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著大地,貓頭鷹那陰沉的咕咕低鳴,還有偶爾驚現的幾聲狼嚎,讓這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愈發顯得詭異。
慘白的月光穿越那些在晚風中婆娑的樹葉,在地上投出斑駁的黑影,就像灑滿大地的淚水。枯樹,也借助月光的照耀,用瘦骨嶙峋的怪影幻化成張牙舞爪的妖魔。人類對于隱藏在無盡黑暗中的未知,總是本能地感到恐懼。不過,對它而言,這一切氛圍卻像家一樣平常,甚至還有幾分溫馨和親切。不,也許連「像」都不是,這里本來不就是它的「家」麼?
它瞪著毫無生氣的腥紅眼楮,邁著毫無生氣的僵硬步伐,拖著同樣毫無生氣的冰冷獵物,慢吞吞地走上山坡,朝棲息的巢穴走去。所謂獵物,是個蠟黃干瘦的莊稼漢,統共也沒有幾兩肉,而且喉嚨早被它一口咬斷,鮮血也被當場吸干,現在更顯干癟。對于一個力大無窮的僵尸而言,拖著這麼個輕飄飄的死人實在不算什麼;但是,從這里走下山、然後在人類聚集的村落里尋找並捕捉到獵物、再把它帶回來,卻已經耗費了它太多精力。
僵尸雖然不是最低等的魔物,卻也仍舊處在魔物等級金字塔的最底端,成精作怪雖易,但想修道成仙、或是反過來采補入魔,都比登天還難。就拿它來說,雖然有著五百年道行,但無論身手還是法術,甚至還無法與山林中剛剛修煉成形的獸妖相媲美。不過它並不著急,因為它有著常人無法匹敵的耐心,也正因此,才能忍受這數百年的孤寂。
「只要再過五百年,我也能……」在它看似遲鈍的大腦中,其實並不缺乏野心。
雖然它從陰冷潮濕的墳墓中醒來時,就已經不記得自己身為人類時的身份,但在它的潛意識中,卻對「人」有著愛恨交織的矛盾心情。它羨慕人,不僅羨慕人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也羨慕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感情;但身為異類,它注定只能在孤獨、自卑中打發終日。有人說,「當深深愛著、卻不能得到所愛時,愛中就會誕生出恨來。曾經的愛有多深,現在的恨就有多深,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會變得更深。」這句話加在它身上也是一樣,它的意識天平,還是向對人的憎恨一方不斷傾斜、傾斜。
很久以前,剛剛獲得一點狡黠智慧的它,躺在村邊一棵大樹下,裝扮成客死他鄉的過路人的尸體,等待那些擁有愚蠢的慈悲的人上鉤時,一個上山采草藥的少年發現了它。善良而質樸的鄉村少年鼓足勇氣,傾盡全力,用隨身攜帶的粗陋工具挖了淺淺的坑,然後雙手合十,虔誠地為它禱告,說要搬動尸身安葬它,叫它不要見怪,並祝它早日往生。它那剛剛有了一絲清靈、不再只被殺意充斥的心,竟然回響起了一個早就忘卻了的詞匯——感動。但當沒有神采的雙眼中,倒映出少年洋溢著生機、蕩漾著希望的眼楮時,它那早就停止跳動的心,再次崩潰了。
盡管一點點殘存的意識還在拼命大喊「不」,但它根本不能抑制已經決口的洪流,只是伸直僵硬的雙臂,狠狠扼在了少年質女敕的頸上,而且扼得越來越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咸腥的血液已經在喉嚨中變得冰涼干澀,它才幡然醒悟——自己殺死了少年。天真的少年用同它一樣失去神采的眼楮,目不轉楮地瞪著它,也不知是不願相信自己想要掩埋的可憐人會突然跳起來殺了自己;還是難以接受,自己的好心只換來僵尸無情的殺戮。
望著死不瞑目的少年,悔恨,如同波濤洶涌的潮水,猛地涌上了它的心頭。但,對于一個身上不再流淌熱血的僵尸來說,再悲痛的記憶也不過是過眼雲煙;一時的悔恨,總會隨著月復中烈焰灼燒般的饑餓而煙消雲散。究竟吃了少年沒有,它早已不記得了,但當它再次面對令它憎惡的有生命的雙眼時,已經能毫不猶豫地摳出那對眼球丟在嘴里狠狠嚼碎,然後用利齒嚙斷因失去雙目而驚惶失措的人的喉嚨。而且,不再有悔恨。
或許,能夠累積的,真的只有怨念。
盡管遭到過山林中其他魔物的戲辱,盡管遭到過村民請來的法師的追殺,它都咬牙硬挺了過來。運氣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根深蒂固的怨念對于它來說就是執著的信念,支撐著它一路走來。
「我要吃人,我要變得強大,我要……」
它謹慎地維持著吃人、修煉、吃人、修煉……的循環,默默期待著完全得道的一天。
這一天,當它回到巢穴附近,準備把那孱弱的農夫尸首隱藏在它當作倉庫的石堆底下,留作吸納月華練功後的點心時,它突然覺察到了異樣。
「有生人氣……」就像青蛙的眼楮對會動的物體異常敏感一樣,僵尸對活物的感應能力是魔物中數一數二的。
正在它琢磨搜尋還是不搜尋時,石堆「 」的一聲迸裂。在飛濺的石塊的掩護下,一個青色人影竄了出來,直逼它胸口襲來。
自以為是獵人的它,踫到了潛伏已久、以它為獵物的獵人。
「螳螂捕蟬,麻雀在後」,這句成語它不會,但所幸它的本能中刻印著面對這種危急時刻該如何做的方法。它從容地揮舞開長著白毛利爪的雙臂,利用力量優勢去化解敵人凌厲的攻勢。即便是橫練一身硬功夫的武林高手,也會對僵尸這種不按章程、不要命的打法感到困擾,更不用提那些只擅長畫符念咒的和尚道士了。強度的差距,將是決勝的關鍵。
