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滿地 第十四章

作者 ︰ 李紫嫣

從那樂美餐廳出來,雲宛珠一邊走一邊掐掐自己,想不到這樣容易就找到份工了,這超出她預想太多。剛剛談的時候,那個餐館的管事提了工資,確實不多,但是起碼可以自食其力,這樣住在蘊蒙的家里,就可以每個月給人家買些東西或者給些租金,不至于白吃白住了,等攢夠了錢,可以搬出去住。宛珠的心里充滿了美好的暢想,感覺世界也忽然變了樣子,連著悶熱的天氣也沒那麼折騰人了,腳步輕巧起來。「黃包車!」她叫了車,因為心情實在太好,她忽然不想就這麼回去。

「小姐,儂到啊里?」黃包車師傅操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回頭問道。雲宛珠思索了下︰「你們這邊哪里好玩,不如送我過去看看。」有了心思,就想好好看看大上海了,便讓這師傅拉著自己多走段路,之前听那秦叔叔說過,這是個珠玉滿地的地方,以後要工作,應該不會有太多時間溜達。「好的呦,這就去。」那師傅拉起車,強健的肌肉隆起,十分有勁的跑了起來。雲宛珠的心也跟著飛奔的車輪一起躍動起來。

宛珠站在一條街口,里面平淡無奇,她不由得有些失望,那個師傅明明說到了,之前以為得是多有意思多熱鬧的地方呢。抬頭看看天色尚早,只好走走看了。

這里人確實不多,偶爾幾個小販在街邊提著籃子叫賣,買的人卻寥寥無幾。宛珠心想著走到頭,就不逛了,直接回去。一直快到頭了,忽然頓住,看見一門上掛著個木牌,又舊又髒,可是上頭的書法卻寫得瀟灑俊逸,氣勢如虹。中間是三個大字︰「碧涼閣」,旁邊豎著寫了兩行小字,曰︰「雙宿一起飛紅塵逝,同舞同醉碧涼生。」落款是「津北幫主袁寒雲」。雲宛珠以前在家的時候也是個雅興頗多的姑娘,一見落款,立刻肅然起敬。剛好身邊有個老者走過,急忙上前恭敬詢問道︰「大爺留步,麻煩問下,這是做什麼的地方。」那老頭有些詫異的看看眼前的雲宛珠,又看看她身後那門︰「姑娘這都不知道?勸你不妨進去瞅瞅,這是本地著名的曲館,里面有兩個大角兒,不過最近貌似都不開唱。」雲宛珠道了謝,思考了再三,還是沒有抵住好奇心的驅使,有些緊張的推開了門。

推開這老舊的木門,里邊一片旖旎光景,觀眾一個沒有,就只見一個女子,在中央的板木戲台子上,畫著戲妝,挽著皓腕,身段如夢如幻,正唱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雲髻罷梳還對鏡….」那女子唱得嬌嬌怯怯,婉轉動听,可是仔細听來,卻哀傷無比。再配上昏暗柔和的光線,真是絕代風華。雲宛珠不由看得痴了,當女子唱到羅衣欲換更添香時,忽然听到一陣細小的鼾聲。急忙仔細察看尋找,終于在那戲台下面的一片黑影里,看見一個睡得正香的男人,身上穿著小生的戲服,臉拿本書蓋著。雲宛珠惦腳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偷偷的打量他,那男子身量不高,有些瘦,臉上沒被掩蓋的地方看得出沒化戲妝。正打量著,忽然對上一對鳳眼,也在好奇打量著自己,雲宛珠嚇得差點叫出來,那男人急忙把手指壓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出聲。

雲宛珠驚魂未定,也不知這家伙怎麼就醒了,還那樣悄無聲息,怪嚇人的。終于定下神來看去,原來這男人看起來歲數不算小了,起碼三十往上。五官十分俊秀,甚至有點雌雄難辨,他沖著宛珠招招手,示意她跟他走,雲宛珠只好貓著身子再次惦腳離去。

