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思早早安歇,將南窗開一條縫隙。
顎敏如玉退下後,明思披衣而起,在桌前靜靜安坐。
亥時初一刻,窗扉輕「吱」而開,明思起身淺笑相迎。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路十三行到桌前,「出了何事?」
扯下的面巾下,白皙的面容上眸色溫潤。
時間緊迫明思也不贅言,將自己疑心莫清清之事同松風觀之事說了,最後道,「我原本未打算同太子殿下說,不過他也發現了。今夜遣了康全前去松風觀查探。」
路十三一沉吟,「康全是明路子出身,我還是親自去探下為好。你等我,天亮前定回。」
明思點頭,「你自己小心。」
路十三頷首而去。
一室又回到了幽靜朦朧中。
明思在桌邊站了片刻,回到床上靠著床頭斜躺。
眸光靜靜幽幽落在虛空,許久之後才闔眼就此睡去。
寅時末,路十三便回。
腳步方落于房中,明思就睜開眼,掀被下床。
路十三低聲道,「那松風觀破敗已久,只得兩進,地方有限得緊。位于那小山半山腰處,山雖闊大卻並不高。除觀後一片林子可藏人,四處皆是低矮草地視野開闊。我在觀中查了一遍,除了近日有人打掃過,並不見旁的蹤跡。」
「有人打掃過?」明思想了想,「那應當是她動的手。」
否則誰會無緣無故去一座破敗廢棄的道觀浪費力氣打掃清潔。
路十三在回來路上已經想好主意,「既然太子殿下同布羅送你到山下。那明日我從後山上去到那片林子,除非她在林中埋伏,否則便無法下手。」
明思看向他,「你的差事在宮中,明日你若去,皇上那邊如何交待?」
路十三忽地一笑,眸光分外柔和勳暖,「那日我本打算用傳音入密告知你,不想你竟不需。」
這說的卻是那日榮安召見明思對質一事。
明思抿唇一笑,「你素來有分寸。我想你也不會無端端地那般行事。定是有緣由的。」
路十三垂了垂眸光,語聲低低,「這許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個親人,總不能一直這般躲藏不能見人。皇上疑心重。這般發作一回反倒容易讓他釋疑。如今皇上態度已有松懈。我今日出來也是同皇上稟告過的。明日之事我已有說辭。你放心就是。」
路十三那日的行為果然是為著她!
明思心中一時暖一時酸,望著路十三,此際再說其他感謝或者不必的話都太過矯情。「你放心,我定會好好的。」
青絲披散的小臉上一雙大眼尤其黑亮動人,唇畔笑意雖柔卻有一種無言的堅韌感。
這種堅韌感霎時讓這張清麗絕倫的面容顯現出幾分讓人動容的無形吸引力,讓你心疼的同時也深深的欽佩。
路十三伸手撫了撫她的發絲,狹長雙眸中眸光充滿愛憐,「莫要何事都自己抗,像今日這般,義兄便極心喜。義兄不是旁人,如今諸事閑散,你有事只管說。」
明思淺笑頷首,「嗯,必不同你客氣。」
天際透出魚肚白淺淺,路十三轉首望了一眼,「我該走了。對了,此番我進來怎未遇見暗哨響動?」
明思抿了抿唇,「我同布羅交待過了。」
路十三一笑了然,放下手朝明思一點頭,「多加小心,防人不比害人,你自己多生幾個心思。」
說完欲走,明思一把拉住他,忽地低聲,「你我相識之事皇上可會道與旁人听?」
路十三一怔,搖首回道,「此事多少有些傷及皇上臉面,按他的性子應是不會道與他人。」
明思「嗯」了一聲,「那義兄同明思的關系如今還是暫且莫公于人前的好。」
路十三微微有異。
明思垂眸,「眼下有些事不好說,日後再同你說。」
路十三並是極干脆的人,聞言道了一聲「好」便不再耽擱,趁著朦朧天色潛身而去。
翌日下午未時,明思從睿親王府出發。
坐的是睿親王府的馬車,卻未有標識。
隨行只十余人,分別由太子府同睿親王府各挑八名精銳好手。
榮俊同明思共乘一輛馬車,明思帶了顎敏靈珊兩人同行,趕車的馬夫則由布羅接手,康全坐在布羅身側,目光一路小心四巡。
有太子殿下共坐車中,顎敏靈珊皆不如往昔那般自在放得開,一路上只垂眸端坐,執禮甚恭。
行出十余里,道路漸漸狹窄顛簸不大好行,布羅雖盡力維持但也難免搖晃,車速便緩慢了下來。
好在他們早有預計提前出發,時間還算充裕。
幾個輕身功夫好的侍衛在前方查探開路,故而一路行來皆算平順。
就這般又行了數里,前方便是一條河流。
河流不算寬,約莫不到二十米,上有一座二十尺寬的木橋,寬度剛好夠一輛馬車經過。
對岸景色同這邊的一馬平川大相迥異,離河畔不足百米便是兩座陡峭山峰相對而立,當中一條狹長官道。
遠眺而去,四周青山連綿,山勢或高或低,若人形一般起坐站臥皆有。
明思從未到過城西這般遠的地方。
此際發現這西面的山同北面南面見過的山大為不同。北面南面的山,無論山勢如何,大多都植被豐富,樹林茂密。
