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沃城,晨曦河南岸最大的港口城市,在晨曦河的一個「幾」字形河套地區圍城而建,三面環水,城高壁厚,內外分為外城、內城和中央城堡三層。用「堅不可摧」來形容這座城可能有些過分,但它絕對當得起「固若金湯」的評價。尤其是當被認為是溫斯頓建國以來最杰出的年輕統帥路易斯太子率領著他忠誠而強大的八千勇士駐扎在此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認為它會被從正面攻陷。這太荒謬了,除非你有數萬勇猛的戰士前僕後繼,用和城牆同樣高的尸體鋪一條直通城內的鮮血之路,否則你就休想成功。
而這正是弗萊德要干的事,在他手中所有的兵力不足兩萬人。這樣的人數盡管已經不算少,但對于這座城來說,卻還不夠多。
從兩個月前開始,凱爾茜和她的海盜艦隊開始封鎖通往達沃城的補給線。她們做得非常成功,在整整兩個月時間里只讓很少的運輸船進入到達沃城內。溫斯頓人拿這群驃悍的水上之民毫無辦法,他們甚至不知道這群原本應該在千里之外享受自由的骷髏旗勇士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一旦他們軟弱的運輸船出現在水面上時,很快就會發現海盜們正磨尖了牙齒一口將他們吞噬。
凱爾茜的動作讓達沃城中的敵人非常苦惱。他們雖然沒有完全切斷溫斯頓人的補給航線,卻大大提高了他們的運輸成本,並且使物資的消耗量遠遠大于補給量。城中的守軍不得不冒很大的風險去附近的村莊城鎮征集糧食、布匹以及武器等物資,而且次數越來越頻繁。這就給了我們小批消滅他們的機會。不過,有時候我們會故意放出風聲,告訴我們的對手將會有一些物資從某處運往某處,並在他們發起突襲的時候望風而逃,將杯水車薪的幾車物資奉送給溫斯頓人。
「這是在干什麼?我們不是要困死他們嗎?這簡直就給他們送糧食。」達克拉瞪圓了兩只眼楮,不理解弗萊德這樣做的用意。
「釣魚,親愛的朋友,我在釣魚。在讓溫斯頓人咬餌之前,我要用甜美的假象給他們做一個窩。不過……」弗萊德深沉地微笑回答,「我們的對手並不是平凡的庸才,即便這麼干我也沒有把握一定成功……」
終于,在從俘虜口中得知城中的存糧不足支撐七天而最進的補給起碼要二十天後才能到達時,弗萊德知道,我們的機會來了。
在弗萊德的陰謀籌劃下,我們讓幾個機靈的俘虜相信,將有一批後勤物資將從距達沃城不遠的拉扎鎮小路送往達沃城下我們的營地中。這次運送的糧食足可以讓達沃城的守軍安穩地度過一個月。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讓這些俘虜找到了逃生的機會。為了讓他們相信這次逃跑的時機來之不易,我們甚至在他們身後追趕了好久,並且將他們中的大部分當場殺死。
剩下的問題就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了,我們只能寄望于剩下的這些俘虜對國家和他們統帥的忠誠能夠促使他們把這條消息帶到。弗萊德倒不太擔心精明的對手會識破這個騙局,路易斯太子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旦他得到這個消息,就算明知是個圈套也會一頭扎進來,因為他已經沒法選擇了。
第二天深夜,我和羅迪克帶著「傳說中的」運輸隊伍出現在指定地點。今晚的夜空被一層不安的陰影籠罩著,看不見月亮。
「保持警戒。」羅迪克的喊聲從陣前傳來。為了不露出馬腳,士兵們並不知道這是個有預謀的圈套,車上裝載的也真的都是物資。事實上,我們就是一支真正的運輸隊。雖然可能性很大,但誰也不肯定今晚溫斯頓人會不會上鉤。如果他們不出現,這一隊物資真的會送到我們前線的營地中。
晚風輕輕吹來,搖動著路邊的樹葉,發出驚悸的聲響。我打了寒噤,下意識地四下張望,查看著溫斯頓人的蹤跡。
「他們會不會出現?」我忐忑地思慮。「如果會出現,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長官,您在想什麼?」我身邊的一個士兵疑惑地看著我。這個尊敬地喊我「長官」的人足有四十歲,身材並不高大。在他肌肉已經略顯松弛的頭上,已經顯出了敗頂的征兆。這樣的一個人在懷著極大尊敬,用對父兄一般的態度對待我,在喊我「長官」。
這並不好笑。
如果沒有戰爭,他或許會是我酒館中的一名受人尊敬的客人。我會用他現在對待我的態度一樣對待他,稱呼他「大叔」,殷勤地為他擦干淨桌子,再在他的手邊放上一杯麥酒。他應該喊我「小伙子」或是更親昵的稱呼,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或者笑罵著踢我的,惹來周圍的酒客一陣哄笑。這才是生活,是我們要的正確的生活。
「長官」?是什麼讓這世界變得顛倒,讓一個原本應該過著平庸而快樂的生活的人接受這本不屬于他的尊敬?究竟是人們的愚蠢引發了這場戰爭,還是這戰爭讓人變得愚蠢?
