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查美拉城下以一次數百人的奇襲挽救了我們整支軍隊,並且在弗萊德缺乏有力臂助的時候接過了全軍的指揮權和沉重的責任,在最後關頭攻佔了查美拉城,拯救了整個戰局?
是誰在德蘭麥亞內亂時孤軍把守翁伯利安山谷,以不屈的韌性和靈活的攻略保住了德蘭麥亞月復地通往聖狐高地的最後一條通道,為弗萊德留下了流亡逃生東山在起的寶貴生機?
是誰在克里特人大軍挺進追趕我們時不顧危難為我們斷後,以數千殘軍抵擋十倍余己的強大敵人,苦苦堅持了一個多月,為我們在聖狐高地立足扎根留下的充裕的準備時間,而他做這一切並不要求我們表示感激,甚至不要求我們理解?
而又是誰,在豁出性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後,為了保護自己的士兵,承受著叛徒的恥辱向克里特人交出了自己的佩劍,用屈辱的投降為自己本該值得炫耀的功績抹上了一道污點?在不明就里的人看來,他這樣做似乎讓人覺得惋惜,而曾在他身邊共同戰斗過的我們卻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勇氣的表現。對于一個已經立下豐功偉績的戰士來說,困難的並非是看似慷慨卻是自私地為維護一個虛偽的榮譽死去,而是為了保護那些無辜的人們屈辱地活下來。
他就是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那個正站在我面前的中年男子。在戰場上,他並非是一個卓越的武者,但我欽佩他更甚于欽佩那些我所知的一切強悍驍勇的猛將。
「您怎麼會在這里,中校?」佩克拉上校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問我。我知道這是為什麼,于是連忙將自己的事和現在的處境向他大略講述了一遍。佩克拉上校听著我的解釋,臉上漸漸消去了詫異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而略帶敬意的神色。
「您呢?您怎麼會在這里。我們在聖狐高地見到了您的信使,他告訴我們您率軍投降了。我們都很擔心,還曾試圖打探過您的消息,可是一直沒有音信。」我歡快地摟住這個長者的肩膀,「您一切都還安好,這真是太好了。要是弗萊德听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听到弗萊德的名字,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羞愧。他的臉紅紅的,低著頭小聲說︰「我對不起陛下啊……」
「怎麼會?」我微笑著勸慰道,「自從與您告別之後,弗萊德每天都在為您的安危擔心,當听到您生還的消息之後,最高興的人就是他了。他說,您能夠拋棄自己的榮譽去拯救更多士兵生命,這是真正的偉大,也是真正的勇敢。」
再抬起頭來時,上校的眼眶已經濕潤了。他聲音顫抖地向我問道︰「陛下……陛下真是這樣說的?」
我肯定地點點頭。
上校轉過臉去,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
「您什麼時候能回來?回到我們這邊來?我真期待著能與您並肩作戰的日子。」我急切地問道。在我看來,這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上校在听到我這句話的時候,不自然地輕輕顫抖了一下。
「回去?不可能了,我已經回不去了……」上校長嘆著說道。
「為什麼?」我驚訝地問道,「有人監視您?還是您的家人受到了威脅?不要緊,上校,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您也不必著急……」
「我不是那個意思,中校……」上校愧疚地打斷了我,有些猶豫地說道︰「我不可能再回到陛邊了,這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已經找到自己要追隨一生的人,並且宣誓向他效忠,以我所有軍人的榮譽和理想。我無法再向另一個人獻上我的忠誠,包括古德里安陛下。我必須對我的心誠實……」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迪安索斯殿下才是我的主人。」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松開手,倉皇地後退了兩步,重新打量起面前這個曾經以生命捍衛過我和我朋友安全的年長軍人。他曾經是一個那麼堅強忠誠的戰士,為了捍衛故國僅存的最後一片國土和最後一絲希望,不惜以孱弱的身軀和微不足道的兵力拼死對抗侵略者的鐵蹄。可是就在剛才,這個曾經贏得了我全部敬意和愛戴的長者居然親口告訴我,他背叛了他的祖國,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上,成為了我們的敵人。
「為什麼?」我驚訝地大叫起來,引得正在花園中散布的其他人頻頻向我們身處的方向看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重新壓低了聲音,對上校說道︰「這不可能,那個卑劣的小人?怎麼會是他?」
「殿下不是卑劣的小人。」佩克拉上校鄭重地對我說。
「他用卑鄙的手段侵佔了我們的國土,讓數百萬人淪為亡國的奴隸。」我覺得有些憤怒。
「可是站在殿下的立場上,他只是為了擴張自己國家的領土,讓他的人民更富足。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義務。從這一點上講,路易斯殿下也是一樣的。甚至于,古德里安陛下正在做著的,也是同樣的事情。我們無權去評判他們卑鄙與否,唯一值得相信的判斷,只有留待戰爭結束之後才能由勝利者做出。」佩克拉上校正色對我說道。
我一時語塞。
盡管我不願承認,但上校說的確實有道理。擴張領土,聚斂財富,讓自己的人民能夠更驕傲、更富足地生活,這是每一個君主的責任。越是卓越的君主,他在戰爭方面就做得越血腥。歷史上那些廣受贊譽的王者,哪一個背後沒有一條鮮血鑄就的榮譽之途?
