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事這等煩惱?」
福寧殿內,溫婉清麗的劉貴妃從宮女手里接過一碗已經變涼的參湯,用銀匙輕輕攪動,奉至趙構案幾上,案後枯坐的趙構眉頭緊鎖,以手支額,眼中盡是血絲。眼看新年將至,宮中全無半絲喜慶,本來司禮監已經將諸般慶典布置得妥妥貼貼,見皇帝全無半點心情過年,太後一句旨意下來︰「國事艱難,宮中朝中俱是一體,稟陛下憂民之意,從簡罷!」是以宮中一應裝飾、節儀皆撤去十之八九,哪里是過年的模樣?
劉貴妃雖寵冠後宮,也只是見皇帝煩惱,哪里曉得所為何事?後宮不得干政,前朝早有明訓,大宋朝更是作為金石之策,歷來不許嬪妃過問政事,眼下劉貴妃擅入福寧殿,本非什麼大事,但敢于過問趙構的手中事務,便是取罪之道了。但趙構還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中,全沒反應過來,一則頭大如斗,二則也見得對劉妃的寵幸。
「……艱難……嘿……」趙構在心里自嘲︰「再艱難,豈能比靖康年間?」
近年來自裁減四鎮兵力,又與北邊和議,每年不過虧些銀錢絲帛,若說起來,遠不及昔年四鎮與北方交鋒時的消耗,府庫中雖然還遠說不上充盈,但也絕不致于讓大宋朝的皇帝連過個年都須量入為出,這些年大內頗興土木,宮室之盛,雖不及昔時地開封府。但也絕不是落難朝廷地模樣。在這等前提下。朝中也鮮有勸諫者,除了秦檜獨掌朝政之外,主要還是因為江南偏安數年,民力漸復,略有此財力物力。
讓趙構頭痛的,卻是面前的一封書信。
自撒離喝盡起河東精兵。與太行岳雷主力相持,江南人心皆向著岳家軍,早年岳飛北伐,將金人打得潰不成軍,其後卻身陷囹圄,死于非命,天下人咸冤之。但那時的金國看上去並非不堪一擊。只是敵不過岳家軍罷了。其後在岳飛、楊再興、張浚、楊懷忠等全力之下,雖將兀術拒于河北,但金人之強悍,也讓宋人從不敢掉以輕心。
可是此番金人主力盡出,連燕京的完顏亮都率部南下以援,數萬金人竟然奈何不得數千太行義民!這一點卻是連趙構在宮中都竊為之喜!江南民間議論,都道若是岳爺有後,便是岳爺尚在,只怕也難得做到這點。其中雖有明眼人曉得岳雷背後有楊再興撐腰,卻不肯宣之于口,只怕弱了岳家軍名頭。自此一戰以來,金人的戰斗力在宋人眼中江河日下,漸漸變得朽木腐土一般。對江南再沒有昔時地威懾力了。
民間尚且如此。軍中可想而知。凌雪峰等人早在楊殿帥面前請戰多次,便至王德麾下去做一名小小統制。也勝于在京中遠觀!只是楊殿帥哪里肯答應。江南也有不識相的地方官吏,上書朝廷,請與太行義民聯兵,再出動楊再興所部,定可唾手而復舊江山,這等奏書大半到不了趙構面前,便在秦檜手中批復,除了蜀中吳氏兄弟上書請戰,是趙構親自批復的︰「忠心可嘉,姑陳兵以向漢中,待旨出擊!」總的來說還是對耗著,不肯輕舉妄動。
「近者,太行岳氏之子,誑稱宋逆臣之名,羅織奸邪,為禍澤、潞、解、汾諸州,官民患之甚矣!然澤州牧楊再興首鼠兩端,既奉本朝敕旨,轄澤潞二州,私與太行諸賊相通,不肯輒行討賊,而以奉宋國正朔為名以欺太行愚民,誠為小人哉!君既受封為江南潘國之主,豈可坐視?書至日,宜頒告江南諸民,以正楊某為我朝之臣屬名份,且訪拿其家小至上京問罪,方不負本朝之望!」
短短一紙,用的是大金宰相完顏宗弼的印鑒,真實性無可置疑,但此事卻讓趙構難以定奪之極︰若是奉了兀術之令,頒了此旨下去,則此前朝中「克復澤潞二州」的喜慶有如泡影,貽笑天下,便是國史也須重修,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且楊再興以宋臣名義連年進貢,天下皆聞,其岳雷之舉,也頗得民望,趙構宮中也有觀風之報,豈會不知?若是將楊再興拒于宋臣之外,則將置之于何地?
若是不頒此旨,兀術此信卻比完顏金旨還有份量些,倘若動了真怒,屯兵河南,那時四鎮早不復存在,憑王德等人能否抗拒金國大舉進攻?
