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奔逃著,漸漸翻上了山梁。下了山梁,在前方大約五百步的距離之外,就是一片茂密的叢林。只要我們能夠在溫斯頓人之前趕進森林,活命的機會就會大大增加。
身後,溫斯頓追兵的喊殺聲滾滾而來。鎧甲和武器的重量限制了他們的速度,讓他們無法立刻追上我們。但還是有許多掉隊的戰俘死在他們手里。那些戰俘中有的是因為身體虛弱自己絆倒在地,有的則是因為腳上套著鐵質的鐐銬,無法自如地奔行。溫斯頓追兵對他們沒有絲毫的憐憫,立時結束了他們的性命。你無法為他們的死做些什麼,甚至無法為他們傷心。戰爭就是這樣,對于死亡你無法去抱怨什麼,只要你自己一息尚存,就有足夠的理由去贊美一切神祉。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奔跑過了。此時,似乎正有一道不可遏止的奔放熱血在我的骨骼和血管之間奔騰,讓我的雙腿有力地蹬踏著地面,讓我向著前方通往自由的方向奔去。原本蕭瑟柔弱的秋風因為我的奔行而變得猛烈起來,一道道氣壓擦過我的面龐,吹散了我雜亂的頭發。
溫斯頓人追趕的喊殺聲被我拋在背後,這樣的情形甚至讓我有幾分懷念。我還記得我所經歷的第一場真正的戰斗就是以像現在這樣的逃竄結束的,那時,我剛剛第一次品嘗到了殺人的味道,是卡爾森隊長從死亡的絕境中將我救了出來。時間這東西真是奇妙啊,才幾年的時間,我仿佛又回到了戰爭的起點。只是捉弄人的命運這一次將我推到了卡爾森隊長的位置上,讓我以一個長官的身份,去救助那些正掙扎在死亡邊緣的士兵們。
「都給我听著……」我對著身邊的士兵們大聲叫喊著,試圖用這樣的方法來鼓舞他們的身體,「誰要是掉隊被溫斯頓的那幫兔崽子殺了,我要罰他在地獄里給我跑圈!」
「哦哦哦…………」士兵們被我激勵的話語感染著,他們興奮地叫嚷起來。現在我周圍一同奔逃的都是些最強壯的戰士,他們自從成為軍人的第一天起就接受了我們嚴苛的跑步訓練。再沒有誰比我們更了解這傳承自卡爾森隊長的訓練方法對于一個士兵來說有多麼重要,這不僅使他們成為了不遜于精靈族人的擅跑者,同樣也使他們成為了身手最靈活、反應最敏銳的戰士。我們加快了奔跑的步伐,很快就拉遠了與溫斯頓追兵之間的距離。在進入那片茂密的叢林之後,我們才稍稍放松了精神。
「不要停下來,繼續前進。」我命令道。由于山梁的阻擋,我不知道現在戰局已經發展到了什麼樣子,但按照常理,即便佔據著絕大的優勢,這場裹挾了二十多萬人的大戰也不會在短時間內決出勝負。而在我們身後,上千溫斯頓人的追兵仍在不舍不棄地追來。我們現在還遠遠談不上是安全的。我只想盡可能地遠離戰場,在叢林中尋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等到天黑。那時候,戰斗一定已經結束,而我相信我的朋友們也一定又一次地戰勝了強大的敵人。
我想得太過簡單了一些。即便是如此巨大的一片叢林,想要在這樣的距離上掩藏將近四百個高大的戰士也是困難的。盡管由于樹木和陰影的遮擋,進入叢林中的人們只能看見眼前很小的一塊地方,但無論我們走倒那里都會發出嘈雜的沙沙聲。折斷的樹枝和搖落的樹葉為溫斯頓追兵指明了我們的方向。我們也知道這群討厭的家伙就在我們身後,那鎧甲與樹枝摩擦發出的難听聲響同樣也為向我們暴露了他們的目標。他們就像影子一樣緊咬著我們的尾巴,讓我們無法安全地擺月兌他們。
「長官,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個也逃不了。讓我們回去和他們拼了吧!」終于,大胡子福斯特,我脾氣暴躁憨厚耿直的中隊長,忍不住喘著粗氣大聲向我建議著。他的話立刻引來了一片附和的聲音。
「冷靜,福斯特,冷靜。」我焦急地安撫著騷動的人群。現在憑借我們的力量,和追兵拼命不過是以擊石,依舊躲不過覆沒的命運。
