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克拉上校,一切就拜托您了!」在查美拉鎮城外,弗萊德鄭重地向著佩克拉子爵說道。經過查美拉城下的一戰,子爵十八年來未曾變更的中校軍餃終于獲得了晉升,並毫無疑義地成為了弗萊德麾下的中路軍中最重要的一名參謀長官,並在現在這個危急的時刻被委以重任務︰
他將率領中路軍所屬貴族私兵及第九軍團大部共約一萬兩千人,奔赴暗影堡,馳援卡特萊克將軍麾下被困的東路軍。
「請您務必保存打開克里特人的包圍圈,將東路軍現存兵力帶到翁伯利安山谷,組織第二條防線。我軍的生死存亡,全在閣下您的手中了。」
「請您放心,將軍閣下。下官必將全力以赴,不負閣下的重托。」佩克拉上校直了直脊梁,又關心地說道,「比起我們來說,閣下您的安全才更令人擔心啊。」
的確,在奪取查美拉城一戰之後,我們雖然就地補充了兵員,但士兵的數量依舊不超過兩萬人。佩克拉上校一走,弗萊德手中就僅存不足三千的輕騎兵、四千裝步兵以及少量的零散部隊。我們要依*僅存的這一點微薄的力量維護現有的防線,保證軍隊的補給,同時還要牽制克里特人的強大兵力,讓他們無暇進一步加大圍剿東路軍的力度。從表面看起來,這無異于以卵擊石,幾乎是不可能作到的事情。
可如果這支部隊包括剛剛在查美拉城下建立功勛的「星空騎士」,羅迪克組建于坎普納維亞城保衛戰、多年來在戰場上功績顯赫、有著「思戀之牙」美譽的長槍部隊,以及與之同期建立、達克拉的嫡系部隊、比諸大陸各國最強的步兵力量也未嘗多讓的重裝步兵,情況或許會有不同。更何況,指揮這支部隊的,是近年來升起在法爾維大陸最閃亮的一顆年輕將星,唯一能和溫斯頓皇太子路易斯相提並論的杰出統帥,我終生的摯友,弗萊德-古德里安。
如果還有什麼人能夠完成這一不可能的戰場奇跡,那一定是我們,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還記得我在查美拉城下對您說過的話麼,佩克拉上校?」弗萊德說道,「如果你真的擔心我的安危,那就請早一點救出卡特萊克將軍,然後回到這里……」
「……萬事拜托了……」我的朋友嚴肅地說,他的話語中帶著無限的托付和信賴。那是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的無比信任。這信任的力量足以讓我們將自己的生命交到別人手中,絲毫也不會猶豫。
「下官一定遵命!」佩克拉上校對弗萊德舉刀行禮,轉而笑著問我︰
「中校,您不介意送我這個老家伙一程吧?」
「這是我的榮幸,長官。」
我和他並轡走在軍隊的前頭,與身後的士兵們刻意保持了距離。
「中校……」佩克拉上校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
「長官,您想說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四十天後我們還沒有回到查美拉鎮,請您務必勸說古德里安將軍撤回兵鋒峽谷。」他咬了咬牙,終于把這話說了出來。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沒有任何意思,中校!」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浮躁,略帶粗暴地打斷了我,「我只是說如果……您知道,這只是個假設而已。按照常理推斷,如果一切順利,最多四十天後我們就可以得勝歸來。如果我們真的沒有回來,請您務必以將軍閣下的安全和整個戰局為重,勸說閣下將全軍撤回峽谷。不怕您恥笑,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心慌而已。見鬼,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吧,說不定一切順利,十五天後我們就回來了。」他有些懊惱地抱怨著,在馬背上歪歪斜斜地搖晃著。此時的他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像是個軍人。
「您為什麼不親自對將軍說這些?」
「我不知道,中校,這只是一種感覺。和雖然將軍閣下很年輕,但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想不到這些,似乎……似乎一切勝利都是已經預定了的,讓人覺得心里很踏實。當著他的面,這些話我……我說不出口。而您不一樣,中校。和您在一起我感到放松,原諒我的放肆,說實話,您是個那麼可愛的小伙子,總是讓人忍不住要把一切告訴您。幸虧您不是女人,中校,否則您一定會掏空我心里所有的秘密,然後滿大街地散布——我們知道,女人就喜歡這樣——那時候,我可就真的名聲大臭了……」
听了他的夸贊,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沮喪,只能向他保證,如果這些我們不願看到的情形真的出現了,我一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那您就請回吧,中校。和您交談真是讓人感到高興。哦,對了,我的秘密請您千萬要保守住啊!」
「秘密?是關于那個平民軍官的事情?」我實在看不出這件事情有什麼好保密的。
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尷尬,臊紅了臉喏喏地說︰「不是這個,我是說……我是說……我在戰場上尿褲子的事情……」
……
如何用不足九千人的軍隊去維護幾乎貫穿了半個平原地區的防線,同時還要吸引不下四萬的敵軍,讓他們無暇他顧?
