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德蘭麥亞的水域內航行。在我周圍,是整整二十條各式各樣的海盜船。這支混合編隊的統帥正站在旗艦「黃金玫瑰號」的船頭,隨著船身的搖晃感受著熟悉的故鄉水流。
為了確保戰斗力,凱爾茜剔除了過于巨大、不利于在河流中作戰的船只,同時卸下了船上在內河作戰中用不著的一些裝備。她是這支艦隊中唯一了解這條河的人,這條河是她的家,讓她感覺親切。如果說海中的凱爾茜是一只年輕的海豚,美麗而勇敢;那麼晨曦河中的凱爾茜就如同一條成年的水蛇,老練而狡猾。
一進入德蘭麥亞境內,普瓦洛和埃里奧特就上岸沿陸路與弗萊德聯系,而我則和紅焰一起隨艦隊行進。為了給多日未見的情侶留出盡可能多的單獨相處時間,我識趣地離開了旗艦,棲身在暴風德克的「暴風雨」號上。
「這就是凱爾茜的故鄉啊……」粗壯的船長此刻正站在我的身旁,專注地觀察著兩岸的景色,似乎兩只眼楮都不太夠用。
「比不上大海的寬廣遼闊。」我說,「雖然很漂亮,但並不壯觀。」
「你錯了,杰夫,河流有河流的壯觀。」第一次在內河中航行的海上男兒對我說,他似乎比我們這些見慣了河流的人更了解它們。
「大海是自由的,你可以駕御著海風任意漂流,隨便哪個方向都可以。大海的壯麗是雄偉的,但也是孩子氣的,沒有人知道它想干什麼。但江河不同……」德克說著出人意料的深沉話語,讓我覺得這個海盜並非是個僅僅知道揮舞鐵棍狂野戰斗的男子漢,也是一個有頭腦的思考者。
「江河有它的目標,它們可以撕裂大地,撞碎山谷,但它們絕不會改變他們的目標。江河的壯麗更讓人尊敬,它們堅韌不屈,寧願干涸也要撲向大海。這是它們的願望,他們能夠堅守著這個願望。」
「在我還是個水手的時候,我的水手長——一個幾乎踏足過每一個水域的老人告訴我,每個人都可以用水來形容,有的人是平靜的湖泊,有的人是清秀的溪流,有的人是執著的河流,有的人是自由的海洋……」
「那你呢,船長?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听他說得有趣,插嘴問道。
「我?」他憨厚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以前以為自己是個像大海一樣隨心所欲自由飄蕩的人,該笑的時候就笑,該睡的時候就睡,該揮棍殺人的時候毫不手軟,該命喪黃泉的時候也絕不畏懼。我以前是這樣的人,直到我遇見了凱爾茜……」
「凱爾茜?」這件事情本身並不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但讓我意外的是眼前這個人居然能夠毫不避諱地告訴我這些。
「女海盜船長或許以前有過,但從來也不多。島上的老海盜們很關照她,這讓我有些不服氣。你要知道,在凱爾茜之前,我是年輕海盜中最出色的,也是最爭強好勝的。」
「我經常在她面前挑起麻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當時以為是她奪去了我的榮譽,讓我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已經被吸引了吧。」
「我挑起了一次決斗,她應戰了。她很勇敢,也很厲害,幾乎比我還要厲害,讓我承認這一點很難。在我們最後一個回合時,她以拼命的姿態和我對攻,她的劍指向我的胸口,明明我已經躲閃不開,她應該贏了,可她突然停下來了。」
「我的棍子掃過她的肩膀。那一剎那我知道自己干了蠢事。是她饒了我的命,我卻打傷了她,看著她受傷痛苦的樣子我幾乎要自殺。她原諒了我,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她是個那麼善良的女孩,美麗、勇敢、堅強、開朗,走到哪里都是笑聲一片。我被她深深吸引了。從那之後,她成了我存在的意義。她是我的海,而我只是一條河。我知道,無論我在哪里,我的心總是要流向她的。」
「凱爾茜不知道我對她的感覺,她對我如同兄弟,我也知道,這是我和她之間最近的距離了。但我寧願這樣。」說到這里,德克看了看我,覺得有些害羞,繼而搖了搖頭說。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把這些說給你听,我也很奇怪,這話我沒對任何人說過。可能因為你認識凱爾茜比我早吧,和一個比我更熟悉凱爾茜的人說話讓我高興……」
