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沉重的黑暗仿佛敲不碎的鐵,凝固了空氣。即便是自由無蹤的晚風,也像是綴上了沉重的鉛塊,如可見的流體般遲緩地游動著,幾乎淤塞了人們的呼吸。
在某個我不能看見的角落中,傳出一道雜亂無章的豎琴聲,那是弗朗索瓦正在以萬變應不變地彈奏他的「降b小調夜曲」。皮埃爾他們說得不錯,他的琴聲真是糟透了,豎琴銀子般輕靈月兌俗的聲音在他的彈奏下變得非常可怕,那錚錚的聲響仿佛一只殘忍的大手,把整個夜幕都蹂躪得要扭曲變形。不過,他或許真的是個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的音樂天才也說不定,琴弦從他指尖發出的裂帛般的嘶鳴像極了眼前的黑暗,仿佛只要再稍稍多用一點力,就會把這已經繃到了盡頭的緊張夜晚拉斷。
忽然,琴聲在一個高亢的音節上突然休止,四周一下變得空蕩蕩的,猶如一個巨大的真空正在把人的心往身外抽離。這洶涌而來的寧靜就像是一個巨浪淹沒了我們正身處的街道。
街道的入口處出現了一串火把的光芒。
一支數百人的隊伍悄然進入了街道。他們的行進迅速又安靜,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在這個連星月都已經沉沉睡去的夜晚,火把的光焰反倒好像是一團不祥的陰影,預示了一個可怕的結局。
當他們盡數行入街道之後,街角忽然有人大聲打了個呼哨,哨聲尖銳淒厲,帶著攝人心魄的恐怖。這聲呼哨讓街上的溫斯頓士兵們稍稍一愣,頓住了自己的腳步。
然後,他們就永遠停住了自己的腳步。
無數細小的陰影攜著撕裂空氣的聲音從街道兩旁的房屋中涌出,弓箭、弩箭、飛刀……盡管他們的形狀大小全不相同,但無一例外的都是些最致命的武器。兩旁的閣樓中不時有許多顏色的光芒或快或慢地飄落,然後在人群中一個接一個地炸裂開來。奔騰的火焰和銳利的閃電從一具人體撲上另一具人體,將明艷動人的生命從一具具慘不忍睹的軀體中掠奪出來。
這大概是正規的軍隊第一次受到攻擊性魔法的大規模襲擊,地形的優勢和充足的準備打破了魔法師難以參與戰斗的定律,在擁塞的街道中,可憐的溫斯頓士兵們根本無處躲閃魔法的巨大威力,只能忍由他們將死亡的色彩涂抹上自己的面孔。
這已稱不上是一場戰斗,完全是一邊倒的屠殺,這些已經在死亡邊緣掙扎不了多久的可憐人根本沒有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抗。這不是他們的錯,原本他們的任務應該只是趁夜闖進只有幾十名衛兵和一些老弱僕人的總督府,謀殺或是綁架路易斯殿下。遇到任何反抗行為都是在他們預料之外的,更何況迎接他們的是一次滅絕希望的絞殺。
一些機靈的士兵比較早地發現了情況不對,他們最先放棄了抵抗,拋下戰友的尸身,冒著寒光四溢的箭雨向街道的兩頭跑去。
但是已經太晚了,幾十名手持重武器的雇佣兵已經將街道兩端堵得水瀉不通。在他們的鐵棒重斧面前,溫斯頓人的短劍長矛猶如枯草般不堪一擊。盡管求生的榨出了溫斯頓人最後一絲戰斗的狂熱,但很快,這股狂熱就被淹沒在他們從未見到過的強大力量之下。
當箭雨止息後,更多的戰士躍出街道殺戮幸存的對手。事實上留給他們的工作已經不多了。
只在幾個喘息之間,所有的哀號都歸于死寂,沉默重新降臨到這條街道。鮮血潮濕的味道在空氣中一點點彌散開來,有些腥,有些咸,不可思議的是,似乎還帶著幾分盛開的春花般令人陶醉的芳香。
所有的大門一齊打開,數千名民兵走出了各自藏身的房中——剛才的屠殺根本就沒有他們插手的余地。盡管他們有不少上過戰場的老兵,但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制造數量如此驚人的鮮血,對于他們來說也是足可以震驚的。那些四處游蕩、日夜與危險和死亡為伴的戰士們用與職業軍人完全不同的方式詮釋著「強大」的概念,那不是鋪天蓋地的威勢和戰無不勝的驕傲,而是一擊必中的血腥殺戮。