可它這次的對手並非等閑之輩,微微籠罩著一層青光的身子斜斜劃出一道帶有殘影的弧線,就繞開了它的正面。而它正想轉身揮臂橫掃那人時,卻感到一陣空前的乏力。
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名恐懼,像只叮著腐肉、揮之不去的蒼蠅一樣,固執地爬上它的心頭︰「我是沒有生命的,可是,我為什麼還能感到死亡腳步的臨近?」
當它低頭察看自己的胸口時,它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感到了絕望。
一柄閃爍不定的青色角狀長劍,貫穿了它的心髒。如果只是普通的劍,那這傷絕不致命,畢竟它干涸萎縮的心髒早已停止了跳動;但可惜的是,這劍並非普通。
「你,已經死了!」冰冷的聲音響起。
死,我早就死過了,不是不會再死的嗎?我難道不是不死生物嗎?並不靈光的腦海中充滿不理解的問號,它仿如雕像一樣,靜靜地佇立著,沉默了一陣,然後在慘淡的月光下,轟然塌陷,碎成一灘灰色的粉末。
那人似乎看慣了這樣的場面,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手中的青劍憑空消失,身上的青光也逐漸黯淡下來。他輕輕撢撢大衣,然後將衣領扣緊,把半張臉都遮住,才將雙手插到兜里,轉身準備離去。
「我還沒看盡興,你就要這麼走了麼?」一個甜美的女性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牙突-零式,沒有紛繁復雜的詭異走勢,也沒有霞光萬道的燦爛光輝,只是找準目標,一點擊破。這樸素招式是那麼冷酷無情,也是那麼有效,更具有一種簡約的美,讓人百看不厭呢!」
他先是一愣,反應過來是誰之後,頓時興奮地叫道︰「是你!」
「沒錯呀,是我!」銀玲般的笑聲響徹樹林,一個包裹在性感的火紅緊身皮衣中的女子從樹木的陰影走了出來。
「听說你成了美國異能特警的教官,怎麼有空來這里?不會告訴我是追著什麼東西千里迢迢而來吧?」
「當然不是,我已經不干那行了。」女子宛然一笑,本就俏麗的臉龐更如怒放的花朵一般誘人,「成天跟那些要不就是天生怪胎,要不就是受了輻射變異,大不了是動了改造手術的家伙在一起,無聊透了。再說,雖然是官方出資組建的,但實力或許不如民間自發組織的獵人、驅魔人工會——你也知道,有實力的家伙往往都是桀驁不馴嘛!」
雖然說的頗有道理,但憑著對她多年的了解,他可沒完全相信︰「哦,真是這原因麼?」
「一半一半吧!」女子微微眯起眼,笑容更燦爛了,「呵呵,恰好有面子超大的遞出了橄欖枝,我也不好推辭。」
這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他不由一愣︰「是誰這麼大面子,能請動縱橫諜海、號稱情報界神話的‘美女蛇’小姐?」
「你先看看這個,」她從兜里掏出一張照片遞了過來,「我的還托我給你捎來個任務,看你能不能從這上面猜出我的是誰。」
他接過這張還散發著體溫的照片,仔細端詳,照片上散發的香水和體香混合而成的幽幽香氣鑽入鼻孔,讓他無比受用。這張照片似乎從某座樓上是偷拍的,一個十五六歲的俊秀少年正背著書包走在街道上,臉上帶著淡淡的憂郁,似乎有什麼不快。
「是獵物麼?」他一邊努力記憶少年的相貌、體態特征,一邊試探性地問道。
「錯!」女子用粉拳輕捶著他的胸膛,並拿出挑逗的口吻,以嬌滴滴的聲音問道,「你怎麼就想著獵物?心里還有沒有我啊?」
「我……」他臉略微一紅,女子看了反而暢快地笑了起來︰「哈哈……這麼多年了,你還是老樣子!算了……還是告訴你吧,不然耽擱太久,會不高興的。」說著,她斂起笑容,指指照片,鄭重其事地道︰「他,就是——青。」
「什麼,他就是?!」他渾身劇烈一震,照片險些從手中滑落,「這麼說,就是……」
「嗯,」女子點點頭,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青色盒子,珍而重之地交到他手里,「找到他,然後把這個交給他,就是你必須完成的任務。」
他收好盒子,道︰「我知道了,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托付給你就放心了。」女子頷首道,「可惜相聚的時刻是那麼短暫,轉眼又要分離……我還有自己的任務,只能就此別過了。」
「你去吧,我知道你的任務是什麼——青既然出現了,紅應該也不遠了吧?」雖然離別不免有些惆悵,他還是強作歡顏,深吸了一口氣,滿懷柔情地道︰「還是那句話,不管千年還是萬年,我都會等你的,這是你我之間不悔的約定……」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望君珍重!」女子點點頭,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望著月光下恢復寂靜的荒郊野嶺,他喃喃說道︰「青與紅,始終會被命運之絲纏繞在一起呢!你我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