而這西面的山不知何故,卻大多光禿禿,山體上處處黃土岩石袒露,偶有幾處才顯出一些灌木綠草的生機之色。
而那露出的岩石也呈幾種怪異的色澤,或灰白暗暗或是火紅斑斕。
前哨傳信安全。馬車緩緩地駛過木橋,順著峽谷中官道平穩前進。
明思掀開車窗簾望著仿若近在咫尺的山體,生出些奇異感。
見明思好奇,榮俊噙笑一縷出聲道,「這幾座山應是岩厚而土薄,故而難生草木。且看那情形,這幾座山應是受過天火之災。」
明思訝異轉首,「天火之災?真的麼?你怎知道?」
榮俊一怔,旋即淺笑,「大漢司馬氏的皇家典籍中曾有記載。百年之前。這些山曾因天火而燃。因冬季天干物燥且山勢太過靠近故而天火連綿燒成一片。你看著附近鮮少民居,也就正是這個緣由。」
明思「哦」了一聲,目光贊許,「你懂得還真不少。我平素就喜歡那些花兒草的。看到這般有山無綠的情景總覺有些可惜。那這樣的話。這些山日後都不能長出花草了麼?」
榮俊搖首一笑。「也非是一定不能,不過只怕你我有生之年是難以看到了。」
明思嘆息,「可惜了。」掀開車窗簾望著剛剛經過的一個廢棄茶寮。「百姓果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難怪城西一直這般冷清荒涼。我還一直以為是大家都避諱這一個‘西’字,原來這並非是根本緣由。」
榮俊含笑頷首。
駛出這兩山間的官道,四周依舊是群山環繞,但卻開闊不少。
榮俊斂起輕松笑意,神情凝重不少。
再過數里便抵達松風觀所在山丘,大家都不敢再松懈半分。
一路順遂的抵達山下,馬車停住,榮俊幾分擔憂地望著明思,「不如讓康全布羅陪你上去?」
明思搖首,「還是不了,顎敏靈珊陪我便是。這地形如此,若有人同我上去,則是一覽無遺。不管她打什麼主意,便是有一分希望她會出現,也值得一搏。」
榮俊嘆了口氣,轉身凝聲囑咐顎敏靈珊,「你們二人小心伺候,一分也不可大意,明白麼?」
二人躬身應下。
明思領著兩人下車,沿著狹窄山道朝半山腰目力可見的松風觀行去。
山真是不高,不過路卻不短。
這條山道應是當年觀中人為了省力而建,不陡峭,呈「之」字形向上。但這樣一來,路程卻遠了不少。
多年未曾有人跡涉足,山道上的石板在雨水侵蝕下已風化不少,有些還碎成幾塊。縫隙中有淺草冒出,踩上去有些搖晃的感覺。
顎敏同靈珊幼時卻是爬慣雪山的,故而兩人行得倒輕松。一左一右分兩側跟在明思身後,以防明思摔倒。
夕陽余暉漫天之極,明思終于爬到了那松風觀前。
站在雜草叢生觀前空地上,抬首西望,只見天際晚霞絢爛。深淺不同的各色變幻交織,在眼前展開一幅濃墨重彩般的天衣彩緞。
明思正在駐足間,忽地听得腳步聲,轉首一看只見從道觀右側小道上卻是行來了一個小道士。
小道士也未想到觀前居然會出現三個女子,驀地一愣,旋即合手一禮。行完禮後見明思三人盯著他不轉眼,似有覺得有些不大自在,轉身朝道觀中行去。
靈珊瞥見他胳膊上挎的籃子,湊近明思低聲問,「不是說這道觀廢棄已久麼?這小道士怎回事兒?」
從小道士出現,明思就一直注意他的神情眼神,卻不覺有異。
此際听靈珊一問,也不知如何說。
「奴婢去看看。」顎敏說了這句就緊跟著那小道士進去了。
不多時,那小道士先出來,似好奇看了明思二人一眼,順著原路返回走了。
又等了一盞茶,顎敏也出來了,「這小道士乃是師徒二人,半月前從外地入京。無處落腳便尋到此處,打算在此落腳。三日前將道觀打掃了,想略略修葺一番供容身安置。今日他是受師傅之命來供三清香火的。奴婢跟著他進去,他在三清道尊前供了香便離去了。奴婢問他話,他也說了。暫時看不出有何不妥,他說他師傅如今正借住在山下農家。後來奴婢在觀中走了一圈,各處都看了。並非發現有人。」頓住,微微疑惑,「王妃,她難道只是為了戲弄咱們?」
明思垂了垂眼簾,「既來之則安之,進去看看再說。」
明思未有說的一句話是,按莫清清的秉性,定不會做無用之功。也許此番同那回設計她落冰窖一般,說不定進去之後會有旁的發現。
也許,莫清清約她的真正目的地並非是此處。那麼進去後應另有指引。
靈珊點頭。「我們陪王妃同去。」
看著此處一覽無遺的地形,還有後面林中的路十三,明思也能斷定莫清清應是不會出現在此地。
也就不必介意那許多,點了點頭。帶著兩人朝觀中行去。
可是。在觀中處處轉了一圈。最後明思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此番可能是真的一無所獲了。
三人的目光幾乎將觀內每一寸地皮都審視過,皆無發現。
明思有些不甘心,可事實如此。她對自己的判斷起了懷疑。
難道自己真的判斷錯了?
