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蘭麥亞,新兵一般只能在輕裝步兵或是長槍手部隊服役,只有在新兵訓練中表現出色的人才有機會轉到重裝步兵和弓弩部隊或是直接升級為小隊長,這個時候就可以成為職業軍人,享受國家的薪資補貼。雖然新兵也可以到騎兵部隊服役,但必須自備馬匹,而一匹戰馬的價格絕對不是普通家庭所能負擔的起的。就算是像我這樣的富裕家庭能夠買得起戰馬,但因為從來沒有接受過相應的騎術訓練,通常也不會去騎兵部隊服役。因此,德蘭麥亞的騎兵部隊多半來自西北部的草原牧民,再不然就是具有良好血統的貴族或是騎士世家的子弟。而這個防區的騎兵基本上都是後者。
正因為騎兵多半出身高貴,享有不少特權,自然不屑于與我們這些步兵炮灰為伍,連營地都沒有和我們安置在一起,平時遇見了也從來沒把我們放在眼里。他們日常里飛揚跋扈、仗勢欺人的事情沒少干過,遇到步兵也常常挑釁示威,無理取鬧。我們都拿他們沒什麼辦法。豈只是我們,即便是同級別的步兵軍官受了騎兵軍官的欺辱,也都只有忍氣吞聲的份了。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幾個騎兵軍官出現在這個酒館里,會那麼打擊大家的熱情了。我被人從頭頂放下來,然後大家都回到各自的桌子上,還有些人付了酒錢離開了。酒館里的氣氛頓時沉悶起來。
「我說這里怎麼那麼吵,原來是群灰狗喝多了發瘋呢。」踢門的軍官撇著嘴說,這個軍官身材高大,一付趾高氣揚的樣子。他的話引起了同來的軍官齊聲大笑。輕裝步兵的軍服顏色暗淡發灰,「灰狗」是騎兵對我們的蔑稱。
他這句話剛說完,屋子里頓時就有人變了臉色,可畢竟沒有人願意冒這麼大風險和騎兵軍官過不去。而這些多半都是從小接受過軍官教育的貴族子弟,雖然傲慢無禮面目可憎,但他們的身體素質和格斗技巧卻的確比普通步兵軍官高出許多。
「這里有條灰狗灌醉了,我就說嘛,喝酒是真正的男子漢干的事情,這些二流男人不該來這種地方啊。」說著,他用靴子踩住了醉倒在地的法特爾的腦袋晃來晃去,神態間帶著說不出的輕佻。
喝多了的法特爾受不了這搖擺的刺激,忽然大口嘔吐起來,穢物幾乎全盤吐在騎兵軍官的褲子和靴子上。
那個軍官立時變了臉色,狠狠一腳踢在法特爾胸口,把他直踢到牆角落,接著沖上去一陣痛毆,邊打邊罵︰「媽的,死狗灰皮,居然敢吐在我身上,真他媽惡心。」神志不清的法特爾發出痛苦的申吟,下意識地蜷縮成一團。轉眼間,原先那個浪蕩刻薄卻又深受新兵愛戴的輕裝步兵小隊長已經是遍體鱗傷了。
我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不管怎麼說,法特爾是因為和我賭酒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我剛要上前阻攔,身邊的弗萊德忽然沉聲喝道︰
「住手!」
行凶的軍官轉過身來,看見出言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個輕裝新兵,深感意外。
「住手?你幫我舌忝干淨靴子我就住手。」說著,又重重一腳踩下去。酒館里已經滿是士兵們不滿的切切私語聲,如果不是被身邊的人拉著,有的人已經要沖上來理論了。
「里達第斯,住手。」這個時候,門口的軍官中有人說話了。說話者大約40歲上下,高大英俊,左手捧著騎士頭盔,站在那里,像一座有生命的城堡,一把長須頗有中古貴族的優雅氣質。他也是這群騎兵軍官中唯一沒有開口嘲笑我們步兵的人。
「埃奇威爾,怎麼了,難道還怕這群灰狗咬人麼?」雖然這麼說,這個叫里達第斯的家伙還是老實地停了手,找了個位置坐下。看得出,他對這個埃奇威爾有著一種特殊的尊敬。
「我們是來喝酒的,不要總是惹事。」埃奇威爾皺了皺眉頭,也和其他軍官一起坐了下來。
我和弗萊德忙著搶上去照料法特爾,他的傷勢嚴重得遠遠出乎了我們的意料,起碼斷了三根肋骨,而且左眼青腫得幾乎看不見眼珠了。