年輕的海盜船長此刻聲音輕柔,靦腆得有些可愛。他似乎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向我道歉說︰「對不起,這些無聊的事一定讓你煩悶了。」
我連忙否認,這個年輕的海盜船長是我見過的最坦誠的人之一,他的感情無私而細膩,讓人既憐憫又敬重。
「你的朋友會很好地照顧她,對麼?」暴風德克說。與其說他在問我,倒不如說他在說服他自己。
「我保證。」我替我的精靈朋友嚴肅的回答,「除非紅焰死,否則凱爾茜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而且……」我真誠地握住了他的手︰「我希望你也能夠找到一份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
「屬于自己的幸福……麼?」德克略帶苦澀和自嘲地說,「或許吧……」
正在我們談論著這個讓人感動卻不怎麼愉快的話題時,桅桿上了望手的呼喊聲傳來︰
「船長,前方發來信號,發現大量運輸船,做好戰斗準備。」
「明白了,戰斗人員拿起武器上甲板,做好戰斗準備。槳手全部就位。」海盜船長立刻擺月兌了剛才的疲憊和憂傷,果斷迅速地下達著命令,仿佛它們從來都不曾存在過。整條船立刻在他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
我們遇上的是溫斯頓人的一支運輸船隊,其中包括二十條運輸船和差不多同樣數量的護航戰艦。自從佔領了德蘭麥亞的軍事港口之後,他們大概從來都沒有遇到像樣的水上抵抗力量,因此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艦只的編隊非常松散,看到我們的接近也沒有多作防備。大概是把我們當作某個大商會的運輸船隊了,最前方一艘溫斯頓戰艦打旗語示意我們停船接受檢查。
這個時候,海盜們升起了自己的旗幟。形式各異的骷髏旗幟第一次如此整齊的飄揚在晨曦河上空,海盜們狂笑著擺開陣勢,像鯊魚一樣撲向眼前的大群獵物。
盡管從沒有遇到過海盜,但骷髏旗幟所代表的含義對于我們的敵人來說並不陌生。他們大概也都在童年的傳奇故事中听說過這種旗幟的象征意義吧,只是沒有想到過會在距離海洋足有十天順風船程的時候與這些可怕的敵人「偶然」地相遇。溫斯頓人的戰艦上發出驚惶的號角聲,一隊隊慌張的士兵一邊整理著自己的盔甲武器一邊擁上甲板,警惕地注視著我們這群遠遠超出了捕獵範圍的水上獵手們。
當黃金玫瑰號上的了望手用「祝大家胃口好」的旗語回應了對方的問訊之後,第一波弩炮和投石的攻擊隨即降臨到溫斯頓人的頭頂。這些致命的遠程武器落到他們的甲板上時,他們甚至還沒有完全做好迎戰的準備。當笨拙的溫斯頓水軍終于穩住了自己的陣腳,開始用遠程武器向我們還擊時,他們已經失去了先機。幾條戰艦先後喪失了戰斗力,殘破的艦體緩慢地在水中游蕩,阻礙了後續艦支前進和閃避的路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之多的戰艦在水中作戰,橫飛的巨石的箭弩為戰斗增添了許多偶然因素。慌亂中,一枚石彈被拋向暴風雨號的甲板。我眼看著它一點點地飛來,由遠而近,有小變大,甚至能看清楚它丑陋而帶著巨大殺傷力的稜角。在我看來,它幾乎就是瞄準了我飛來的,可奇怪的是,這一刻我不能移動我的身軀。一種恐怖的預感攫住了我的雙腿,讓我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甚至連喊叫也無法發出。我已經很久沒有在戰場上感受到這種無可抵御的恐懼了,這和面對著千軍萬馬、面對著閃亮的刀劍不同,你無法預測你的敵人會從什麼方向發起攻擊,即便是一個懦夫漫無目的一次倉皇的射擊也有可能要了最強大的戰士的命,無論你有多大的本領,在這場無法相互接觸的戰斗中都沒有任何作用。
我終于還是沒有死,一陣幸運的巨浪搖蕩了船體,把石彈的落點搖到了我的左側。它擦著我的褲角落到甲板上,把厚實的山毛櫸甲板砸裂了一大塊。直到那石彈滾到船舷上發出響亮的踫撞聲,我才意識到我還活著。這時候我感到背後涼涼,一顆豆大的冷汗貼著我的脊梁慢慢地滑落,仿佛冰冷的刀刃割開我的肌膚。雙膝酸軟無力,幾乎不能支撐雙腿的重量,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杰夫,到船艙去!」暴風德克看到了我的險狀,他焦急地沖我大喊,「我沒有辦法照顧你。」