強壯的民兵們在他們臨時指揮官的帶領下,迅速將早已準備好的、裝滿土石的麻袋和箱子堆積成可以抵御相當沖擊力的掩體。原本他們想要把這些東西堆在巷口,可在雇佣兵們的呵斥下,他們不得不不情願地將掩體推後了大約一百步的距離。其余的人趁著這個時間不停地翻著堆滿了街道的死尸,將插在尸體上的武器一一回收——我們不知道這場戰斗會打多久,任何一點節約對于我們來說都是必要的——這並不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任務,因為氣力不足,被指派從事這項工作的多半是些還很年輕的孩子,死者的慘狀無情地擠壓著這些小家伙們的神經,許多人當場哭了出來,更多人一邊嘔吐一邊強撐著完成自己的任務。
忽然,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驚駭地大叫起來,而後一邊狂吼著一邊將剛拔下來的弩箭一下下刺進面前尸體頭上。
「他動了,他活過來了,他活過來了……」他恐懼地高叫著,手中一刻也沒有停息。那具尸體的頭顱已經快被他扎爛了,一只眼球從眼眶里滾落出來,掉到地上,黑色的眸子正對準了驚駭中的年輕人。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那些見慣了死亡的戰士們也都知道。許多人都以為已經人在死了之後就再也不會動了,事實並非如此。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死去的尸體會由柔軟變得僵硬,在這個過程中,尸體會輕輕顫抖,仿佛要活轉過來一樣。他遇到的正是這樣一件看起來很可怕的事情。
「他不會活過來的,這才是真正的死了……」一個魁梧的雇佣兵走到他身旁懶洋洋地說道,似乎說的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對于他來說,或許本來就是這樣。可已經嚇得崩潰了的年輕人根本沒有听見他在說什麼,依舊一邊驚叫著「活過來了,活過來了」一邊機械地刺著尸體,看起來好像打算把整具尸體都搗成肉沫才肯罷休。他手中的弩箭早已折斷了,可他並沒有發覺。
佣兵皺了皺眉頭,忽然不耐煩地揪著脖子一把把年輕人提了起來,在他的小月復上重重來了一拳,用讓人昏厥的劇痛取代了他的恐懼。而後他聳了聳肩,轉臉對身後的伙伴們大聲說了句︰「該死的,這小家伙尿褲子了。」
一陣哄笑聲從雇佣兵中爆發出來,那些曾經上過戰場的老兵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年輕的民兵們有些發窘,紅著臉用更賣力地工作掩飾著自己的羞愧。也許是錯覺吧,剛才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那點恐懼的陰影似乎正在笑聲中逐漸散去。
那個佣兵扛著年輕人走到路邊,然後輕輕把他放到地上。臨離開前,他忽然撫模了一下年輕人的頭,滿是疤痕和橫肉的臉上居然擠出一絲笑容。
那不是嘲諷的笑容,而是帶著憐惜和理解的友善笑容,就好像每天早上你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時的表情一樣。
「給殿下和桑塔夫人發信號吧。」我對身旁的皮埃爾說道。他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魔法裝置,向天上彈出一個紫色的光球。沒過多久,老桑塔夫婦把守方向也出現了一個同樣的光球——他們也已經解決了來犯的第一批溫斯頓人。
剩余的夜晚,我們是在等待中度過的。我猜姆拉克將軍根本想不到偷襲的隊伍會遭遇意外反擊,所以並沒有準備好第二支軍隊和我們交戰。在無人幸存的情況下,他恐怕甚至都還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麼,只能焦躁地在他的居所中等待消息吧。這對于他來說,也是個難熬的夜晚。
安置好崗哨,老練的戰士們立刻*在牆角和掩體後面沉沉睡去,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充足的睡眠和清醒的頭腦對于他們的生存有多麼重大的意義。那些初上戰陣的年輕人們並非不懂得這個道理,但當他們抱著刀劍橫躺在街頭時,空氣中的血腥氣和剛剛親眼目睹的死亡殺場卻總是使他們全身發抖,難以入眠。