至于楊再興地兵力,趙構是全然沒有算在內地,在趙構看來,楊再興不過是借了太行義軍之力,才能夠在澤、潞二州站得住腳,其經商之舉,大不了為太行義軍籌些餉糧罷了,此二州還不足以對抗金人全力以攻。
劉貴妃見趙構不肯置答,略一思忖,曉得自己唐突了,不覺有些手足無措,恰在此時,一內侍匆匆進來,稟道︰「陛下,參知政事王次翁王大人在外候旨!」
趙構這才一愣,面上略略舒緩,隨即展顏揮手︰「傳進來!愛妃,且至後宮,朕與王大人有政事相商。」
劉貴妃這才借便下了台階。
王次翁隨後急急隨內侍進殿,叩禮之後,已是一頭細汗,原來臨安城中雖然不甚寒冷,但王次翁年高,早早披上了晉城商號從上京購得的極品貂皮,進得宮來本就心急,加上宮中地下處處設了灶,入殿時雖去了外袍,仍然已經有些發熱了,卻是不曉得趙構宣自己入宮何事。
待看罷趙構遞過來的兀術書信,心下一愕,隨即舒顏一笑。
趙構卻是小心之極,待看到王次翁一笑,愕道︰「王大人以為,此事如何?」
王次翁卻有些吞吞吐吐,遲了片刻才答道︰「陛下,這等大事,恐非臣能定奪,只怕還須下中書與諸參政相商,方可得一二良策,臣便有一家之言,只怕誤了大事,反負陛下之重望矣。」
趙構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才道︰「王大人何出此言?朕豈會不知,中書內秦卿一言九鼎,其余諸子哪里有何高見?朕不過見王大人送太後南返之功,見事老成,又屢至上京,知道北方虛實,方召入宮中相商罷了,若要下中書,何不召秦卿入福寧殿?大宋朝除了秦卿,臣子中竟無一人可為朕分憂麼?」
王次翁聞言,既驚且喜,曉得秦檜已經犯了趙構深忌,自家卻有極大機會,當下哪里還敢賣乖?只得答道︰「臣謝陛下信重之恩,若如此,臣豈敢藏拙?上京虛實,系于兀術一身,此賊早年大壞我朝社稷,文治武功,實為金國第一人,其余諸子皆碌碌不足懼矣!臣昔時在上京,聞其自拓皋之敗,落下疾病,近來連府門也出不得半步,何來余力侵我疆界?觀乎澤州一戰,金人數萬,于太行關進退兩難,數千義民即令金人無可奈何,則大宋之安有如磐石可知矣!兀術此書,不過欲以我朝廷之力,壞楊再興之名,豈能動楊、岳諸人半分?臣以為,此事可辦,卻未必如兀術之意,不妨回書上京,以觀其變,一往一返,三五月便過了,那時再行定奪,大約更為妥當。此為臣一得之愚,不堪供陛下斟酌,還望恕罪!」
趙構听罷,略一思忖,笑道︰「是極,大宋可以等,只怕那兀術等不得一年半載!此法極妙,王愛卿果然不負朕望,且在此飲了參湯,便擬這回書罷!呵呵!」
說話間,早有宮女將案上參湯奉至王次翁面前,老王感動得稀里嘩啦地,哪里還想得到其余?
只是他還是將兀術高估了,不要說一年半載,兀術眼下連片刻也等不得了。
「太行……太行……撒離喝這般不濟?數千山賊當得甚麼,澤州楊再興一兵一卒也未動,撒離喝……有負孤家重望!……」
兀術在書房內,口中喃喃,面色臘黃,雙眼無神,手中拿著軍報,卻是再也捏不穩便了,身被重裘,跌坐在虎皮上,氣喪若死。麾下僚屬盡皆惶然,不知如何開解。此時門外廊中腳步聲響,數名王官急步走來,兀術強撐精神道︰「快……快……有何消息?」
得到軍報的僚屬卻面色黯然,遲疑著不敢遞過去,兀術眼中神光漸凝,喝道︰「念來!」
「末將自破關而入太行,近者抵碗子城天險,山賊據險而守,尺寸難逾。龍虎上將軍所擁重兵久滯開封,未曾來援,此戰恐難善了,欲將所部返延安府以待天時,所惜者未能為大金除此禍患,進退之際,惶恐難當,姑領軍事,以待王降責!」
「呵呵……呵呵……」兀術听罷,不怒反笑︰「豎子不足與謀!……戰又不勝,徒耗兵馬錢糧!……咳咳……」
一氣難續,咳出一口血痰來,諸臣僚皆大驚,高呼︰「王爺!——」
兀術面色一紅,揮手道︰「孤家身子不成了,備筆墨,擬奏章,孤有數事須稟聖上!」
當晚,王府中哀聲大作,兀術終于魂歸阿骨打所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