「沒什麼,士兵。我在想,今天天氣很好,大概到了割麥子的時候了吧。」我在馬背上穩了穩身體,和氣地對他說。
「是啊,長官,現在正是時候。這時候我女人應該正在收割吧。最近的天氣很好,沒有雨,今年會豐收的。」他的聲音里透著幾分喜悅。
「那你可要好好對你老婆啊。」不知是什麼讓我精神放松,居然在這個當口和他開起了玩笑,我故作神秘地問︰「她一定很漂亮吧?」
這年長的士兵一陣臉紅,低頭不語,惹得周圍的士兵一陣小聲的哄鬧。
「有幾個孩子了?」
「四個,最大的那個已經快二十了,是個兒子。」一說起孩子,他頓時一臉的紅光。
「那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棒小伙。」我從懷中掏出一把工藝精美的匕首遞給他,「這是我送給他的,告訴他,這是他父親因為在戰場上表現英勇而受到的嘉獎。」
「……謝謝您,長官。」他感激地看著我,恭謹地接受了這份禮物,小心地將它揣在懷里。他周圍的士兵們羨慕地看著他,有幾個年輕的士兵想向他借這把匕首看看,被他痛斥著拒絕了。
看著他珍重的樣子,我有些慚愧。我只是出于友善、甚至是不懷惡意的玩笑把這把匕首送給了他,卻被他當作至高的榮譽珍重地保藏起來。他認為這小小的饋贈象征著他的勇氣和驕傲,證明了他的榮譽,可事實上這不過是他眼前這個年輕軍官的一時沖動。
我這是算干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士兵?」我忽然起了知道他名字的沖動,這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覺得我應該知道,仿佛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就可以為他和他的家人做點什麼,盡管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叫……」正當他開口要告訴我的時候,他的回答被羅迪克嘹亮的呼喊聲打斷了。
「敵襲!敵襲!拔出武器,敵襲!」
在隊伍的前方,我看見一隊黑影正以極高的速度向我們逼近。他們手中的武器倒映著隱約的星光,流動著對鮮血的饑渴。狂傲的呼嘯聲從他們口中不斷地發出,給這暗淡的夜晚添上了幾分殺氣。溫斯頓人的輕騎兵,沒錯,就是他們,他們終于來了。
「全軍注意,車輛上前,長槍防御!」羅迪克沉著地命令著。按照原先的部署,我們必須經過象樣的抵抗才能放棄這些物資,否則就有可能會引起敵人的疑心。同時,這也是為了弗萊德他們安排好下一支伏兵——畢竟我們不能肯定溫斯頓人會出現在哪里,我們需要盡可能地拖延時間。而對于不知情的士兵來說,這意味著他們必須挺過一場艱苦卓絕的抵抗。
瞬息間,狂野的騎士已經沖進了我們的陣列。臨時拼湊起來的長槍陣型在這漆黑一片的夜晚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當那些慌亂的士兵將手中的槍矛刺向未知的黑暗時,英勇善戰的北地騎士們的戰刀已經染上了他們的鮮血。我們的敵人「哦哦」地呼喝著,像屠戮牲口一樣殘酷地對待著我們的士兵。
我們並非全無抵御之力,運輸的車馬成了我們天然的屏障,將許多冷酷的騎士阻擋在外面。長矛、弓弩、石塊……任何可以幫助我們的東西都被善加利用起來,為那些不走運的溫斯頓人敲響了死亡的喪鐘。在混亂中,我砍斷了車轅,繼而一劍刺在拉車的馬匹臀部。那馬嘶鳴著奔向黑暗之中,在它奔走的方向發出不知是哪方士兵的驚呼。
「放走馬匹!」我高喊,「讓馬匹阻攔他們!」
「讓馬匹阻攔他們」,或許你可以這樣理解,但這並非我真正的意圖。不管怎麼說,我的命令得到了很好的貫徹,所有的牲口都被從轅頭上解放了下來,繼而滿身傷口地沖向我們的敵人。我不知道它們收到了多大的效果,不過我認為對于熟知牲口脾性的溫斯頓人來說,這樣的防御或許可以給稍許阻攔他們的行程,卻不可能對這必敗的戰局有多大的幫助。
「啊!」一陣劇痛從我的左臂傳遞過來,幾乎令我休克。在我的左前方,一個溫斯頓騎兵正把已經染上我鮮血的戰刀再一次向我劈來。我揮劍奮力擋下這一擊,可左臂的劇痛讓我一陣麻痹。在那個凶猛的對手第三次揮刀砍向我之前,我翻身跌落馬下。
「長官!」正當我覺得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個矮小壯實的身影從一旁閃出,那個人用手中的短劍替我擋下了致命的一擊,然後奮不顧身地撲向那名騎士,把短劍狠狠地扎進那騎士的腿里。那騎士痛苦地狂嗥著,反手一刀砍在我的恩人臉上,繼而也耐不住這難熬的劇痛,跌落在地上。我掙扎著爬起身來,躥到那溫斯頓人身旁,把手中的劍送入他的胸膛。在他終于吐出自己在人間的最後一口氣,不甘地倒下之後,我搶到那救了我性命的士兵跟前,把他拖到一邊。