弗萊德的回答是堅定的︰進攻。
是的,唯有進攻。
只有進攻才能吸引住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只有進攻才能讓克里特人模不清我們的虛實,同樣,也只有主動進攻才能把選擇戰與不戰的機會牢牢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讓我們在這極度不利的局面下能夠盡可能地掌握主動。
進攻並不意味著與強大的敵人正面沖突,恰恰相反,正因為發起進攻的是我們,所以我們有權利挑選比較弱小的對手。
首先,我們選擇了查美拉東南角的蒙加地羅鎮。從表面上看,選擇這里作為攻擊點似乎並不明智︰這並非是一座小鎮,擁有將近兩千人的守軍,對于兵力不足的我們來說,是一塊難啃的大骨頭。可是,正因為如此,弗萊德才將他的指揮棒指向了那里。
只有拿下蒙加地羅,克里特人才會真的相信這是一次奪取領土的戰斗,而不是虛張聲勢的一次佯攻。
戰斗並不像預計的那麼艱苦,克里特人對我們的到來全無防備。在這次精心安排的夜襲中,我們只用了很小的代價就攻上了城頭,甚至連發警報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敵人。當全身重甲的達克拉手持戰錘在大開的城門口大聲呼喊的時候,戰斗事實上就已經結束了。在弗萊德的安排下,我們沒有在蒙加地羅南部埋伏兵力。潰散的克里特人就如同綿羊出圈般從大開的南門中逃竄出去。如果他們能夠振作精神,及時地調整好隊列整齊有序地撤退,或許會保全更多的性命。但是對戰爭和死亡的畏懼讓他們忘記了紀律和陣型,就像一堆雜亂的石頭,散落在空曠的草原上。
而在草原上,還有什麼會比一支閃爍著危險的魔法光芒的騎士更加危險呢?
「星空騎士」們每百人為一組,殘忍地獵殺著每一個從眼前晃過的人形獵物。他們高呼、他們屠戮、他們飲血,他們將「星空」這個名字牢牢地釘入每一個膽怯的幸存者心中,讓這些曾經勇敢的人即便到了垂暮之年也不敢獨自行走在明亮的星夜之下。
星空,這個美麗的詞匯此時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血腥意味出現在人們面前,照耀出一片血色光輝。
「……當星空發出妖異光芒時,大地便布滿鮮血。戰士的生命失去了神明的憐憫,哭泣著隕落在荒原之上……」數十年之後,當我有機會踏上克里特人的土地時,從一個吟游詩人的口中听到了這樣的詩句。那溫柔的字眼只是浪漫無知的學堂少年想象力的極限,它們永遠也無法描繪出當時的場景。與我一同游歷的伙伴回想起這個夜晚的時候,不由得顫栗地詢問自己︰
「我們那時怎麼能做到那麼殘忍?」
那是只有身處其境才會爆發出的暴虐心理,那是一群人在極端的危險和絕望中本能力量的最大發揮。是的,面前的敵人微不足道,但在他們身後的是數萬敵人。每多殺一個人,我們的生機就會多一分。在這種情形下,不由得一個正常人不變得瘋狂。
這個血腥的夜晚很快過去,我們的傷員不足三百,斃敵接近一千五。
大部分敵人都死在城外,有的逃兵甚至在連續翻過三座小山頭之後仍然被追襲的輕騎殺死了。
輝煌的勝利,總是堆積在無數尸骨上的。
佔領了蒙加地羅之後,我們在保證當地居民生活底線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征收了余糧和過冬衣物,除了能夠帶走的部分,其他的都被我們堆積在城外,付之一炬。而後,我們破壞了城牆、燒毀了倉庫,扒壞了鎮子上九口井中的六口。
做這一切的時候,弗萊德在哭泣,我在哭泣,紅焰在哭泣,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哭泣。
我們剝奪了鎮子上的人們平靜安逸的生活,我們無法補償他們。即便是克里特佔領軍也不曾做過這麼殘暴的事情,讓他們在從此之後很長時間里只能過著饑渴貧寒的日子。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保全他們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讓他們不至于當著我們的面唾罵我們、反抗我們。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們中有不少人會直接或間接地因為我們這一次的暴行喪生,這統統都是我們的罪責。
