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見到這支溫斯頓軍隊的將領時,他正坐在自己的帳篷中。他的面前放著一只銅質的酒杯,杯子中溢滿了琥珀色的液體,一陣熟悉的氣味從中飄散出來。
營帳中只有他一個人,這個中年的將領服飾整齊,器宇軒昂。即便他只是坐在那里,也如同一座高山一樣透出一種讓人敬畏的壓迫感。這是只有在戰場上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的人才會擁有的氣勢,與那些好吃懶做的貴族子弟裝腔作勢顯露出來的冷漠完全不同。
他揮手示意押我進來的侍衛們離開,這個命令讓那些侍衛露出了猶豫的表情。
「怎麼,先生們,你們認為離開了你們我就沒有辦法保護我自己嗎?」將軍寬厚地對著自己忠心的侍衛微笑著,「你們在想︰哦,克勞福這個老家伙已經不行了,就算他腰里佩著一把劍也對付不了一個重病初愈連走路都打晃的德蘭麥亞人。」
「哦,將軍,我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將軍的玩笑讓為首的那個軍官連忙否認,可軍人的職責讓他仍然無法就此順從地離開帳篷。
「沒有什麼可是,先生們。」將軍滿臉堆笑地站起身迎向我們,他的口氣很溫和,絲毫沒有一個將軍的架子,「感謝你們的忠誠,可是我保證什麼都不會發生,對不對,基德中校?」
我沒想到他這個時候居然會征求我的意見,不知道應該作出什麼反應才好,只是意外地「啊」了一聲,便沒有再作出什麼表示。侍衛軍官狐疑地打量了我兩眼,大概是我孱弱又愕然的樣子博得了他的輕蔑,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帶領著他的部屬退出了帳篷。
「我就在門外,將軍。如果有需要,請隨時召喚我。」退出門時,他不放心地補充道。
轉眼間,帳篷里就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將軍悠然地坐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指了指對面的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而後就饒有興致地一邊看著我,一邊輕啜著杯中的酒漿,一句話也不說。這並不是我所料想的審訊場面。在來到這里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應對一切殘酷刑罰的準備,甚至預備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掩藏那些對我的朋友們不利的秘密。可是這出人意表的沉默打破了我的預想,讓我渾身不自在。將軍的目光中帶著微微的笑意,似乎只憑著他的觀察力就能從我身上看出些什麼似的。
我有些心虛,覺得背心發涼,額頭上一陣濕漉漉的。這種不自然的沉默讓我覺得軟弱,我害怕再這樣下去,當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叫做克勞福突然開口對我說話、向我提問時,我會無力抗拒。
「五年份的泰迪辛諾酒……」我對著克勞福將軍開口說道,率先打破了這種沉靜,「濃甘蔗香型,作為一個貴族,您不是個太守規矩的人,但作為一個軍人,您很會享受。」
正要將酒杯舉到嘴邊的將軍僵住了他的動作,他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詫的神色。他向我問道︰
「你也來一杯嗎?」他站起身,走到帳篷側面的木架上,取下一只酒杯放在我面前。這整個過程他一直都在背對著我,看起來對我毫無防範,似乎我隨時都可以向他發起襲擊。但我相信這只是個假象。強烈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正背對著我的中年將領時刻掌握著這個帳篷中所發生的一切細微的變化,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他。倘若我真的貿然行事,他腰間那柄看似裝飾的長劍會在第一時間穿透我的喉嚨。
他親手把盛滿了酒漿的杯子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酒杯一眼,而後說道︰「我想我必須更正剛才的話了,您不像是一個真正的貴族。」
我的話讓這個沉著穩健的中年人全身一震,他已經無法再掩飾自己驚訝的心情,月兌口說道︰「你怎麼知道?」
他的表現讓我有些得意,剎那間,我覺得自己打破了克勞福將軍強加在我頭上的氣勢,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佔有了一些奇妙的優勢。這樣的想法讓我逐漸堅定起來。
「很簡單……」我指了指酒杯,賣弄著我對于這種飲料的知識,「只有山賊和海盜才會真正熱愛這種自由奔放的味道,在某些方面,它甚至超過了矮人族的科卡酒,以至于上流社會把它當作下流粗魯的象征。一些年輕放蕩的貴族子弟或許會用它顯示自己的叛逆和與眾不同,但他們絕不會不在里面加入一些口味清淡的配酒或者香料。」
克勞福將軍咧開嘴,露出了敞亮的笑臉︰「你說的對,中校,說得太好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仰起頭將它一飲而盡,而後滿足地眯起眼,享受著美酒帶來的幸福感受。
「那些輕浮小氣的家伙們怎麼能享受得到這麼好的東西。」他陶醉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用一種感嘆又有些懷念的口吻說道,「或許有一個,只有一個,他是個例外。無論什麼事他都是個例外,不是麼?」
我感覺的到,在這一剎間,他是完全放松的,對我沒有絲毫的防範。但隨即他就發覺了自己的失態,重新整理好精神,抬起頭來看著我。