「真是個孬種,居然把不能還手的人打成這樣。」弗萊德把雙手關節緊握得發白,呼吸急促,兩臂戰抖,直盯傷人的里達第斯。如果他的眼楮能冒出火來,里達第斯恐怕已經燒成灰了。我想,我這個時候的表情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你說什麼?你說誰是孬種?」里達第斯拍著桌子又站了起來。
「您的姓名,先生!」這個時候的弗萊德眼楮里除了這個丑陋的凶手,已經看不見別的東西了。
「問我的姓名?你想干什麼?」里達第斯顯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他看來,把下級步兵軍官打成重傷並不是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埃奇威爾走過來看了看法特爾的傷勢,又緊鎖起了眉頭。他對我們說︰「實在抱歉,我沒想到他傷成這個樣子。我想,我們可以負擔你朋友的醫療費用,並給予你們適當的補償。」
「你瘋了嗎?干嘛要對幾條灰狗低聲下氣的?」里達第斯喊到。
「您的姓名,先生。」這個時候弗萊德徑直走到里達第斯的面前,死死盯住他的雙眼,再次冷冷地發問。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顫抖起來。
「我是里達第斯-德-拉舍爾男爵,皇家第七軍團騎兵第四大隊第一中隊長。有問題嗎?」雖然回答的語氣仍然是那麼漫不經心,但里達第斯仰頭喝光了手中杯子里的酒,似乎也趁機躲開了弗萊德憤怒的視線。
「里達第斯-德-拉舍爾男爵先生,我,弗萊德-古德里安,皇家第七軍團步兵第一大隊第一中隊第二小隊列兵,正式向您提出決斗請求。」
雖然我知道弗萊德一定會干出讓我吃驚的事情來,但我還是傻了眼︰向一名騎兵軍官決斗?看來他覺得十八歲的命已經太長了。
「你……」里達第斯顯然也沒有料到會有這樣荒謬的事情,能夠成為騎兵中隊長,說明他起碼是一個有著豐富戰斗經驗的軍人,一個新兵向他提出決斗簡直都等于是送死。
「里達第斯!」在里達第斯剛要表示接受決斗的時候,埃奇威爾忽然出聲阻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轉身向弗萊德問到。
「對于他來說,這意味著他可以用我的鮮血洗刷他丑陋的家徽,或者用拒絕來證明自己的懦弱。而對于我來說,這是我唯一可以殺死他而不會被陰謀報復的唯一方法。」按照慣例,在公平的決斗中殺死對手不會受到任何懲罰,而死者也會被當作一名勇士而獲得極大的尊重。每年死在決斗中的人數以千計,不過其中很少是平民——平民用掃帚把和 面杖斗毆的時候多一些。
「我接受。」里達德斯咬牙切齒地回答。如果是在平時,他或許會把一個接受新兵的挑戰當成是玩笑,但現在他已經不得不捍衛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名譽了。
「里達德斯!」埃奇威爾仍然試圖阻止。
「你听見他剛才說什麼了!」里達德斯大喊。的確,沒有一個貴族會放過侮辱了自己家徽的敵人。
「好吧,不過你千萬……」
「我不會殺了他的,」里達德斯的表情就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眼鏡蛇,「我要他想死也死不了。」
「年輕人,你還有機會收回你的決斗請求。沒有人會責怪你的。我會負責照看你的朋友,我保證他能夠完全康復。」埃奇威爾急切地想阻止這場決斗,在場的每個步兵都對這個正直的軍官抱有很大的好感。
「您的意思是,他的姓氏有值得捍衛的尊嚴,而我的姓氏就是那麼下賤,甚至連怯懦的行為都不能讓它變得更加可恥?或者說,您認為我這個平民根本沒有資格與這位高貴的大老爺交手?」弗萊德顯然很熟悉貴族的心理,用不能反駁的理由回絕埃奇威爾的好意。
「雷利,」弗萊德看著里達第斯,頭也不回的喊到,「我下個月的補貼都買我贏,杰夫說的對,沒理由不賺穩贏的錢。」可這是穩贏的錢嗎?
