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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天際是絢爛的晚霞。
百合色、櫻草色、緋色、金色……各種美輪美奐的色彩交替著、纏繞著,簇擁著這一日那最後的金烏。
金色的夕陽不再火辣的銳利,隨著灰藍的天幕漸漸拉開,那夕陽也變作了暗暗的紅。
一點點地加深,一點點的黯淡,到最後,竟然呈現出一種血色的暗紅,詭異而妖嬈般的暗紅。
離明思離開大京,已經過了十三個過月了。
這是一個七月盛夏的黃昏。
偌大的大京城就被籠罩在這輪異色的血紅中,紅色的光芒灑在大京巍峨的城牆上,灰黑的城牆也變得有些不一樣的厚重。城樓上是密集的兵士,個個鎧甲嚴整,面色皆是各有不同的沉重肅然。或站,或臥,手里都拿著屬于自己的兵器,或者勁弩弓箭,或是大刀長戈。
偶爾可見一個兵士眼里閃過一絲驚慌和緊張,看一眼城樓下兵戈林立的敵方隊伍,又悄悄轉首看看自己的隊友,想求得一個心安。
他的隊友目無表情地瞥他一眼,未有言語,只是握緊了自己手中的弓箭。他在心中默念,還有兩個時辰,他們這一隊就可以下防了,就可以不用再面對這樣讓人窒息的壓抑了……
可是,這樣的對峙,還能僵持多久呢?
他心中惶惑惶恐,卻是想不出,也不想去問得自己這個答案。
既希望永遠不要改變,又希望盡快結束……
這一日的夕陽很是妖異。
那暗紅的光芒沒有了往日的倦意慵懶,卻似一種無名神祗戲弄嘲諷的目光所幻化。妖異的紅光似乎帶著一種無形有質的窺探和俯視,就那樣濃墨淡彩地揮灑在大京城中那高高低低起伏,鱗次櫛比的房屋上。
往昔喧囂繁華的大京城,此時顯得尤其沉寂。
街上只偶爾有一兩個神情緊張的行人匆匆而過,兩旁的店鋪在這夕陽詭異的余暉中,只露出了它那僵直的門板面孔。
這種沉寂中,即使在空曠平整的長街中,也讓人感覺到一種心提到嗓子眼兒的壓抑窒息感。
大京城被圍已經七日了……
西胡這十五萬兵馬如同天降一般,在大漢人還在眾說紛紜,各持己見的討論一月前西胡挑釁蒼郡的北府軍究竟是何意圖時,這十五人強馬壯的西胡兵士就悄無聲息地從大漢西部如破水而入的箭矢一般,緩慢而堅定的挺入,亮相在大京城外。
唯一留給大京人的反應時間就是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將四道城門閉緊。
數丈高的城牆,數尺厚的包金厚重城門——是一道堅實的壁壘,隔絕了敵人;也是一個堅實的牢籠,將自己圍困。
安逸了一輩子的大京人,從最初的驚恐,不置信,到後來幾日的慌亂,手足無措,到如今,已經有些半麻木。
至少大部分的老百姓是這樣,無權又無錢的,就更麻木。
從外面傳來的消息說,西胡軍隊並不殺老百姓。
不殺人就好,反正窮得也只剩一條命了,看不上,那就可以安心了。
可心慌意亂,惶恐不可終日的人,也有;而猶豫不決,五心不定的人,就更有。
大京城東北的魯王,此時的心情就正是這樣。
年逾四旬,保養得極好的魯王,常年白面無須的富態面孔上,這兩日少見的現出了青青的胡茬兒。額頭和眼角原本若隱若現的皺紋,也在這兩日成了明顯的溝壑。
眼下的青影證明了他這幾日的睡眠狀況。
此時,他正站在自己王妃的房中。已經沒有心思坐下,只背著手,眉頭蹙緊,在青石地磚上來回的走著一條直線。
魯王妃穿著一件大紅絲沙羅大衫,外面罩著一件輕薄質地的醬紅色織錦彩繡褙子,坐在雲英石雕花雲床上。
她皺著眉頭望著魯王,端在手中的茶盞卻是動也不動。白皙面容上的神情是已經發作過後的余怒,還有顯而易見的不耐。
魯王的步伐愈顯焦躁,走的路線也不自覺的縮短,偶爾偏離航向,顯示出主人內心的煩亂不決。
「我說你究竟還要走到什麼時候?」魯王妃終于受不了了,將茶盞往身側的茶案上重重一放,「這天都快黑了!人家可只給了你兩日的考慮時間,今日一過,你便是想,也未必能有這機會了!」
魯王眉頭一緊,「婦道人家!你懂什麼?此等大事,豈能輕易?這城門一開,便再無退路!如今情勢還有不明之處,本王若開了這門,日後便是千古罵名!何況,你如何知曉這西胡人不會卸磨殺驢?屆時,本王為千夫所指,史書上也會是罵名!」