「你真讓我驚奇,基德中校,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說這些。您的士兵對您很忠誠,而您卻又如此年輕。您不是個一般的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他在試探我,我警覺地想到,隨即筆直地站起身來,像一個真正的俘虜一樣大聲說︰「杰夫里茨-基德,德蘭麥亞守備軍中校後勤官,除此之外,我無可奉告,將軍閣下。」
我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當他終于意識到我在干什麼的時候,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我,就好像有人在撓他的腳地板似的,這讓我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件特別愚蠢的事情,讓我手足無措,臉上發燒。將軍笑得如此大聲,以至于驚動了帳篷外的守衛。幾個衛兵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卻又被將軍揮手驅散了。
「坐下吧,忠誠的軍官……」好不容易將軍才止住了笑聲,他一邊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對我說,「……我沒打算審問你。相信我,如果有這個必要的話,我會選擇更合適的人來做。」
「我在戰場上目睹了你的戰斗,中校,盡管當時我沒有看清你的臉,但我認識你的鎧甲。你在正面交戰中徒步擊敗了兩名騎兵,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完全是我的運氣……」我還不太習慣于接受來自敵人的稱贊。
「那是真正的勇氣,中校,否則不會有人能夠做到這種程度。」我面前的中年將領大聲對我說,「我指的不是你殺死了多少士兵,而是你為了保護自己的國王而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盡管我們是敵人,但我必須承認,你贏得了我的尊敬。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故去的朋友……」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讓人悲傷的往事。
「……我只是想認識你,不是認識一個俘虜,而是認識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軍人,一個偉大的戰士!」他肯定地說道。
還從沒有人將我的名字與「偉大」這樣詞聯系在一起,尤其是當一個與你站在敵對立場上的人這樣說的時候。我,杰夫里茨-基德,一個胸無大志的酒保,偉大?如果以前讓我听到這樣的話,我會把這當成一種善意的諷刺付之一笑。可克勞福將軍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此時他正用帶著近乎尊敬的目光看著我。曾經有人說,來自于敵人的尊敬和畏懼是對于一個戰士最大的榮譽,我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榮譽。將軍的話語和態度滋養了我心中的一塊陌生的土壤,讓一種叫做自豪的感情生長出來。
很少有人能夠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一個被自己擒獲的手下敗將,在我看來這很難,甚至比成為一個叱 沙場百戰百勝的統軍將領還要難。
「任何人都會這樣做的。」將軍的坦率和誠懇感染了我,我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些什麼正在向他漸漸敞開。對于敵人的好感?我知道這很危險,但這種感情是我無法遏制的。我只能對他如實地表達我的感想︰
「若一個人找到他值得為之付出和犧牲的對象,在屈辱的生存和榮耀的死亡之間就不會猶豫。我的國王正是這樣的人!」
克勞福將軍的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您——我想我必須用敬稱來稱呼您了——真的和我的朋友很相似,你們真的太像了。您說話的口氣簡直和他一模一樣。如果你們有機會見面的話,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可惜……」將軍的口吻中透露出無盡的遺憾和嘆息。
「您的朋友一定是個遠比我高尚的人,將軍,偉大這個詞絕不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這並非是禮節上的恭維,而是發自我內心的言語。我覺得能夠成為面前這個軍人的朋友的人,一定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人中的一個。
「他的名字叫古鐵雷斯。」克勞福將軍用傷感追憶的語調吐出了一個讓我永世不能忘卻的名字。這個帶著古典高雅的貴族氣質的名字將我的記憶拉回到三年前的達沃城下,在那場消失了無數生命的戰斗中,那個高貴的將領為了保護他的統帥而放棄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心,溫斯頓人的、德蘭麥亞人的……
「怎麼,您听說過他?」克勞福將軍發現我舉止失常,有些驚異地問到。
「達沃城……我知道的。我……我就在那里……」我不打算隱瞞什麼。「……他就死在我的身邊。」
將軍的瞳孔瞬間收縮,在那一刻,我明顯地感受到他的仇恨。他的雙拳緊握,如果下一刻他的劍刺穿了我的胸膛,我一點也不奇怪。畢竟,是我們殺了他的朋友,而我,正是那數萬凶手中的一個。
可片刻之後,他的表情松弛了下來︰