對于德蘭麥亞人來說,他們失卻了自己的土地,一度淪為無家可歸的流民,最終不得不回到各自的土地上,成為別國的子民。
可對于溫斯頓和克里特人來說,這是一場給他們帶來榮譽和財富的戰爭,他們的祖國更強大了,他們的生活也更富足了。
我有些看不懂了︰難道說,那些發動侵略的人們竟然是對的?而我們的淪落亡國卻是因為我們貧弱的過錯?
曾經有一個著名的哲人說過,這世上沒有一場正義的戰爭。
或許,我們同樣可以說,這世上也沒有一場錯誤的戰爭,沒有一場卑劣的戰爭,也沒有一場不義的戰爭。戰爭,那不過是一種達成目的的手段,它的正義與否,從來都是最後的獲勝者下的定義?
可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又有什麼權利去宣稱自己的正義,證明敵人的邪惡,並以之為旗幟去戰斗呢?
不對,不會是這樣的。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又都算是些什麼呢?那些忠勇戰士流血犧牲又都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你要告訴我︰他們只是因為愚蠢而自不量力地擋在了歷史的車輪碾過的軌道上,徒勞而卑賤地死去,還要背上恥辱的罵名麼?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這世界沒有公理、侵略沒有報應;我不相信忠誠是因為愚蠢、野心反而被贊美;我不相信殺人者終能得到榮耀,而亡者只能枉死蒙羞;我不相信偉大只能用刀鋒打磨,而慈悲則注定碎裂于劍下。
究竟是這世界瘋了,還是我瘋了?
佩克拉上校並不知道我此刻矛盾的心情,他接著為迪安索斯王子辯護道︰「或許,迪安索斯殿下並不像陛下一樣具有一個王者超卓的才華和資質,但這並不能阻止他成為一個讓人尊敬的主君。我從為見過一個身居高位如殿下一般的人像他一樣的勤勉,他為他的國家和人民操碎了心,就像父親守護著自己的兒女一樣守護著他們。他是個高尚的人,誠實、正義、胸懷坦蕩、有責任心。對于任何他所不擅長的領域,他都願意虛心地向別人請教。在我投降之後,殿下給了我極大的尊重,絲毫不因為我是投降的德蘭麥亞人而向我隱瞞什麼。這種信任是除了古德里安陛下之外再沒有人給過我的,而我對于殿下來說,不過是一個戰敗的敵軍軍官罷了,他大可不必如此的。」
「多好的人啊,所以他居然背叛了自己的朋友,朋友的兄弟爭奪王位,完全不顧惜珍貴的友誼。」我強烈地諷刺道。
「這恰恰是殿下最值得尊敬的地方!」沒想到,佩克拉上校居然這樣嚴肅地說道,「對于一個真正的王者來說,舍棄有時往往是他最高貴的品質,迪安索斯殿下正是這樣的人。為了他的國家,為了他的職責,他願意去做任何事,即便這件事違背了他的良心和正義感。你不知道殿下是多麼艱難才下定了這個決心,他很痛苦,可是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這樣對他的國家更有利。」
「忠誠並不僅僅是對于那些下位的人民來說的,一個君主也要忠于自己的國家,而且這種忠誠往往與痛苦相伴。從這一點上來說,迪安索斯殿下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領袖,就連古德里安陛下在這一點上也無法與他相比。殿下並非不重視友情,只是當一切的情感與國家的利益相比時,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倘若向迪安索斯殿下這樣的人不能建立過人的功業,成就一個強大的王國,那就太沒有天理了。正因為如此,我才願意追隨他,盡我所有的力量去輔佐他,讓他達成自己的願望,成為一個偉大的國王。」
「而且,即便如此,他還是專程來到這里,向路易斯王子說明這一切,並且盡最後的力量希望勸說路易斯王子進行反擊,這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最大的友誼了,你還能期望他做到什麼程度?在溫斯頓時,殿下經常在私下里對我們說,倘若路易斯王子有與爭奪王位的願望,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全力他。但是很可惜,路易斯王子是個太過懦弱的人。」
「路易斯殿下絕不懦弱!」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听到任何對路易斯殿下的負面評價。這個年輕王子的言行已經深深影響了我,讓我忍不住願意親近他。