「听著……」我嚴肅地對那些沖動的家伙們說到︰「對于我來說,你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不到最後的關頭,絕不要自暴自棄地拿自己的生命去拼,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們的命不是用來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廝殺上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我整個軍旅生涯中最偉大的一句至理名言告訴給我的士兵們︰「記住我的話,相信我,你們的命不是用來拼的,它們應該有更偉大的用處。」
听了我的話,剛才喧鬧的士兵們沉默了下去。他們低著頭,似乎有幾分感動,卻又好像不是很能接受我的言語。他們當然不理解,這句看似簡單,甚至有幾分怯懦的言語有著身為一個軍人最深沉的智慧,唯有最勇敢最高尚的戰士才能深切體會得到其中的內涵。
這是我的老長官用生命教會我的道理,有一個這樣偉大的老師,這是我一生的榮幸。
「可是長官,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副斯特焦急地對我說。溫斯頓追兵發出的嘈雜聲響離我們越來越近,讓人感覺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我們面前。
「確實,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略一沉吟,而後果斷地下達了命令︰「分散隊列,每五個人一組自由散開,選擇合適的地點藏身。天黑以後回到鹿紋城堡。如果有人查問,你們就把這個口令轉告陛下,恩……」我試圖在我的頭腦中搜索一個合適的暗號,能夠獲得弗萊德的信任。忽然,一個漂亮的詞匯帶著許多少年時的記憶沖入了我的腦海,讓我月兌口而出。
「熾熱狂歡,對,就是熾熱狂歡。把這個暗號告訴陛下,他會相信你們的。」這原本是弗萊德為我和胖拉瑪打算合伙開辦的烤肉店起的名字。這個名字讓我心里一陣溫暖,同時也為拉瑪的死感到一陣悲切。
「還有,如果在叢林中相遇,就用三聲布谷鳥叫相互聯絡。回應的是朋友,沒有回應的是敵人,明白了嗎?」
「明白!」士兵們點頭答道。
「好,那就讓我們開始這場捉迷藏吧,小伙子們,祝大家玩得開心。記住了,誰被抓住誰就是孬種,我罰他在繞著整個地獄跑上他一百圈!」我用一句玩笑結束了命令。
很快,我們就的身影就四散消失在密林之中。
正如我所預料的,這片茂密的森林隱藏數百名一同逃竄的人群或許很困難,但讓三五個零星的士兵藏身卻非常簡單。人一分散,留下的痕跡就不再明顯,也不會發出太大的響動,我們可以更好地隱匿自己的行蹤。多布斯上尉帶領和另外三個經驗豐富的年長士兵和我在一起,我們小心地撥開灌木叢,盡量避免折斷樹枝,盡可能挑選干燥堅硬的土地行走以免留下足印。我們甚至嘗試著像猿猴一樣用一根藤條蕩過溪流,而不讓潮濕的鞋印落在對岸的岩石上。這有趣的經歷很快就讓我淡薄了被追捕的危機感,讓我年輕的心里感受到了童年嬉戲的美好時光。
溫斯頓人的搜捕仍然威脅著我們,但他們的動靜已經越來越遠了。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帶隊軍官無可奈何的惱怒表情︰上千人的搜捕隊伍或許在戰場上是一支讓人無法輕視的力量,但在這數不清的喬木和灌木叢中卻連影子都投不到地上。他此刻一定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森林中打轉,被我們這些原地消失了的俘虜弄得頭暈腦脹。
唯一讓人覺得掃興的是多布斯,這個忠誠嚴肅的軍人時刻不忘保衛主官的職責,任何細小的聲響就會激起他強烈的警惕心,讓我無法更輕松地享受這次刺激的冒險郊游。哦,你看,他又扯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在身後了,用短劍指向右前方的灌木叢,只是因為那里冒出些輕微的聲響。