這罪責太重了,以至于我們不知該如何向他們懺悔。
我陪伴著米莉婭去一家家地安撫人心,請這鎮子上的居民忍耐這暫時的困境。在美麗的僧侶面前,這些無助的居民態度和善,似乎通情達理。可他們在交談時分明地屢屢望向我腰中的劍,驚懼的神色也不總能夠被掩飾得很好。
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理解了米莉婭所說的話,還是僅僅理解了來自軍人的威脅。我只知道,當我們從一條街道上走過時,一個孩子向我投擲了石塊。
石塊落在我鎧甲的右肩上,發出難听的「擦啦」聲響。我站住了腳,回頭向那孩子望去。
那孩子正被他的父親一記記重重地打著耳光。那父親的手很重,在孩子的臉上一次次留下鮮紅的指印;他的表情和他的手一樣沉重,望向我的目光包含著恐慌、求告和仇視。
我無奈地向他揮了揮手,轉身走掉。
還能怎麼樣呢?那孩子本就應該討厭我這個鐵殼罐頭,不是嗎?就在片刻之前,我奪走的或許就是他豐盛甜美的晚餐,是他明早的新衣,是他對于軍隊、對于英武軍人的夢想。而他只是向我扔了一塊石頭。
這報復太輕了。
一天之後,我們完成了這一切,而後離開了,全部。
三千騎兵將長矛指向西南方向的小鎮多佛,而四千步兵則攻向中部一個叫阿爾貝的小村莊,將沒有一個士兵的蒙加地羅鎮留給了正向這里撲來的克里特人。
兩天後,我們得到情報,蒙加地羅被五千克里特軍隊佔領。
三天後,多佛陷落,阿爾貝村同時陷落。
半天後,我們帶著當地居民濃濃的恨意和悲哀離開多佛,四天後,在東南方一個叫達里安卡的城鎮外與達克拉和羅迪克率領的步兵隊集合。這時候,情報顯示,多佛和阿爾貝已經同時聚集了近一萬克里特大軍。
半天後,達里安卡陷落。
又過了半天,除了居民的眼淚,我們什麼也沒有在達里安卡留下。
兩天後,我與達克拉、羅迪克帶領步兵隊閃電般奇襲了城牆破敗、只有五百守軍的蒙加地羅,而弗萊德和紅焰則率騎兵部隊接連突破克里特人兩層防線,佔領了他們南部縱深的切瓦村。
情報顯示,達里安卡的克里特軍隊已經達到三萬人……
背後的追兵越來越多,我們可以在一處地點落腳休息的時間越來越短。一方面,我們可以驕傲地宣稱我們成功地拖住了敵人的腳步,讓他們無暇東顧,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援救東路軍的佩克拉上校的安全。另一方面,我們就像是一群不知輕重的孩子,向雪山頂端投擲了一顆小石子,石子滾成雪球,最終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雪崩。而我們要做的,除了在這場災難中保全自己,還要想盡辦法讓這場雪崩爆發得更劇烈。
……
這就是我們的攻略。出現在絕不應該出現的地方,破壞城防、消耗補給,然後離開,尋找下一個獵物。
再大膽的將領,恐怕也不敢在面對超過四萬敵人的時候,將手頭僅有的九千人分散使用吧。
可是,弗萊德敢。
他可以利用輕騎兵難以比擬的機動力,在一天之內連續攻打一南一北兩座村落,造成我們有兩支軍隊同時進攻的假象。而這時候步兵部隊就可以空出手來,集中力量攻擊一座比較大的城鎮。倘若一擊未能得手,我們會馬上撤退,在事先預定好的地點等待會合。而後,繼續攻擊。
弗萊德自始至終都準確地預測到了克里特人的動作,讓我們在層層密集的包圍圈中靈活地游動。我們仿佛一只大個的泥鰍,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鑽入了水池,攪起了整池的泥漿。
沒有人知道,藏身在這泥水之下的,只有一只泥鰍。
很熟悉的戰法,不是嗎?早在這場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刻,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王子曾經倚仗這樣的戰術,在德蘭麥亞北部山區往復穿插,創造了令人咋舌的當世用兵神話,贏得了「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人」的兵家美名。而如今,弗萊德再次用同樣的方法創造著屬于他自己的統帥奇跡。他甚至做得更出色︰克里特人始終都不知道,他們面對的究竟是多少敵人。