當東方的天空蒙蒙亮起,早起的市民推開門窗、打算像往日一樣安頓家什、開始一天生活的時候,他們才發現自己的家園一夜之間全變了模樣。全副武裝的溫斯頓守備軍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駐地開進城中,明晃晃的鎧甲和武器堵滿了每一條街道。戰爭,這是戰爭,這個曾經給他們帶來無邊恐懼和苦難的詞匯再次降臨到他們頭上,將他們平靜的生活擊成血色的碎片。最要命的是,以往的戰爭還一直被厚重的城牆擋在城外,當溫斯頓人進城之後戰斗就已經結束了;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離得那麼近,每一條街道、每一間房屋都變成了潛在的戰場,稍不留神就會變成死在利器下的無辜生靈。
早餐之後,守備軍開始在我們面前集結。與曠野中的會戰不同,城市中錯綜復雜的道路和狹窄的空間讓他們的陣列看上去有些混亂。
在一聲響亮的號角聲之後,大群的士兵開閘的潮水般向路口倒灌進來。手持短劍輕盾的守備軍們雖然氣勢洶洶,但看上去並沒有做好迎接一場艱苦戰斗的準備。經過之前的幾次試探,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中並沒有衣甲鮮明的正規軍人,這個發現使得他們對我們多少有些心存輕視。
這時候,雇佣兵們堅持將掩體後退到街道中央的作用體現了出來。
從十字路口涌入的三道鋼鐵洪流在進入街道之前開始匯聚,道路的寬窄注定無法容納那麼多人同時進入。勇敢而魯莽的士兵們為了爭奪第一個殺死敵人的榮譽而爭先恐後——你無法要求他們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陣列的齊整。他們狂吼著向我們接近,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我們的鮮血證明自己的榮譽。
「五個金幣,這次我一定比你多。」地底侏儒瑞德爾舌忝了舌忝嘴唇,對弗朗索瓦說到。
「嗨,你還欠著我十個金幣呢。」弗朗索瓦從背後取下雕琢得堪稱藝術品的組合弓,向著侏儒撇了撇嘴。
「胡說,明明是五個,我發誓風原沙漠盜賊那次是平手,鬼才知道那具該死的尸體掉到哪個流沙坑里去了!」侏儒端著火銃爬上一個可以藏身的高台,將銃口對著正在迫近的守備軍。
「就算是這樣也是十個,因為這次你輸定了。」弗朗索瓦自信的微笑著,還沒等瑞德爾動手,已經將一支狼牙箭射入了一個對手的咽喉。
「第一個!」
「我還沒喊開始呢,這一個不算!」侏儒暴躁地大叫起來,然後形跡無賴地大喊了一聲「開始」,火銃同時發出一聲巨響,喇叭形的銃口噴出一道狂烈的火光。
沖在最前面的兩個守備軍應聲倒下,前面的一個胸口破開了一個恐怖的大洞,後面一個的小月復冒出汩汩的鮮血,看起來也受到了同樣致命的傷害。
「這才是第一個和第二個!」
「防御,防御!」我拔出長劍下達了命令。一牌盾牌手和兩排長矛手早已在掩體前排好了隊列,森然的矛尖不友好地朝向撲來的守備軍,如同期待食物的毒蛇。
在守備軍的沖鋒接近之前,一陣密集的箭雨劃著弧線當空襲來。如果是在開闊的平原地帶,長弓強勁的拋射會給衣甲不齊的敵軍陣列造成巨大的傷亡,但這樣的事情在這里並沒有發生︰這條街道原本就不是很寬,再加上房屋閣樓的建造大都向外伸延,幾乎成了我們頭上的天然盾牌。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撥箭雨給我們造成的損失小的連我自己都無法想像。
