪命的可能,但畢竟是……醒了。

他得知這個消息後,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他的青兒若是听到了這個消息,一定會很欣慰,也許可以成為醫治她此刻孱弱不堪的身體最好的藥劑。

他來到妻子誦經的佛堂前,將這個好消息帶給她,唇角含著一抹飄忽的苦笑,目光卻是溫和的,「青兒,你可以放心了。」

沐元青一驚轉身,望著他,就听他淡淡地說,「他還活著。」

沐元青目光先是一震,旋即,多日憋郁在心的一口氣頓時舒展。然而,欣慰的笑意還未蔓延到她眼角,就听見自己的丈夫有些嘲諷的聲音,「灕楚國的皇帝、我們目前最棘手也是最可怕的敵人,終于在你的日夜祈禱下,活了下來。這個答案,可讓你滿意——我的皇後?」

沐元青身子一顫,抬頭望著她的夫君,卻見這個從未流過淚的男子此刻眼角浮上了一層淚光。她連忙站起,抬手去為他拭淚。然而,男子卻驀地拂開了她的手,微微側過臉去,苦澀地笑道,「我不會殺他,我永不會殺他……因為我不想你恨我……我們蜀國是邊陲小國,東有灕楚、北有西昌、西南有南疆蠻族、東北還有這大陸第一強國北燕國對我們虎視眈眈……身為這個國家的主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怎樣在這些強國的環視下掙扎求存」

言罷,再不看沐元青一眼,任由沐元青扯下他的一段衣袍,迅速轉身而去,沒有讓她看到自己在轉身那一刻,臉上肆虐滂沱的淚水。

「丁香……」沐元青掩著嘴,痛心疾首地哭泣。

然而那個男人的步伐是如此決絕,仿佛這一生再無轉圜余地。

她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腳底一個趔趄,猝然跌倒。

仿佛听到了身後的異響,丁香迅速回過頭來,就見自己的妻子痛苦地匍匐于地,手扶門緣,無力地跌倒。

丁香神色一變,登時飛掠上前,在她墜地的一剎那,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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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明滅的長寧殿里,沐元青于蒙昧的光線中幽幽醒轉。

醒來便見他的丈夫一身緩帶輕袍,坐在她床邊,用唯一的手輕輕握住她的,細翻著她的手掌,微微出神。

她顫抖著抬起手,輕輕觸踫那個男子的臉。丁香這一次沒有避開她,微微低下頭,任由她縴細的手指在他白玉般的臉上溫柔地流連。

丁香緩緩握住她的手,深湛清冽的眸子里忽有淚光泛涌,淚一滴滴墜下,沐元青不斷伸手去拭,卻總也拭不盡。

丁香驀然伏,緊緊抱住了她的身子,在她耳旁哽咽地道,「青兒,青兒……我求你,我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為我保住這個孩子」

沐元青微微一怔,輕輕撫模著他的頭。就听他的聲音微微有些喑啞,「青兒,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沒有家,沒有親人的關心呵護……我一直夢想著能有一個自己的家、一個可愛的孩子,和我妻子一起好好愛他、守護他,讓他再也不用像我少年時候一樣流浪顛簸……」

沐元青听著他的話,眼中也漸漸淌下淚來。她輕撫著男子黑綢般濃密的長發,用手指輕輕為他梳理著,喉中卻滿是苦澀。

「青兒,孩子已經三個月了,如果動了胎氣,孩子沒了,你很可能就再也無法生育了……如果你無法生育,我今生也不會再納別的女子,那樣的話,我們就再也沒有孩子了你知道嗎?」。

這位蜀國的傳奇君主此刻緊緊擁住她,將頭深埋在她懷里,無聲地、顫抖地哭泣,仿佛一個脆弱的孩子……

在她眼中,在別人眼中,他一向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帝王,是這片大陸百年來不世出的傳奇,擁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學貫古今的文采、技驚天下的武藝、冠絕于世的智謀,一支玉笛便能令天下百獸百鳥俯首為臣,可謂是風華絕代、驚才絕艷,曾令無數的王侯貴族女子乃至公主神魂顛倒。

而在她心里,她一直是個可以令人放心依靠的真正的強者。可是此刻,這個強者卻流露出了他生平從未有過的脆弱的一面,伏在妻子的懷里失聲痛哭,讓她心如刀絞般的痛……

她哽咽著道,「我答應你……丁香,我答應你,一定為你保住這個孩子,讓他平安生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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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元青終于第一次放下了一切的包袱和責任,因為她答應了丁香,要安心靜神,為他將這個孩子平安地生下來。

經過幾日的調養,她的身子漸好,氣色也恢復了一些。能下床後,總覺得閑著無事悶得慌,想到丁香處理公文辛苦,便親自下廚為他做了幾道點心。

然而,還未走近御書房,便听見里面傳來隱約的議論聲。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停下腳步,卻按捺不住好奇,凝聚耳力細听里面二人說話。

「陛下,您真的決意要與西昌國開戰了嗎?」。

陸辰楓的聲音在書房內響起。

就听丁香聲音幽冷地說︰「賀蘭攸差些將青兒害死,這筆血仇我早就想找他討回。他這回犯我邊境,簡直自尋死路。」

陸辰楓苦勸道,「可是,一旦和西昌開戰,如果北燕國和灕楚國再度興兵的話……」

丁香聲音淡淡地打斷了他︰「有種戰術叫‘守株待兔’,也有種戰術叫‘以戰養戰’……」

「陛下您的意思是……」

「西昌雖然糧食產量不足,但戰馬優良,礦物豐盛,我們得到了西昌,便有足夠實力與灕楚國抗衡……至于三線作戰……我想應該不會。北燕國經塢沙坪一戰後元氣大傷,沒有五年十年斷難恢復。而灕楚國……」男子冷笑道,「楚青沅即使不死,也只剩下半條命了,至少一年半載內,他無法與我斗。而這一年半載里,滅掉西昌,我想應是綽綽有余。」

听到此處,沐元青微微一驚︰他要北伐西昌了……他終是要去為自己報仇了,可是……她心中卻感覺不到半分喜悅,只有極深的憂慮。

陸辰楓的聲音再度響起,「對了,陛下,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汶夏國的杜皇叔被太傅劉奕之陷害,如今被他佷子杜雲翔關押入獄……」

听到此處,沐元青心頭驀地一驚︰什麼,杜皇叔他……他一生嘔心瀝血守護、輔佐的皇佷,終于還是對他動了殺心嗎?