「路易斯殿下重視友誼、珍視親人,那是善良,絕不是懦弱!」
「對于一個有可能成為國家的領袖、掌握著數百萬人生死的國君來說,無法割舍自己的善良,將自己小小的幸福和欣慰置于自己的王位和責任之上,這就是懦弱!」佩克拉上校的手一揮,毋庸置疑地說道。他斜著眼楮看著我,仿佛是擔心又好像是在挑釁地說到︰「殘酷麼,中校?可這卻是事實……」
他的話我一個字也不願意相信。
我堅信,一個真正偉大的領袖同樣也會是一個正直的人,他們絕不會滅絕了自己的感情,完全變成一具沒有愛和熱情的國家工具,成為玉座與權柄的附庸。我無法想像,倘若弗萊德變成那樣的人、倘若路易斯殿下變成那樣的人,那我們所去爭取的希望和幸福還有什麼意義。倘若這世界注定要被那些心靈破碎連自我都失去了的所謂「偉人」們把持,那它的終結也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或許我是錯的。我不過是個脆弱又感傷的人,無法理解這世界殘酷的真相。
倘若如此,我寧願枉顧真理,用我微薄的力量去證明一個謬誤。
我想要反駁,可卻不知從何說起。佩克拉上校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從他的面容上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選擇或許感到遺憾,但卻一刻也沒有後悔過。
總會有什麼是我們必須堅持的。或許,這就是上校所堅持的正義吧……
春夜,一陣晚風吹過,我覺得有層冰涼的寒意裹住了我的心口,讓我呼吸不暢。
我們沉默地相互注視著,一種疏遠的感覺涌起在我的心頭。這個年長的軍官有他的信仰和堅持的理由,我並不能說他所堅信的就是錯誤的,只是我們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所以我們的選擇也就有了分歧。
「對不起,中校,對不起……」上校緩緩地對我說道︰「也請替我向陛下轉達我的歉意。我背叛了他的忠誠,辜負了他的期盼和信任。或許在我的骨頭里,終究還是貴族的虛榮比軍人的熱血要更多一些吧,我選擇的,是一個最符合貴族標準的主君。」
「下次見面的時候,或許我們就會站在兩軍陣前,用劍和鮮血來交談了吧,上校。」我搖搖頭,想要甩月兌那難以遏制的憂傷。或許我應該憎恨正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克里特軍官,但不知為什麼,我的恨意遠不如遺憾來得那麼強烈;同樣的,我明明想要哭泣,可不知怎麼的,我卻對著上校微笑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請您千萬不要對我手下留情喲。」上校臉上的肌肉在微微顫抖著,努力擠出一絲痛楚的笑容。
「我一定會好好領教您的厲害,上校,為了您為我們所做的那一切,為了我們的友誼。我願拼盡全力去證明您是錯的。」我握緊了拳頭,鄭重地說道,是對佩克拉上校,更是對我自己暗暗發誓。
「如果是那樣,我期待您的表現,基德中校。」上校努力挺了挺腰桿,「說實話,我真的希望這殘酷的現實能夠在你們手中改變呢……」
「可是,要做到這一點很難,真的很難……」上校深深嘆了一口氣,轉身想燈火通明的宴會廳走去,留給我一個略略佝僂的中年人的背影。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上校的背影,可是這一次我特別清晰地感覺到,上校離開了。
我覺得我剛剛失去了一個朋友,這與我們失去雷利不同。盡管雷利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可是每當我念及他時,在我的心底里總能感受到他的溫暖和力量。即便是他亡故的身影,也能讓我感到鼓舞。
而現在,我並非是從上,而是從精神上永遠地失去了這個朋友,從此以後,他的名字與我再沒有什麼關聯。這種感覺來得如此強烈,以至于剎那之間讓我感到一陣蝕骨的孤獨。
傳說中,每個人的生命都遵循著命運之神劃定的一條道路,有時候不同的人會在某一條道路上不期而遇,然後結伴同行,相互扶持,成為了朋友。在他們當中,有些人的路途終點聚到了一起,他們就幸運地成為了一對終生的朋友,留下一段讓人稱頌的友誼。
而現在,佩克拉上校顯然已經完成那條與我重合的旅途,此刻是我們各自踏上歧路,相互揮別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