莫清清繞這樣大的一圈子,就是為了戲弄自己?想看自己心慌忐忑?
站在三清殿中,望著香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明思蹙眉不解。
「王妃,天暗了,咱們還是回去吧。」靈珊看了一眼顎敏。
顎敏點點頭,皺眉不解,「這道觀只這般大,殿中只這幾尊三清,後面廂房也是空的。根本沒藏人的位置,她怎會選這個地方?」
「她一定有用意!」明思篤定輕聲,眸光晶瑩地望著當中供奉的黑髯飄飄的原始天尊,輕輕搖了搖首,「不過我眼下猜不到她的用意罷了。她不會兜這般大的圈子只為了戲弄于我?這觀中定有某種巧妙才對……」
「那奴婢再看一遍。」顎敏說罷轉身朝後面廂房行去。
靈珊也點頭,「你去後面,我在前面看看。前院有幾塊石頭,方才沒翻過,我去看看。這女人狡猾得緊,咱們再仔細點。」
此際天色已暗,殿中有些昏暗。
斑駁的供桌上,線香紅星一閃一閃的明暗交替,寂靜地幾乎可听見一牆之隔外的風吹過。
明思再一次巡視四周,可目之所及所有一切都干淨之極,實在尋不出半點刻意之處。
一刻鐘後,顎敏靈珊回來,神情皆有些泄氣。
「下山吧。」明思淡淡一笑,「回去再說。」
三人下山,明思還好,顎敏靈珊多少有些悻悻。
到了山腳下,布羅康全相視一眼,明思朝他們搖了搖首,行到車尾,上了馬車。
夕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上,布羅將馬車速度稍稍加快了些。
車廂中,榮俊听明思說完後深深蹙眉,心中也是疑竇重重。
其實不僅是此際才疑竇,再破譯出那首小令的暗藏意義後,他就有些不解。
尤其是康全將這松風觀的情形回稟後,他就想不明白了——莫清清究竟意欲何為?
廢棄的小道觀,周遭地形空曠,雖對明思有利可同樣的道理,莫清清若是想設埋伏也是無處下手啊!