「可能是只兔子。」我小聲說道,心里一點也不擔心。無論是猛獸還是溫斯頓人,都不會藏在那片滿是棘刺的地方,而多布斯像現在這樣神經過敏的舉動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你們,保護好長官。」多布斯不理會我的猜測,他簡單地向著那三個士兵交代了一聲,一只手撥開灌木,小心地探了進去。過了不一會兒,他的聲音從那里面傳了出來。
「長官,請您過來一下。」
多布斯的聲音听起來很奇怪,似乎有什麼為難的事情讓他猶豫不絕。真奇怪,那個灌木叢中會有什麼東西讓他這樣驚訝呢?我好奇地走過去,頓時驚訝地合不攏嘴了。
「克勞福將軍?」
正趴在灌木叢中的正是在戰場上受傷後就不知去向的克勞福將軍,我猜是在他在戰場上負傷之後,受驚的戰馬把他馱到這里來的。他的手上和臉上被尖銳的荊棘劃出了無數的小口,一支鋒利的狼牙箭還深深地攢入他的背後,傷口周圍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黑色。血污和泥土混雜在他的臉上,原本健康粗獷的古銅色皮膚現在因失血而略顯蒼白。他皺著眉頭,牙關緊咬,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看得出,倘若再得不到及時的治療,他很快就會沒命的。
「將軍,你醒醒,你怎麼樣?」我驚呼著撲上前去,用力拍打著他的面頰。他的臉很燙,呼吸也很急促。
「把他拖到溪流那邊去。」我對身邊的那些士兵們說。他們疑惑著,沒有行動。
「我說把他拖到溪流那邊去,我要救他!」我暴躁地沖著他們大喊著。
一個士兵不甘地想要反駁我︰「可是,長官,他是溫斯頓人的……」
「我知道他是誰。如果不是他,我們都已經死了。他救了我們的命,這我比你們更清楚!」見他們還是不願動手,我彎下腰,和多布斯兩個人一起把將軍的軀體抬起來向外走去。那三個士兵猶豫著相互看了看,終于過來幫忙了。我們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把將軍抬到剛剛經過的溪流旁邊,除下他的鎧甲,用清水清洗著他身上的傷口。其他的傷口都還不足以致命,唯有那背後的一箭實在扎得太深,即便輕微地動一動也會從傷口的邊緣滲出鮮血來。沒有止血的藥物,我不敢把它取出來,可倘若就任由鐵質的箭簇留在體內,又會讓傷口更加惡化。
我急得要命,幾乎連眼淚都要流了出來。盡管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我與這個高尚的人已經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對路易斯太子的忠誠、對我深厚的情誼、對一切卑劣行徑的憎惡都讓人不得不心生敬意,倘若不是因為戰爭,克勞福將軍肯定會是我最親密的友人中的一個。即便是現在,我也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他的生存。
幾聲微弱的樹枝斷裂聲傳入我的耳中,我抬起頭,看見前方有一片樹影在晃動。許多鳥雀從各自的巢穴中飛起,不安地大聲叫著。
這不是零散逃命的戰俘能夠制造的混亂,溫斯頓人,他們的搜索隊伍正在這附近。
溫斯頓人,而且是將軍的下屬,他們能救他。我的心中一動,隨即陷入了內心劇烈的掙扎中︰這是拯救將軍的唯一機會,但是需要我付出巨大的代價。倘若我真的做了,誰也不知道即將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麼。身陷囹圄,失去自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作為一個逃月兌的戰俘,即便是那些溫斯頓追兵一擁而上將我碎尸萬段也一點都不奇怪。
我咬了咬,轉過臉對多布斯說︰「多布斯,你們離開這里,馬上。」
「長官,您不能這樣!」多布斯顯然已經看出我想要干些什麼。他激動地對我大叫著,想要打消我這瘋狂的念頭。