「你怎麼樣!」他滿臉是血,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從右側的額頭一直滑到左顎。這道傷口太大太深,甚至絞碎了他的右眼和鼻子,讓我無法辨認出他的本來面目。我慌張地將雙手捂在他的傷口上,試圖停止血液的奔流,可是這樣做沒有任何效果。他的生命依舊隨著鮮血一點點地離開他的軀體。
「長官……您沒事……就好。」士兵喘息著發出聲音,這聲音我熟悉,他就是……
「這把匕首……我沒辦法交給我的……我的……孩子了……」他伸手在懷中模索,卻什麼也沒有模到。是的,他就是剛才的那個老兵,我贈與匕首的人。真不敢想象,這個剛才還在我們的哄笑中臉紅的靦腆中年居然在最危急的時刻用自己的命換下了我的命。
「我幫你,我會交給他的。士兵,告訴我,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從他的懷中找到了那把匕首,搖晃著他的肩膀。這不是欺騙他的時候,他會死,我們都知道。我只希望能夠幫助這勇敢的人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我叫……我叫……漢……漢……」他只發出了一個音節,就靜默地低下頭去,安靜地睡去了。我曾經問過兩次這勇敢的人的名字,可他終究還是沒能告訴我。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的名字。
我沒有拿走那把匕首,而是把它重新放在士兵的懷中。我無法完成他的遺願,我對此感到愧疚。如果說我第一次把它贈送給這個死去的人是因為我的友好和沖動,那麼這次就真正是因為他的勇敢和對我的恩情。他所表現出的奉獻精神完全配得上這份微薄的嘉獎。如果可以,我還希望可以為他做得更多。
現在,這把匕首屬于你了,士兵,任何人也不能把它奪走。它象征著你的勇氣和榮譽,即便在死神的審判面前,你也有資格保留它。
眼淚是多余的,我覺得眼眶有些發緊,似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涌上這個部位。左臂的傷口似乎失去了知覺,不再妨礙我的行動。我提劍在手,重新殺入戰陣。一個溫斯頓人發現了我,我也發現了他,然後,他消失了,再然後,又一個溫斯頓人……從敵手的臉上我似乎看見了畏縮,這並非是因為我的勇敢,或許只是因為我的狂亂。
戰斗持續了不長的時間,如果說我們是在作戲,那麼這場戲做得未免太血腥了些。我們喪失了將近三分之一押送隊伍,而且這個數字還在增加。偷襲我們的溫斯頓輕騎兵也已經留下了近百具尸體。激起了戰斗的羅迪克似乎已經忘記了我們原本的任務,他表現的就像一個求死的烈士,而不是打算逃生的軍官。
「放棄車輛,撤退!」我下達了這樣的命令。犧牲已經足夠多了,無論敵人的領軍人物是誰,他都應該不可能看出這是個圈套了。既然目的已經達到,那在繼續這場無意義的戰斗就是沒有必要的。
我的呼喊喚醒了羅迪克的理智,他開始收緊隊列,有條不紊地向後方退卻。我們的敵人並不想糾纏在這場殺戮之中,他們有節制地逼迫著我們不停地向後退,一輛輛把運輸的車輛搶在手里。終于,羅迪克發出了一聲呼嘯,我們的士兵們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很快潰退下來,奔逃出溫斯頓人的視野。如我們所預料的,溫斯頓人並沒有追趕,他們的目標是物資。
在撤退前,我將目光聚集在兩側的樹林中,搜尋著友軍的痕跡。我希望剛才那場戰斗拖延得足夠長,已經給弗萊德他們留出了充裕的時間。
夜鴉長鳴,林中沒有絲毫聲響。我什麼也沒看見,可我知道,他們就在那里。別問我怎麼知道的,這只是一種直覺,可這直覺真實得似乎能夠用肉眼來分辨。
停步、列隊、整休,片刻之後,我們沿著剛才奔逃的線路向原先發生戰斗的方向進發。我們的士兵們或許會覺得差異,他們不理解我們這支敗軍為什麼還要回去送死。但身為一個軍人的素質讓他們安靜地服從了我們的命令。
天頂有一顆碩大閃亮的星星,它取代了月亮的位置,發出暗紅猙獰的光澤,似乎在預示著,今晚注定會是個血腥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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