可是,我們面對的危險也越來越大。克里特統帥迪安索斯皇太子顯然把更多注意力投向了戰況激烈的中部戰場,他毫不顧惜地將大把軍力撥撒在綠葉平原的土地上,由我們難以抗衡的巨大兵力優勢組成了一只巨大的枷鎖,並且將這個枷鎖一點點地收緊,要把我們擠死在越來越小的活動空間中。後來我們才知道,在這場大規模的獵殺活動中,克里特人投入在戰場上的兵力,最後居然超過了五萬人。
弗萊德神出鬼沒的穿插攻擊仍在繼續,可我們能夠選擇的地點越來越少。有幾次,我們幾乎中了埋伏,如果不是見機得早,恐怕已經全軍覆沒了。迪安索斯太子已經將鎖鏈纏到了我們身上,讓我們不得不拖著這過重的負擔來玩走鋼絲般危險的戰爭游戲。
接連的奔波征戰,士兵們的身體越來越差,每一戰之後,我們的傷亡都在增加。多次的徹夜奔襲讓「星空騎士」中的魔法師們精神難以回復,他們在戰場上能夠提供的魔法幫助越來越小。
這些還都不算什麼,最讓我們頭疼的是︰我們的奔襲漸漸失去了目標。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是為了掩護東路軍的突圍而吸引敵人的兵力。可現在,計劃中佩克拉上校的援軍遲遲沒有出現在指定地點,就連我們自己都在懷疑這樣的奔襲是否還有意義。現在我們身處敵軍的圍困之中,很難得新的消息,沒有人能告訴我們佩克拉上校遭遇如何。倘若他同卡特萊爾將軍的中路軍一同被圍,那就算我們做出了再精妙的穿插動作,在這場必敗的戰爭中也只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終于有一天,當第三次從阿爾貝村中撤離時,我抬頭仰望陰沉的天空,想起了佩克拉上校對我說的話。
我心頭一緊,低頭算了算日子,心中狂跳不已。
這已經是上校離開的第四十三天,超過上校給我的期限三天。
並非是我有意違背自己的諾言,只是這流逝的時間背後蘊涵了太多可怕的信息,讓我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計算。
難道東路軍已經徹底覆沒?難道我們的努力純屬徒勞?難道上校他……
我已經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只能快步跑到弗萊德身邊,小聲對他說︰
「弗萊德,我有話要對你說。」
弗萊德沉默地點點頭,把我帶到了一個無人的靜僻處。
我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將上校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他。
我的朋友沉默了很長時間。終于,他點點頭,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說道︰
「你說的對,我的朋友,東路軍那里顯然出了問題。但是你也不用太擔心,如果東路軍和佩克拉上校的援軍全部被殲滅,那麼在這里圍困我們的,就不會只是這些敵人了。」他寬慰地對我說。他的話很有道理,讓我心里原本極度緊張的情緒有些放松。想到佩克拉上校可能平安無事,我甚至感到幾分欣喜。
「不過,確實到了我們該撤退的時候了。」弗萊德接著說,「士兵們已經到了極限,我們的損失也已經超過一千人。再這樣下去,沒有人還能堅持得住。」
他傳下了撤回查美拉鎮的命令,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士兵們終于有了點精神。不管怎麼樣,超過一個月的奔波廝殺終于到了盡頭,這確實是一件值得略微慶幸的事。
我們很難對這次行動作出讓人信服的評價︰從表面上看,不足八千人的部隊,在超過五萬大軍的圍剿下,進退自如,殺、傷敵人近七千,自己損失不足一千,讓身為侵略者的敵軍在超過一個月的時間里未有寸進,這樣的成就無論放在哪一支軍隊中,都是足堪自豪的偉大戰績。
但從戰略的角度上講,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勝利。我們期待的援軍和東部戰線局勢緩解的消息遲遲不來,讓這一次華麗的攻勢變成了華而不實的戰場雜耍表演。
已經是冬季了,綠葉平原上的大片荒草已經枯萎。我們的雙腳踩在干燥的草睫上,偶爾發出碎裂的聲音。
那或許正是我們的前路崩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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