「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死掉!他救過我們的命,所有人的……我們能夠逃出來全是因為他的緣故!他是我們的恩人!我不能就這樣把他拋在這里不管!」我堅定地回答道。
「就算是這樣,那也不應該是您!如果要報答他,這里有人比您更有這個資格。」多布斯挺直了腰桿說道,「如果一定要如此,長官,那也是我的責任。掩護主官、護衛您的安全,這原本就是我的責任!」
「混蛋!」我一巴掌重重打在多布斯臉上,打得他愣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的事,這是我的決定,你憑什麼要代替我,你有什麼資格代替我?你只是個副官而已,知道嗎?還輪不到你來替我做決定!」我對著他嚷著,用貶損的言辭侮辱他,只求打消他代替我去做這件危險的事情的念頭。
多布斯捂著自己紅腫的臉,流著眼淚站在我面前。那幾個士兵也已經明白我想要干些什麼了,他們爭搶著上前,試圖勸阻我,或是代替我。
「長官,起碼你得讓我們和您一起!」一個士兵倔強地說道,「您不走,我們也不走!」
「對,您不走,我們也不走!」另外兩個也附和著。他們的眼中透露出難以動搖的堅毅神色,沒有任何的猶豫。
多好的士兵,他們寧願放棄拼了性命才到手的自由,也要護佑自己的長官,即便明知道將會遇到的是幾乎必死的結局。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沖動瘋狂的執念。我的心里感動著、溫暖著,卻又不得不擺出一副憤怒的樣子斥責他們︰
「愚蠢!」我大罵著,「我剛剛跟你們說過些什麼?你們的命不是要浪費在這里的,陛下還在等待著你們,還有更多更艱難的仗要你們去打。身為一個軍人,你們以為你們的命還是屬于你們自己的嗎?」忽然,我反舉起短劍,將它對準自己的胸口。
「長官……」多布斯驚叫一聲,向前邁出了一步。
「滾,多布斯,滾得越遠越好。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或者,你要我現在就死在這里。」我冷冷地說。
「長官……」多布斯無力地垂下頭,而後艱難地向我行禮,「我……遵命。」
「多布斯,幫我轉告陛下,就說我……我很想念他,知道他還活著,我很高興。」
「是,長官。」
「嗨,多布斯,你這個老家伙,你現在這樣子真難看,哭哭啼啼的不像個男子漢。我還沒死呢!誰被抓住了誰就是孬種,哈哈……看來這個不體面的稱號就要落到我自己頭上來了。」很奇怪,我下了此生最艱難的一個決定,心情卻出奇地平靜,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您不是,長官,你不是!」多布斯,這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哭鬧叫著,就像個孩子一樣,「您是最好的軍人,最好的長官,最好的朋友。誰要是敢說您是孬種,我多布斯就撕爛他的嘴!」
這個淳樸軍人發自肺腑的話語點燃了我的驕傲,過譽的贊美讓我覺得我現在這瘋狂的愚行似乎真的有它偉大的一面。我走近多布斯,整了整他殘破的領子,誠摯地對他小聲說了句︰「謝謝。」而後我昂起頭,對著面前的四名部下大聲喊著︰「現在,都給我跑起來,不許回頭,不許被捕,把我的話帶給陛下,沖,沖,沖……」
我看著四個飛奔的身影離開我的視野,用目光拾起他們散落在叢林中的淚水,將這些寶貴的紀念收在我的心底。當他們消失之後,我費力地背起克勞福將軍的身體,向著樹林中最嘈雜的地方走去。
將軍,你救過我的命,可我並不因次而感激你,我卑賤的生命不值得讓我向你償還什麼。但是你侮辱了自己的榮譽,救了我眾多的部下,這是我必須來報答你的。我就要這麼做了,以我的自由、生命和夢想為代價。這既是對你義舉的報答,也是為了證明我們之間的友誼。
可是,將軍,你也實在是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