本以為是出去說話,沒想到這男子把自己帶到了後台。後台不算大,可是特別擁擠,鋪天蓋地的戲服和行頭,再加上里邊彌漫著一股幽遠香氣,透著說不出來的奢靡之風。正想著,那男子說話了︰「***,你有什麼事?」宛珠听他一開口,竟然是一口字正腔圓的發音,不由感到有些詫異。但听了人家問題,想起自己貿然打擾,便感到慚愧起來,站在那里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什麼,含糊半天,只好說︰「我就是見那牌匾寫得實在好,所以好奇進來瞅瞅,打擾你們了吧,我給您賠禮。」那男子听了宛珠說辭,有些出乎意料︰「真的?你覺得寫得好麼?」雲宛珠點點頭︰「好,我就算練一輩子,也到不了那個田地。」听了她話,男子忽然灑月兌的笑起來,邊笑邊用手指點點宛珠︰「一般這樣謙虛的人,都是有些真功夫的。那你覺得,剛才那段曲兒怎麼樣?合不合耳?」宛珠想了想,道︰「好是好,一開口就知是大角兒唱的,只是…」「只是什麼?」「只是有些哀過了,留白一些會更好听…哦,對不起,我不是要評說什麼,庸人之見,這位先生見諒。」那男子急忙示意她不必解釋下去︰「沒關系,***直抒胸臆,何錯之有。你之見頗為犀準,碧涼再這樣下去,就真的不能再上台了。」

雲宛珠看到男子的臉上露出憐憫悲愴的神色,不敢再問。這時候男子走到身邊一個搭滿戲服的竹架子邊,把衣服往一邊一扒拉,雲宛珠驚得張大雙眼,只見後面還蹲著個小姑娘,年齡也就十四五歲,嘴里咬著個豬骨頭,手里平端著一碗水,汗如雨下,一滴滴的水珠就從她的睫毛上落下來,可是她還是咬牙堅持著,一聲不吭。男子走到她邊上,憐惜的看看女孩︰「小青鸞,歇會兒吧,你師父不知道。」

正說話間,外面的唱段停了下來,那個手里拿著碗的小姑娘眼里立刻透出些驚恐來。那男子很豪氣的沖她擺擺手︰「不礙事,是你師父不像話。你只管起來歇著,我和她說。」

「說什麼啊?」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雲宛珠急忙回頭去看,剛才那位旦角兒站在後面,正插起雙臂看著眼前的幾個人。

男子見了她,柔聲勸道︰「碧涼,讓她休息去吧,女女圭女圭哪里禁得起這樣鍛造,就算是練功也要適可而止,別傷了元氣,以後聲都出不來了。」那女子見男人發話,冷冷的看了小青鸞一眼︰「听著沒有?還不快去?不過可听好了,你寒雲叔憐香惜玉,我可沒那麼多心思可憐你。明日起來繼續蹲著,邊蹲邊給我唱詞兒。」那小姑娘收起架勢,臉上堆著害怕,恭恭敬敬的鞠了個躬,也不敢多說話,就到一邊老老實實的坐下,動也不敢動。

雲宛珠睜大眼楮,瞪著身邊的男子︰「寒雲?你是,你是….」那男子溫暖的笑開︰「正是在下。敢問姑娘大名?」宛珠模模胸口,心想︰這就是那鼎鼎大名的四公子袁克文了,袁世凱的這位二皇子可是當世奇才,怪不得能這昆曲館里踫見,他可是名動天下的大角兒,難不成他就是兩個大角兒的一個麼?今日這是怎麼了,奇遇不斷。

「袁先生,我叫雲宛珠。」「簪上明珠,宛轉明媚,雲姑娘人如其名,真是玉骨冰姿。」

那位被喚作碧涼的旦角兒坐到妝台前,嘴里嘀咕道︰「真是個浪蕩作風,見到好皮相的,一個不放過。」雲宛珠听了她的嘲諷,雖不是說自己,可是感覺頭皮發麻,心里有些氣憤,便轉過頭對袁克文說︰「寒雲先生,是我打擾了,累你被說,實在是抱歉。我看我還是走吧。」袁克文見宛珠面上掛霜,急忙攔住,拽她到一邊小聲說︰「姑娘莫氣,實話說一般我也不大來這邊,碧涼閣平日的門前車水馬龍的,也不必由我來壯門面,這位葉老板其實是個天大的好人。可是最近她心情不大好,徒弟也都不在,那個小青鸞又世事不懂,木訥得很,這地方很久沒見人來了,所以今**進來,就是緣分。不如大家交個朋友吧。」