船長的好意激發了我身為一個軍人的驕傲。我穩住了心神,竭力控制著雙腿不再因為剛才的危險顫抖,拔劍回答︰「我是個戰士,船長,我能夠戰斗,不需要照顧。」
看見我的表現,德克說了句「小心你自己!」轉身投入到戰場的指揮中,沒有再多說什麼。我想我的話他能夠理解,就如同我能夠理解他的好意一樣。
剛才的恐懼感被我的驕傲和責任感擊退。我小心閃避著漫天飛舞著的那些要命的家伙,和海盜們一起把弩炮架到合適的位置上去,調整著它們的角度。這是我們的戰爭,眼前這些粗獷豪放的海上健兒們是被我們強拉入這場戰爭的。我不能眼看著他們為了這場與自己無關的戰爭犧牲而什麼也不做,起碼,在他們為了我們而英勇戰斗的時候,我可以站在他們身邊。
海盜們憑借著艦只的輕快和駕駛技巧的熟練迅速地佔據了上風。一只只飄揚著骷髏旗幟的船只憑借敵人遠不能及的靈巧在戰場上來回穿行。海盜們或許在大局上沒有統一的戰略部署,但他們相互之間有許多陰險的戰術配合,比如︰一條海盜船的桅桿似乎受了損壞,風帆無法全部張開,只能慢吞吞地逃離戰場,一只溫斯頓戰艦在後面緊追不舍,在它快要追上這個似乎是注定無法逃月兌沉沒厄運的對手時,另外一條海盜船忽然從側面斜插過來,包著鐵皮的撞角和船頭深深插入戰艦了右側,幾乎把整條戰艦撞翻。就在溫斯頓人準備迎接殘酷的登艦戰時,原本被他們死命追逐著的弱小對手轉過一個大弧,露出了凶殘的真實面目,以他們意想不到速度撞向另一側。那條巨大的戰艦就好象身中兩刀的巨人,掙扎著、搖晃著,最後終于沉入水底,船上的大部分士兵隨著戰艦一起沉沒,之前跳上海盜船作戰的一小部分要麼被凶悍的海盜們殺死,要麼成了俘虜。
像這樣三兩條船的小配合層出不窮,讓不擅水戰的溫斯頓人疲于奔命。盡管他們的艦只巨大,相比之下士卒的數量也比較多,但在草原上長大的陸上勇士們根本無法應對骷髏旗男兒的靈活進攻,他們中的大多數連自己的武器都沒有使用就喪失了生命,這對于他們來說,或許意味著一種恥辱。
無論什麼時候,暴風雨號始終緊緊跟隨在凱爾茜的黃金玫瑰號之後,暴風德克用他的實際行動表現著對紅巾女海盜的忠誠和眷戀。每當黃金玫瑰號面對數量眾多的敵艦時,暴風雨號總是出現在外側,替凱爾茜擋住大部分遠程攻擊;而當黃金玫瑰號向某一只敵艦發起沖鋒時,暴風雨號總是搶在前面插入敵陣,為玫瑰花與金幣交織的骷髏旗開闢道路。
「凱爾茜,對不起啦,我又搶先了一步。果然我才是彗星海最好的船長啊!」與黃金玫瑰號擦肩而過時,德克用這樣挑釁的呼叫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兄弟們加把勁,可不要讓那個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的小丫頭比下去了!」
顯然,他的掩飾是成功的,很快黃金玫瑰號上就傳來凱爾茜清脆羞惱的聲音︰「德克,你說什麼!你這厚顏無恥的家伙,又把我的獵物搶走了,居然還說我沒有……沒有……。看等*了岸我怎麼收拾你。注意……」她命令道,「左滿舵,航向西北,目標戰艦,全速撞擊!」
「對不起啦,那也是我的!」暴風雨號憑借著靈巧的轉向能力和速度超過了黃金玫瑰號,撞向前方那排戰艦中最大的一條,同時也替緊跟在後面的黃金玫瑰號吸引住了三條排成橫列的戰艦的遠程攻擊。
「小丫頭,*岸後記得向最出色的海盜船長獻花致敬……」
溫斯頓水軍在海盜們老練圓熟的進攻中潰不成軍,他們的抵抗青澀拙劣,與他們在陸地上贏得的善戰之名很不相稱。沒過多久,已經有近十艘戰艦和幾艘笨重的運輸船相繼沉沒,還有幾艘船只完全失去了戰斗和行駛的能力,成為海盜們在內河中劫掠的第一批戰利品,剩余的船只見勢不妙,撥轉船頭開始逃竄。斗志高昂的海盜們追趕了好久才停住了腳步,在那之前,他們又為自己贏得了值得驕傲的戰績和足夠豐厚的戰利品。
就這樣,海盜們獲得了進入內河航線後的第一場大規模勝利,他們以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代價擊沉溫斯頓艦船十七艘,俘虜七艘。應該說,正是這場勝利拉開了達沃城爭奪戰的序幕,盡管此刻的戰場距達沃城千里之遙,對于那些並不了解這場戰斗真正含義的人來說,兩者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