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陣雨過後,柳色愈加鮮亮,牆內的花瓣不知何時散落到了階前,男孩步上台階,零落的花瓣染上男孩的鞋頭,男孩停了下來,抬頭見大門之上「黃宅」二字,微微一愣。
「黃宅」兩個字不大,整個門面讓見慣了奢華精美物事的男孩有些詫異,想來九黎國清河鎮黃家,名氣頗盛,本以為會是如同王宮府邸一樣的陣勢,可如今一見好似普通的鄉間大戶,甚至連慶國皇商都比不上。
男孩約莫七八歲,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連裳,他的面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目光清冷,給人一種不好親近的感覺。
師海生回頭看了一眼男孩,道︰「你在看什麼?」
男孩搖了搖頭,很快跟上了師海生的腳步,就此步入黃家。
九黎國不管在軍事上還是在經濟上,都算不上什麼大國,遠離中原繁華地區,對于生在慶國這等大國的子民來說,落在九黎國以西的清河鎮完全當得起「窮鄉僻壤」這四個字。然而就算是慶國成為了這天底下最強大的存在,依舊不敢輕易對九黎國如何如何,概因九黎國信奉神,國內道教佛教鼎盛,術士能人眾多,外間對于這個小國家從來不敢輕視。
清河鎮黃家便是這麼一個以術數傳家的古老家族,每一代黃家家主都是通曉奇門遁甲的術數能人,如今這一代當家作主的黃公睿亦是。黃公睿有子女眾多,也許因為透露天機太多上天降下懲罰應驗在他孩子身上,如今只存活了五個孩子,四女一子,師海生口中的七少爺,便是黃公睿的第七個孩子,也是下一代的當家人黃薰。
師海生與一名像是管家的中年男子說了一陣,回頭對男孩吩咐道︰「你大伯出去了,並不在府中,不過我問了七少爺在,之後你也是要與他一起讀書的,不如你先見見他。」
男孩點了點頭,師海生對著他微微一笑,對于他那一副不動聲色的臉很是滿意。
庭院里開滿了各色的海棠花,沾了雨水的花瓣越發顯得嬌艷動人,然花雖好,卻總有種雜亂的感覺,那七少爺雖說是一名愛花之人,卻是一個懶人,自己懶得打理不說,連讓下人招呼一下都懶得吩咐,任由這些個花草自由生長,黃公睿只留存這麼一個兒子,這些小事自然不會過問。
此時黃薰正好在睡午覺,是被自己的小婢花小四硬生生叫醒,說是族中又送來了一個陪她讀書的,讓她見一見。
夢中黃薰好不容易等到了思念已久的京都烤鴨,正準備大快朵頤之時,卻見到自家小婢花小四那一張俏臉,有些暴躁地擦了擦口水,冒著些火氣道︰「前陣子黃雀剛剛過來,又來誰了啊?」
黃薰口中的黃雀,乃是黃公睿三弟黃叔齊嫡子,比黃薰還要小一歲,今年六歲。他被黃叔齊送來這里跟著黃公睿一起學習奇門遁甲,相比起性子懶散不肯動腦經的黃薰,顯然黃雀更適合繼承黃公睿的衣缽。然而小黃雀雖然在學習上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在生活上卻是一個呆子,跟著黃薰混了一段日子,便事事以黃薰為先,幾乎什麼事都听黃薰的,讓得知此事的黃叔齊相當吐血,他原本想著大哥唯一的兒子是一個敗家子,自己兒子能夠輕而易舉地超越進而取代了黃薰的地位成為家主,卻一不小心讓黃薰得了便宜收下了一個免費的小弟。
事實上三叔黃叔齊說黃薰是一個敗家子也有些過了,黃薰除了對于奇門遁甲之術完全沒有興趣之外,本質上既不敗壞自家的財產,也並沒有做出什麼大逆不道敗壞門風的事情,不過誰叫他頭上頂著偌大一頂帽子,就算是想低調過日子都不行。
花小四忙給黃薰打水洗臉,將她收拾整齊,推著黃薰去了花廳,她家少爺除了不學無術之外還是一個話嘮,一讓她說話就停不下來,所以花小四養成了極少搭理黃薰的好習慣。
黃薰看見那穿著月白色連裳的男孩的時候,男孩也看見了她,她只感覺面目有些熟悉,看到師海生那張臉的時候便很快想起來了,一笑道︰「黃弈棋?」
男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隱痛,沉默著點了點頭,被黃薰的笑臉晃到,有些刺痛。
黃薰的笑臉因為男孩面無表情的臉而有些僵硬,她印象當中的黃弈棋是一個開朗的少年,她三歲那年因為打碎了他爹黃公睿的那只祖傳的沙盤而被罰去跪祠堂,那時候來做客的黃弈棋曾經偷偷給他送吃的。