「這是戰爭,先生,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他悲傷地低下頭去。
我只能用我所知的唯一方法來向這個逝去的英魂表示敬意,同樣回報克勞福將軍對我的寬容和坦誠。我緩緩將面前的酒杯舉到將軍面前,聲音低沉地說到︰「為了古鐵雷斯將軍,為了那些真正忠誠和勇敢的人……」
「為了您,中校,作為他們中的一員,您當之無愧。」克勞福將軍肅容回敬,而後我們將手中辛辣甘美的酒漿一飲而盡。熾烈的味覺穿越舌頭和食管刺入了我的胸口,我只覺得此時的心跳正被一種熱情澎湃的情感觸動著。
當美酒入喉的一刻,我們忘卻了彼此敵對的身份,友誼不合時宜卻又無法阻擋地在兩個男人之間架起了橋梁。帳篷中似乎暫時地消失了一個戰俘和一個將軍,取而代之的是兩個懷著同樣心緒和感情的戰士。
「奇利爾中校,將軍正在審問俘虜,您不能進去……」這時候,侍衛的聲音從帳篷外傳進來。
「審問俘虜?」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這個聲音本身圓潤動听,但總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矯揉造作的味道,听起來總覺得有些討厭。
「……那我更要去看看了。究竟是什麼樣的俘虜如此特殊居然要勞動將軍大人親自審問。」不理會侍衛的阻止,那個奇利爾中校依舊向帳篷內闖了進來。我听見那些侍衛一邊阻攔一邊吞吞吐吐地說著︰「您不能……中校……請您……」這引發了中校的怒火。他大聲叫嚷起來︰
「都給我滾開,我有姆拉克中將的緊急軍務,要向克勞福將軍轉達。萬一延誤了軍機大事,你們擔當得起嗎?」
于此同時,帳篷的大門被打開了,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軍官出現在門口。公正地說,他可以稱得上是個美男子︰高挑的身材、略顯消瘦的面龐、修剪得很仔細的胡須,佩上剪裁得體的服飾,經過精心裝飾過的長劍,看上去十分威武。他的顴骨有些高,眼楮略向眼眶內陷著,倘若如此也就罷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就連他的目光都在向自己的眼眶里陷進去,顯得格外陰梟。
侍衛們在他身後也涌入了帳篷,他們因為自己的失職而抱歉地看著克勞福將軍。將軍厭惡地皺起了眉頭,點頭示意侍衛們出去。
「听說您在審問俘虜,將軍?」中校大聲問道。他的態度很失禮,完全不像是一個軍人對長官應有的態度。
「是的,中校。」將軍點了點頭。
中校瞄了一眼桌上的酒杯︰「用這個審問俘虜,將軍,這是您的獨創嗎?把他灌醉,然後引誘他吐露情報?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哈哈哈……」他放肆地笑了起來,似乎根本不把自己的長官放在眼里。
「這是我的事,中校!」將軍提高了聲音回答道。看得出他很不愉快,但不知什麼原因讓他容忍了這個中校的無理。
「請把中將閣下的命令給我,如果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不,請等等。這就是您在審問的俘虜嗎?這家伙是誰啊?」奇利爾中校斜著眼楮看向我。
「杰夫里茨-基德,德蘭麥亞守備軍中校後勤官,先生。」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哦,一個中校,您可真了不起。在折損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之後,居然捕獲了敵人的一個中校,這真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功績……」這個討厭的家伙大聲譏諷著克勞福將軍,「……您真不愧為路易斯太子殿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有劫掠之虎稱號的一代戰將啊,太子殿下光輝卓著的戰績也正是像您這樣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吧……」
听到這里,克勞福將軍再也按耐不住憤怒的心情。他完全不顧身為俘虜的我正站在一旁,一把揪住奇利爾中校的衣領把他拖到身前。在他的手中,奇利爾就像是一這斷了骨頭的癩皮狗,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你听著,去對姆拉克那個家伙說,他可以讓我當炮灰打頭陣,可以不承認我重傷德蘭麥亞國王的功績,也可以指責我作戰不力、損失慘重,革我的職、去我的軍餃,把我送到前線上當一個小兵。隨他的便,老子不在乎!這件事我負全責,听見了嗎?我負全責!誰要是想把這件事牽扯到殿上,給殿下的臉上抹黑,不管他是誰,我都一定跟他拼到底。告訴他,死在老子手里的將軍比他見過的還要多。告訴他,把這些話一字不拉地告訴他!」
將軍的大嘴直對著中校的連,粗魯地將大口的唾沫噴在他的臉上。片刻之前還趾高氣昂的奇利爾中校此時驚慌失措,不住地掙扎著想要月兌離將軍那兩只有力的大手。他的掙扎是徒勞的。
「還有你,給我記住!」將軍大聲說,「你在背地里說我是野人、土包子、匪徒、強盜,我都不在乎。我克勞福就是個強盜,從來也不怕別人背地里議論。如果不是因為殿下,我現在也還是個強盜!可是下次提到路易斯殿下的時候,記得用鹽水多刷兩遍牙。要是再讓我听到你有任何不敬的言辭,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太子殿下的名字從你那張骯髒齷齪的臭嘴里說出來,簡直是對他的褻瀆。」
這時候,將軍才注意到正站在一旁的我。他抱歉地看了看我,喊來了他的侍衛將我帶出帳篷。在踏出帳篷的時候,我看見將軍搖晃著奇利爾中校的衣領大喊著︰「姆拉克那個王八蛋又在打什麼壞主意,說完你就給我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