宛珠見袁克文說得客氣真誠,心里有些軟了。袁克文走到那女人旁邊,對宛珠介紹道︰「雲姑娘,這位是葉碧涼葉老板,我是袁克文,剛才那個是小青鸞,我們葉老板的小徒。」

雲宛珠有些忌憚的看看這個葉碧涼,小心的說︰「葉老板,你好。」葉碧涼回過頭,臉上掛著濃重的油彩,雖看不出年齡卻依然感覺得到艷麗過人。她嘆了口氣,剛才的清冷和犀利竟然一絲不存,反而有些哀怨︰「你好。剛才是我不對,不該遷怒于你和小青鸞。我只是迷迷糊糊的過了一段日子,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本該到了我哥的唱詞,只是我如何也想不起來他為何不在這。」她拿起桌上的一個男子用的折扇,十分愛惜的撫模著︰「後來我記起來了。」袁克文一听到這,立刻有些激動︰「你記起來了?碧涼,那你說說,你哥去哪兒了?」葉碧涼有些疑惑的看著袁克文︰「你還問我,他不是和你出去喝酒去了麼?告訴你們少喝點,結果醉得還是不成樣子。真是個不听話的。」葉碧涼的聲音飄飄忽忽,雖然嘴上嗔怪著,臉上卻掛著痴迷而溫柔的表情,袁克文哀嘆一聲,搖搖頭。

雲宛珠見到剛才詭異的一幕,心里有些懼怕,袁克文好像看出了宛珠的心思,便抱了抱拳,道︰「實在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今日這邊也不好久留你了,我來送姑娘出去吧。小青鸞,看好你師父,我去去就來。」

宛珠見袁克文善解人意的發話,便趕緊點點頭,跟著他走了出去。袁克文邊走邊搖頭,滿臉惋惜。雲宛珠道︰「寒雲先生,其實,我什麼也沒看到。」袁克文道︰「姑娘真是玲瓏心腸,葉老板最近身子不大好,所以,整個班子都跑了,不瞞你說,她現在身邊,除了那個呆鵝一樣的小青鸞,一個人都沒有。唉,天妒英才,也不知何時能好起來。」一陣短暫的沉默,袁克文又問︰「雲姑娘今日為何尋到這來?其實如果不是票家,真是少有人知道此處。」

宛珠听到袁克文的說法,有些羞愧的笑笑︰「我不是什麼票家,但也絕不是一點不懂,小時候在家的時候唱過些,當然,和您與葉老板這樣的大家是沒得比的。今日我剛剛出來尋份工,想趁著有空逛逛,可能那拉車的師傅是個票家,就給我送到這一放。現在想起來跟做夢一樣。」

「你也會唱?你找了份什麼工?」袁克文問道。

「不足掛齒,都忘了如何唱了。工作就是在一個飯館里端端菜。」袁寒雲忽然停住,看著宛珠,認真的說︰「你那工作給你多少工錢?」不等雲宛珠回答,他立刻接著說道︰「不如你來這邊吧,平日里就照顧照顧這個碧涼閣,幫忙理理戲服,然後陪著葉老板說說話就可以。工錢保證讓你滿意。」

雲宛珠嚇了一跳,袁克文見她有些打醋,立刻湊近,在她耳邊說了個價格,雲宛珠驚呼一下:「哎呀,先生你給的是那飯館的兩倍不止了。」袁克文笑道︰「如何?不過錢不是我給的,葉碧涼不愛欠別人的,尤其是男人的。她自己唱了這麼多年,還是有些底子的。我就是看她實在太孤單難過,而且我發現,她其實第一眼見著就喜歡你。不然絕對不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了。所以出錢雇你來打理這地方,她應該是願意的。」

宛珠皺著眉頭,想要拒絕又有些舍不得那高價的工錢,袁克文見她猶豫,繼續說道︰「你是不大了解她的故事,等你知道了,就會憐她愛她,我袁克文今生遇到的人里,最佩服的就是葉老板夫婦,這二人都是俠義心腸,平日在圈子里也十分受人尊敬。碧涼的命真是苦,前陣子有一伙日本人來看戲,中途有人要調戲她,她丈夫挺身保護她,和倭人決斗,卻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了。從那以後,碧涼就再也唱不了戲了,常常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她剛剛口中的那位哥哥,就是她丈夫,碧涼閣也是他們夫妻倆一起唱紅的,如今落到這步田地,我只能一得空就來看她,這也遠遠不夠。」

雲宛珠听了這番說辭,心里就松動了︰「袁先生,那我可不可以不放棄我的那份餐廳的工,你放心,我會每天都來的。再忙也不會誤了這邊。袁克文听了眼楮一瞪,又伸出手指點了點宛珠,隨即瀟灑的笑了起來︰「你呀你呀,好吧。我其實是相信碧涼會很快好起來的。不過。既然你答應了,那就從明日開始,你那個地方離這里不遠,我手下徒弟里有黃包師傅,每日都去接你,再負責送你,連你的車錢都省了,怎麼樣,好吧。」雲宛珠也笑了︰「那我們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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