黃弈棋的父親在黃家排行第五,是黃薰的五叔,不過在黃弈棋三歲的時候就死了,其母徐氏對丈夫情深意重,丈夫一死便哭瞎了眼楮,且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族中人憐憫年幼的黃弈棋,然而說到收養卻是互相推諉,到了最後是師海生出面收養了黃弈棋。
師海生在黃家的地位有些尷尬,他亦主亦僕,認真算的話他是黃薰的六叔,但是他的母親是九黎國山中的蠻人女子,為九黎國人不齒,有一次黃薰的祖父黃覺醉酒與賣進黃家的那名蠻人女子生下了師海生,此後黃覺雖然認下了這名兒子,卻沒有正式記入族譜,因此他沒有姓黃,而是跟了母親的姓。族中僕從雖然稱呼師海生都為六爺,可私底下卻並沒有多少遵從的意思。
好在師海生相當爭氣,他在慶國考取了一個官職,在九黎國與慶國的相當于外交部的地方任職,為兩國關系出力,便在黃家的地位稍稍提高了一些,但是不管怎麼說,黃家人始終不怎麼待見這位蠻人所生的六爺。
黃薰倒是不同于絕大多數的黃家人,對于師海生還是非常尊重的,至少每次見面的時候都甜甜地稱呼師海生為六叔。
師海生對著黃薰溫和一笑,道︰「七少爺,你記性不錯,還記得弈棋。」
「六叔,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你直接叫我阿薰就行。」黃薰再次糾正了師海生的說法,並且再次認真打量了一下黃弈棋,然後隱隱地感覺面前的男孩有些不對勁。
師海生對于黃薰的說辭只是笑笑,雖然黃薰每次都這麼說,但是他一貫都堅持稱呼黃薰為七少爺,哪怕黃薰其實本來也只是一名庶子。黃薰的母親是黃公睿的第四房妾室,在生下黃薰之後就死了,黃公睿對于妾室也並無多大在意,不過因為黃薰的特殊性而讓黃薰記在了正房司馬氏名下,之後黃薰便成為了黃公睿的嫡子,且還是整個黃家的未來繼任者。
師海生稍稍說了黃弈棋今次來的目的之後,黃薰便道︰「行吧,反正每家都會送一個過來,我記得五叔早死,而你又常常不在清河鎮,讓他留在這里也好,我會和爹說的。」
黃薰並沒有多想,一些個叔叔家都會送自家嫡子來這里跟著黃公睿學習,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反而因為黃弈棋之父早死,沒有人張羅這件事情,黃弈棋到了現在才來到這里,才顯得有些突兀。
師海生謝過黃薰,便對著黃弈棋說讓他與黃薰多熟悉熟悉,黃弈棋只無聲地點了點頭。黃薰發現這男孩從開始進來到了現在都沒有開口說過話,便不由又想起四年前見到他的時候,雖然也是一個文靜的男孩子,卻是一個喜歡笑的,又想著家中遭遇大變,性情變了也不是大事,便對他多了一絲同情。
師海生在這里並沒有打算逗留多久,便與黃薰告辭,黃薰本以為他還要見一見自己的父親再走,可又想師海生在家中的尷尬位子,便不再說什麼,送了師海生離開。
且說黃薰是一名生而知之的人,她對于上輩子的記憶在出聲的那一刻就的相當模糊了,只有在特定的時候才會想起來一些事情,比如在三歲的時候父親黃公睿第一次讓她接觸羅盤,讓她接觸術數,黃薰就想起來自己上輩子貌似是高中就極度偏科嚴重,對于這種需要考量算法而且相當復雜的奇門遁甲,非常頭疼。于是三歲的黃薰一早就決定這東西不學也罷,反正自己被當做嫡子養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她對于奇門遁甲有著超出常人的天賦,也不是因為她是黃公睿唯一的「兒子」,只因為她有一雙獨特的眼楮。
黃家每隔幾百年會出現一名龍眼的傳人,黃薰就是如今的龍眼的繼任者,龍眼能夠看見過去未來,能夠看穿一切幻象陣法,直抵本心,並且能夠讓人產生幻覺,替人織夢,攻守兼備。不過那是龍眼的大成者,如今七歲的黃薰,最多就是堅持讓人迷惑一分鐘,已經是極限了,更不用說什麼預言未來。
黃薰不喜歡這些東西還有一個原因,這原因有些微妙,她很多時候都覺得也許這只是為不想學習這些復雜的東西為自己偷懶而找的借口,然而事實上她每年生辰的時候都會想起來,然後在面對父親黃公睿的時候就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