里達德斯忽然褪下了一枚戒指,拋在桌子上。這枚戒指做工十分精細,上面瓖嵌著一枚碩大的紅寶石戒指,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好,我跟你賭一場,如果你贏了我,這枚戒指歸你,另外,我保證負擔那個酒鬼的醫療費用。你不用怕我賴帳,如果你真能殺了我的話。不過,我很懷疑你能拿得出等值的賭注嗎?」看著弗萊德稍顯窘迫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羞辱了對手。
「我跟你賭!」我和埃奇威爾同時說道。
「我跟你賭,里達德斯,如果你贏了,可以把這把你一直想得到的刀拿走,同時我承擔傷者的醫療費用。但希望你別傷著這個年輕人。」埃奇威爾解下自己的佩刀,放在桌上。從刀鞘和刀柄上來看,這把劍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無論是材質還是款式都很普通。但我也知道,真正的好劍是不需要過多修飾的。看著里達德斯貪婪的目光,就知道這把刀一定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我跟你賭。我是里德城馬蹄鐵酒館的繼承人,我用我的家族產業賭弗萊德贏,那是一份不錯的產業,完全符合你那枚戒指的價值。」我真的瘋了,居然用我深愛的酒館產業去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弗萊德決斗。不過那個里達德斯的神色實在令人厭惡,我已經忍不下去了,哪怕是一件稍稍駁他面子的事情我也會傾其所有地去干。
弗萊德終于回過頭來,他看了我一眼,眼楮里帶著異樣的神采,令人忍不住生出想去親近甚至是崇拜的念頭。我想起了那天晚上他騎在馬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神。
這一刻,我覺得無論結果如何,我的決定都是正確的。
「先生,」弗萊德對埃奇威爾說,「感謝您的好意,不過請您收回您的佩刀。我的……我的朋友能夠處理好這件事情。而且,我需要一個可信的公證人。」其他那些大刺刺坐在一旁看熱鬧的騎兵軍官顯然都不值得信任。
「怎麼,死了還要連累自己的朋友破產嗎?你的兄弟情誼真特別啊。」里達德斯看著埃奇威爾嘆著氣收回了刀,吞了口吐沫,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在用一個擺設賭你姓氏和家族的名譽,你祖先的臉已經給你丟盡了。」弗萊德指了指桌上的戒指,又指著埃奇威爾說,「這位先生,在用自己的力量保護生命,讓人尊敬。而我的朋友……」弗萊德摟著我的肩膀,他的手從來都沒有這麼堅實有力,「他用自己的一切換取我的尊嚴,他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你顯然沒有資格擁有這樣的感情。」他看著我。這時候我的心中涌動著莫名的沖動,只覺得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這樣一份友情也並不過分。我堅定又慌張地點了點頭,生怕稍一遲疑就錯過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件事物。
「先生,」弗萊德又對埃奇威爾說,「感謝您的好意,我不會殺了他的,盡管他看上去並不是您的朋友。」
里達德斯這時的憤恨已經無以復加了,他轉身走出酒館大門,站在門外的空地上等著他的對手。
弗萊德走出大門,留給我們的,是一個光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