「那小道士可有疑處?」榮俊問。
明思之所以未曾一下山就讓榮俊同布羅去查,乃是因為她清楚路十三定然會去查探。而且她信任那小道士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小道士從道觀右側來,必定會經過路十三藏身的樹林。若是小道士身懷武功,以路十三的耳力定然是听得出來的。
路十三既然未曾按他們約定的暗號示警,那說明這小道士于這方面應該是沒有異常的。
她們三個雖是女子,但對付一個沒有武功的小道士還是有成算的。
「看情形應是沒有,我看他眼神清澈,見到我們三人時也頗驚異,不似作偽。顎敏同他說話,他也將他們的容身之處說了。」明思搖了搖首,說完後,也在沉思。
榮俊眉心鎖起,忽地掀開窗簾,「康全!」
康全應了一聲,榮俊吩咐他即刻派人前去查探那小道士師徒落腳之處。
康全應下,跳下馬車前去安排。
明思看著榮俊歉然一笑,「倒是我忘了,該早些同你說這小道士事兒,如今倒累得他們走回頭路了。」
榮俊笑笑。「無妨,他們在我府中平素也清閑,正好練練腿腳。」
說話間,馬車又駛到了那兩山相夾的官道上。
忽地前方探路侍衛急急回轉,「啟稟殿下,那木橋不知怎地中間有些斷裂痕跡,只怕是受重不起。」
榮俊一怔,遂看向明思,明思蹙眉,「情形如何?方才不是好好的麼?」
侍衛回道。「早前過來時。屬下只在橋上查探,並未見到那裂痕。方才再看時,才見那裂痕已經裂至邊緣。屬下下水看了,那橋底確有陳舊裂痕。不知是否早前馬車經過。橋面承受不得。所以那裂痕才裂開到邊緣。屬下試了試。若是一人走過,橋面應是能承受。不過這馬車只怕是過不了了。」
榮俊沉默。
明思看他一眼,也未拿主意。
侍衛稟報的情形雖似合情合理。但此行原本都疑竇重重。凡事同莫清清一拉上關系,容不得他們不謹慎。
橋面承重不起,若想回京便得棄車而行。先莫說這回去還有十數里路程,就算他們能走回去。可這一路過來的情形他們也是看到了的,並無多少人煙。最近一處民家,都在西城門出來五六里處。
且步行緩慢,天又將黑,這一路上的安全性只怕會增加不少變數。
「伐木將橋面加固!」榮俊鎮定出聲,「河水不深,前方三里處有林子。先下水測出水深,再伐木固定便足可受力。」
侍衛先頷首,又遲疑回望了一眼橋面,道,「橋面約二十尺,不知需多少樹木夠?」
榮俊聞言思索片刻,起身下車,同那侍衛一道行到橋面看了看。
明思掀開車窗簾,遠遠見榮俊指著橋面同那侍衛比劃著說了一會兒,那侍衛躬身抱拳而去。
須臾,帶著六人匆匆從橋面過到對岸。
榮俊回轉,明思看他一眼,「只七人能夠麼?」
榮俊頷首,「橋面只二十尺,夠的。」頓了頓,又目光四下一掃,「我們下車等,莫在這車上。」
明思一怔,榮俊笑道,「那邊有個茶寮,你這車上可有好茶?」
明思有些失笑,搖首無奈道,「這個時候你還有閑心飲茶。」
榮俊正色道,「橋面裂縫太過湊巧,若真是她所為,其目的自是想咱們棄車。如今咱們在車上,這四周山勢接近,萬一她用了上回那刺客的法子射火箭毀車,我們便無退路。如今你我下車,那茶寮可遮擋視野,若有人偷襲也難以看到咱們。這馬車可趕到前方那處山崖凹陷處藏起,待橋面加固,便可出發。」
靈珊顎敏一听,面上都露出欽佩之色,朝明思點頭。
明思笑了笑,「你想得周到,也好,車上茶雖算不得珍品,也可一嘗。」
顎敏靈珊忙不迭的一人收拾茶具茶葉,一個搬白銅爐,下了車。
榮俊下車對布羅康全吩咐了幾句,兩人喚過侍衛一番分派。
明思榮俊行到茶寮,一個侍衛將馬車上的案幾放好,顎敏便開始煮茶。靈珊同兩個侍衛在附近尋了兩塊相對平整的石頭過來以充座椅。
墊上墊子倒也覺舒服,榮俊坐下抬首噙笑,「她愈想看你我狼狽,我們偏要自在。」
布羅帶著兩個侍衛在遠處護住馬車,康全同剩下十余人將靠著山壁的茶寮團團圍住。
明思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橋面修好大概要多久?」
榮俊道,「以他們的腳程來回約莫要一個時辰,回來加固橋面約莫要一個時辰,兩個時辰足矣。」
明思望著外間藍灰淡淡的暮色,輕輕道,「那咱們回去須得趕夜路了。」
榮俊頷首,眸光冷光幾許,「小心些應無恙。這幾日我將她身邊之人又查過一遍,那次遭遇馬匪,她身邊之人除了一個貼身侍女尸首掉入山崖不見,其余人皆能尋出。除了死于馬匪刀下的,剩下三人皆被莫族長以護主不力賜死。她如今身邊除了那些金銀,並無多少可信任之人。」
明思默然片刻,「那大雪山上的那些……」
「應是招募而來的江湖亡命之徒。」榮俊冷聲,「兩月半前,曾有人在江湖上發布重金雇佣高手,不過而後這些人都不知所蹤。我如今還在查,雁過留痕,我倒不信她能將所有線索都藏得干干淨淨!」
明思怔忪半晌,垂眸。
榮俊見她細膩瓷白的側臉,尖尖精巧的下頜在暮色中涂上一層暗金色。
一瞬間,只覺心憐無比,「我一直未同你說便是怕你多想難——」
那個「過」字還未說出,只听頭頂兩側傳來一陣震動,旋即便是「沙沙」的怪異悉索聲!
緊接著,那悉索聲中又夾雜起石塊翻動滾動聲!
「何事?」榮俊驀地起身,朝外厲聲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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