她懸緊了心,就听丁香沉默了片刻,聲音淡淡的響起,「是他的皇帝佷兒有心除掉他,于是劉奕之才有機可乘,給他強加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這件事,我們即使有心,也幫不了。何況,我們現在也沒有時間去理會了……」

听到此處,沐元青的心驀地一寒。杜皇叔,曾無數次對他、對自己、對蜀國伸出援手的杜皇叔,在丁香一無所有之時給予救濟、在他貧困潦倒之時給予棲身之處、在他的國家危難之際給予他援助的杜皇叔……他竟能狠得下心,置他于危難而不顧?

在她心神震蕩之際,里面那個清冷而熟悉的男子聲音再度響起,「關于杜皇叔的這件事,一定要封鎖消息,千萬不能讓青兒知道。女人家難免婦人之仁,我不想她又為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勞心費神了……」

沐元青噙著淚,嘴角滑落一個冷笑︰不相干的人和事?難道登上帝位後,心就會變得這樣冷嗎?若是如此,她寧願一開始就不要幫他復什麼國

沐元青強忍著心中的辛酸與悲苦,悄悄離開了御書房,獨自回到長寧殿。

她枯坐許久,直到晚膳傳來,依舊靜默不動,如一尊石雕塑像。

丁香推門而入,看著她沉默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絲不安,輕聲地喚,「青兒?」

沐元青靜靜地回過頭,看著他,有些虛弱地一笑。忽地起身,沖入了他懷里,將他緊緊抱住。

「丁香,你說過,十年以後,你會陪我看遍這世間的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你說十年後,你會放下一切,陪我走遍這大陸的每一處地方、看遍每一處風景……是真的嗎?「

丁香模了模她的頭,柔聲笑道,「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不過,要先等我們蜀國強大起來,十年的時間,我想已經足夠。」

「丁香……」沐元青將他攬得更緊,哽咽著說,「一定不要騙我……一定不要騙我。」

丁香不知她今日為何會如此失態,卻也沒有多問,只是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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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國平樂四年五月十二,丁香親點了二十萬大軍,朝北部的西昌國進發。

萬軍之中、城樓之下,蜀國的女主人身著盛裝,看著自己的丈夫,為他斟滿一尊薄酒遞給他,旋即自己也斟滿一杯,目光明亮地看著他,聲音溫柔而沉著,「一路保重。」

丁香微笑著傾盞而盡,旋即猛地攬她入懷,在她耳邊輕聲說︰「等我回來。」

女子靜靜地點了點頭。

丁香旋即再不發一言,亦不再回頭,登上馬背,率領著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出發了。

官道之上,塵土飛揚,浩浩黃塵瞬息遠去。

沐元青靜靜望著鐵甲軍團遠去的背影,眼里浮起一個飄忽的笑意。

她迅速回城調集了飛鳶軍團,便要朝汶夏國進發。

留守在風息城守護皇都的孟希白聞訊,迅速趕至,看著這位蜀國的國母,面色驚變,「娘娘,您如今已有四個月身孕,怎可再勞師遠征?何況,汶夏國乃南方第一大國,軍力強盛,您深入皇都,此去怕是危險重重啊……」

沐元青面色淡然,神情里有一種極淡卻極堅定的光,「杜皇叔對我、對陛下、對蜀國都有大恩,陛下無暇抽身,但是,我要去為他還我們的債。」

「娘娘……」孟希白還待再勸下去,沐元青卻搖了搖頭,目注天宇,眼神柔靜卻決絕,「杜皇叔既冊封我為汶夏國的‘靖容郡主’,又認我作義妹,兄長有難,我又豈有置之事外之理?」

孟希白深吸一口氣,猶豫了一瞬,忽地單膝沉地,決然道︰「若是娘娘定要前去,就帶上希白吧」

沐元青微微一驚,看著他,「可是陛下囑咐你守護皇城,你難道要違抗皇命?」

軍人的臉色沉著如鐵,抬起頭,線條堅毅的臉上有著執著而決然的光,「屬下只知道,屬下唯一的使命,就是誓死守護娘娘的安全」

沐元青心中震動。良久,終于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輕快的腳步聲迅速奔了過來。十六歲的明旋跑到沐元青身前,明澈干淨的眸子堅定地看著她,「姐姐,我也要去」

沐元青面色一變,幾乎是立刻蹙眉道︰「不行此行形勢險峻,你一個小孩子家,還是留在風息城守護皇都吧。」

「正是因為形勢險峻我才要隨姐姐同去啊」少年緊緊握住她的手,給她下跪道︰「姐姐,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說過要帶我四處從軍歷練的,我如今好不容易學會了駕駛機關鳶,你就帶我一起去吧明旋一定不會拖姐姐後腿的」

「……」沐元青頓時默然。良久,終于點了點頭,「好吧,一切小心。」

旋即,整肅飛鳶軍團,親自坐上一架機關鳶,揚手喝令道,「全軍,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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