而與不習巷戰的敵人相比,冒險者們對于地形的掌握和利用則大大優勝。絕大部分的遠程攻擊手都登上了閣樓,居高臨下向著密集的守備軍隊列射擊。其實,他們就連瞄準也是多余的,守備軍密集的陣列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就連正常的戰斗都很難做到,更不用說有效地防御和躲閃。普通戰場上難以見效的魔法現在展現出了強大的殺傷力,溫斯頓戰士們也許從來都沒有想過會在戰斗中遭遇這種無法理解的奇異技巧,紛紛哀叫著一頭栽倒。只在很短的一段時間里,溫斯頓人就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在這群遠程射手中,侏儒瑞德爾和名不副實的音樂家弗朗索瓦無疑是最杰出的兩個。憑心而論,弗朗索瓦的弓箭技藝比起月溪森林傳奇的射手「銀手指」艾斯特拉和她同樣出眾的妻子「星眸」菲西蘭仍然頗有不如,但也已經絲毫不遜色于任何一個優秀的精靈戰士。他常常一手抽出四、五支箭來,然後連續地拉動弓弦,閃電般將羽箭連珠射出。他射擊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以至于一個面帶稚氣的孩子不得不提著幾支滿載的箭袋跟在他的身後,以便他隨時取用。與他的豎琴聲相比,弓弦發出的聲響更加柔韌和諧,在他白皙又穩健的手中彈奏出如泣的行板。
在他的輕靈優雅相比,侏儒瑞德爾的聲勢則要浩大得多。他手中的火銃是我平生僅見的精妙利器。以往我見到的火銃,都是些笨重的家伙。每射擊一次之前,你都必須從銃口往里裝填火藥,然後把它們壓實,再放如制造殺傷的圓珠,射擊的速度非常緩慢。而瑞德爾火銃的中部有一個卡口,他總是把一個鐵制的匣子嵌入這個卡口,再拉一下火銃上端的一個門栓一樣的把手,就可以連續不斷地扣動板機,一次大概可以射擊六到八發的樣子。
盡管經過了這樣的改進,火銃射擊的速度比起弗朗索瓦的弓箭仍然顯得緩慢,但巨大的威力彌補了速度上的差距。我猜他的火銃射出的彈藥都是經過特殊加工的,它們不像普通的圓珠彈那樣停留在一個人的體內,每一次射擊,它帶走的都是兩個以上的不幸生命。第一個中彈的倒霉鬼死相往往很慘,他們的尸身都不可能完整地保全下來。在給他們的身體上留下一個不可彌合的大洞之後,強勁的彈藥又會射進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人的體內。對于殺傷力如此巨大的武器來說,準確與否已經顯得不再那麼重要了。即便是打在盾牌上,瑞德爾也能毫無保留地制造殺傷,任何厚重的防御在他的火銃面前都並不比一張白紙更可*。
看著瑞德爾手中的殺人利器,一陣和眼前的戰斗無關的恐慌涌上了我的心頭。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容易操作、也是威力最大的一種武器,即便是一個毫無戰斗經驗的新手拿著它,也能發揮出不遜于任何一個強大魔法師或者弓箭手的作用,甚至比他們做得更好。眾所周知,侏儒的弱小和他們精妙的手藝同樣著名,但瑞德爾就依*這樣的武器,成為了冒險戰士中頂尖的那一群中的一個。
如果有一天,這樣的東西能夠大量地制造,每個人都有權利得到一支的話,那樣的世界會變成什麼?
所有精湛的武技都變成了徒勞?一切的勇氣和力量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笑話?勇士和懦夫之間的距離不再那麼明顯?最卑微的人也能終結傳世英雄的生命?
像現在這樣,當你用刀劍和槍矛殺死敵人時,你還可以看見他們的臉,觸模到他們的肌膚和鮮血,還可以覺得你所殺死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當所有的士兵都用這樣的武器去戰斗、去廝殺的時候,生命是不是就會淪落到廉價的極至?
我第一次覺得,侏儒所熱衷的所謂「科技」是一件非常偉大同時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物,它甚至有著改變歷史軌跡、顛覆整個世界的力量。
幸虧,我想,幸虧這件東西只有一件,幸虧它制作起來十分復雜、價格更加高昂,也幸虧侏儒的保守和驕傲讓他們不會把制造這種武器的技巧流傳于世。
「轟!」
又一個生命倒在了火銃噴射的烈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