「我呸!」魯王妃忽地站起,「什麼罵名不罵的?這大漢不也滅了前朝嗎?咱們魯王府這異性王怎麼來的?你祖宗不也是前朝大員麼?都這關頭了,你還賣什麼忠勇文章?我娘家還是司馬氏旁支,可你看那司馬高兩父子是怎麼對我那弟弟的?不就了吃了點工程款項麼,不就一個弄了一個小官抵罪麼,就生生讓我那弟弟死得不明不白,到最後,還逼得連討個說法都不成!你以為你忠就能有什麼好果子吃?你坐下的那些事兒要論起來,比襄城侯府可還要撈不干淨!你可別忘了,給那睿親王寫了推介信的是誰?如今,那上頭還沒反應過來,若是查到了這個,你以為你還能快活過日子?沒等西胡人打進來,就能第一個清你的帳!眼下咱們的把柄都在人家手里抓著,西胡人贏了,咱們還有點活頭,若是西胡人敗了,你就等著進棺材去享福吧!」
魯王向來畏妻,不過王妃素來在外人面前還是會給他留顏面,在自己房中,又是這般時刻,王妃卻是急了。
「情勢不明?」魯王妃冷笑道,「你當女人個個都是頭發長見識短麼?西胡人這次是有備而來,到底人家有多少成算,你該比誰都清楚!連你都中了人家的招,被人捏了辮子,你想想,咱們這朝中,誰家比誰家干淨多少?除了你,難道人家就沒別的後手?你還想著指望誰?不明?哼!一月前,人家在蒼郡邊上挑事兒,如今北府軍被西胡王庭右柱國的十八萬兵力拖住,秋池他敢回撤麼?就是敢,他能撤多少回來?就算護住了這大京城,可這仗就能贏?你少哄我了!你當我不知麼?如今,咱這大京城,已經連著北府軍一起都被包了餃子!北邊十八萬壓著拖著北府軍,這西邊過來二十七萬,十五萬圍了咱這大京城,十二萬南下東去!如今咱們這城里就只十萬禁衛軍,你听听外面人家說的——那西胡軍是啥樣兒,啥塊頭,那可是個個都是帶殺氣的!你再看看咱們這十萬禁衛軍,這些人嚇唬嚇唬鄉下人老百姓還成,拿什麼跟人家打?」
魯王眉頭擰得死死,「你再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還想?你都想了兩日了!你看看外頭這天色,」魯王妃走到他跟前,看著他焦慮的模樣,又放緩了口氣,「咱們是夫妻,我還能害你麼?你當我就只心疼我弟弟,不替咱們這一家子考慮麼?如今這情勢再明顯不過了。西胡人為了今日,只怕是籌謀了十年二十年,這麼多年,他們做低伏小,今日雷霆之擊,豈能善了?旁的不說,那睿親王是何等人物,你該有數吧?你在大漢也算跺腳都有聲兒的人物,不也被人家算計糊弄了?說是只二十來萬兵力,可如今你看看,人家有多少人?如今到了這般局勢,王爺,咱們已經沒了退路。大漢不亡,那司馬高父子也不會放過你的,何況,如今真真是氣數已盡——都被人家打到了皇城根兒。東西南三府自顧不暇,都不敢前來馳援,北府軍如今也被拖住。王爺,眼下這是咱們唯一的機會了!想要保住這一家子的富貴,只有立下這樣的功勞,才有幾分機會。至于卸磨殺驢,我倒不這麼看。他若是這樣,那日後誰還肯歸順?我說啊,便是做樣子,他也得把咱們舉著!」
魯王沉默了良久。
魯王妃的話,他不是想不到,也不是不明白。而是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大漢人,無論干下了多少糟心事兒,他到底還是一個大漢人。這樣的決定,他實在沒有足夠的勇氣。
魯王妃不說話了,只靜靜地站在他對面,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魯王妃忽地垂淚輕聲,「不論是罵名還是什麼,我總是和王爺一起的。富貴還是砍頭,黃金槨還是亂葬崗,我總會同王爺一起。」
說完,她便走進了內間。
魯王怔了怔,看著魯王妃消失的花架門框,眉宇間漸漸浮起一抹果決。
夕陽最後一抹余暉沉寂,暮色帷幕拉開,幽藍的天幕帶出一種清冷的寂涼。
大京南城門外,前方幾個方陣的兵士依舊站得筆直。身後一里外,卻是座座青色的帳幕,如星點一般密布整齊。
遠遠看去,卻是森嚴冷肅,洌殺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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