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手慢慢地爬上了小夏的脖子。
那雙手有如枯死的樹干那樣糾結干裂,但又異常沉重堅硬,帶著地獄里來的陰森冰寒,執意要把小夏拉倒在沙發上。
她看不見那雙手的主人,但感覺到手是褐色的,帶一點隱約的紅絲,就像抓出的血痕。
窗外,不知是有踩高蹺的路過還是正進行中國古典式婚禮,鼓樂喧天熱鬧非凡。只有她的周圍是靜的,靜得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仿佛全世界都不知道自己的掙扎。
事務所是在寫字樓的十九層。
就是說在這個高度根本听不見除了風聲以外的任何聲音,而且從她的位置也完全看不到窗外。即使看得到也听得到,這麼繁忙的交通要道上也不會有這種隊伍經過的。所以,雖然還深陷在夢魘中,她也清醒的明白自己又遭遇鬼壓床了。
她知道只要坐起來就會好了,但那雙手卻越纏越緊,才一起身就又被拉倒。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在沙發上象不倒翁一樣東倒西歪,這戲弄激起了她軟弱心底的那一絲倔強,于是她更激烈的反抗。
可是沒有用!枯手已經掐住了她的脖子,並不停地抓緊抓緊抓緊,直到她要喘不過氣了。
忽然間,她莫名其妙地大叫了一聲‘南無地藏王菩薩’!
那雙手象是被熱火燙到一樣縮了回去,帶著尖銳的申吟。這讓小夏緩了一口氣,可是還沒有等她起身,並沒有徹底離開的樹手報復似的又伸了過來,雖然遲疑但又堅定,很痛苦但又一定要把她帶到黑暗中去。小夏嚇了一跳,連忙又大聲念了幾句,才奮力掙月兌。
時鐘指向十二點四十五分。
在這正午的時光,長空律師事務所的女律師岳小夏卻從鬼壓床的假寐中醒來。周圍沒有任何激烈打斗的跡象,她只是趴在辦公桌上,而且此次張著嘴午睡的經歷還讓她丟人地流了口水在卷宗上。
適時出現的敲門聲讓她更清醒了一點,而隨後出現的人就更讓她放松。是小王,事務所的實習律師。她下午要去會見新接手的案子的當事人,因為她是女律師,不能單獨會見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必須有男性律師陪同,所以小王會陪她去。
到看守所的路比較遠,要早點走以節省下午的時間。
當午後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讓她覺得剛才的恐怖夢魘好像發生在遙遠的上個世紀。
岳小夏從法學院畢業後游蕩了幾年,才在萬般無奈下參加國家司法考試,通過後做了一名職業律師。別人很羨慕她的好工作,但真是各人有苦各人知,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她根本不適合這一行。她的個性馬虎、心腸軟、沖動且感情用事,一點也不具備精明干練、雷厲風行、公事公辦的氣質。所以,她的劣勢毫不客氣地反應在她的業績上,自從度過實習階段開始執業以來,她就一直是這家本市最大的律師事務所勝率最小的律師。要不是因為主任律師是她大學時代的老師,或許她早就被掃地出門了。她知道同事背後說她是靠裙帶關系才留在這里浪費社會資源的,但她只能忍忍忍。
本來對于這種血腥的刑事案件,事務所一般是不會派女律師接手的,而且她還從沒有贏過刑事案。可是,這個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沒有聘請律師,而且有可能被判處死刑,所以根據法律援助原則,法院指定長空律師事務所履行這一義務,而這種沒有經濟效益的案子當然要由她這樣的後進分子來做。
案子很簡單,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關鍵在于犯罪嫌疑人當時的心理狀態。不過,這案子也很殘忍血腥,讓她不自禁的毛骨悚然。
犯罪嫌疑人叫李景明,四十二歲,市重點學校第三中學的數學老師,與老婆、兒子、離異的小姨、岳父母共同居住。這一家人是教師之家,除了還在上高中的十五歲的兒子,每一個人都從事教師職業,李景明夫婦更是在同一間學校教書。
據周圍的同事、朋友及鄰居反應,李景明平日寡言少語、溫和謹慎、與事無爭,相較他老婆一家的強勢是有名的老好人兼妻管嚴。但在案發前一個多月,李景明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屢次與家人在各種場合發生激烈爭執,甚至有劇烈的肢體沖突,與平時的個性大異,好像被鬼附身。
案發當晚的午夜,李景明又與其妻發生沖突,之後他用早就準備好的古巴式砍刀將其妻及驚醒後勸阻的妻妹、岳父母殘忍殺死,他的親生兒子被嚴重砍傷後被迫從六樓窗口跳出逃生,目前仍處在深度昏迷之中,有可能成為植物人。
案發現場極其血腥,慘不忍睹。
警方趕到時,听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而事發現場血流成河,客廳里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四具尸體並排‘坐’在沙發上。其中一具尸體的腿上放著一顆頭,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具尸體的頭卻耷拉在胸前,由于被砍得只剩下一點皮膚相連,所以歪斜著詭異的角度;第三具尸體的頭干脆滾到門邊,幾乎把沖進門的警察拌倒,而李景明本人就坐在另一個沙發上,抱著他老婆的頭喃喃自語‘是不是是不是’。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闖入,完全旁若無人,所以警方沒有費力就制服了他。之後他開始拼命掙扎,大叫︰「不是!根本不是!有鬼有鬼!」淒厲的哀號讓整個小區的人都脊背發涼。
審訊時他拒絕談論任何相關問題並幾次試圖自殺,獲救後開始沉默面對整個事件。對他精神問題的懷疑,也在他平靜理性的面對相關專家的鑒定後排除,所以目前等待他的只有審判。
據說,去過現場的菜鳥警員中有的當場昏倒,有的許久精神緊張,甚至連那些很見過些事面老警員也無法保持冷靜。而且直到現在,李景明一家的鄰居在天色黑了以後都還不敢出門,可以想見當時的恐怖情形。對此,小夏不認為難以理解。她見過幾張現場的照片,僅僅是幾張照片,僅僅是粗略地瀏覽就讓她感覺一股寒意直入骨髓,不想再與這件事有任何關聯。
但是盡管那麼想遠離,盡管她怕得要死,她還是要裝出一付冷靜精明的樣子,強迫自己硬著頭皮來到看守所,來見這個恐怖事件的當事人、制造者。
今天她終于明白為什麼有人說律師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
「李先生,我叫岳小夏,是法庭指定給的你辯護律師。」小夏故作鎮定地自我介紹,但仍然沒膽子直視對方的眼楮。
而李景明的雙眼則直盯著地面,一言不發。
「作為你的辯護律師,我的職責是維護你的合法權益,所以我會盡力幫助你。」小夏邊繼續說著,邊觀察情況。見小王就坐在她左手邊,她和李景明之間隔著一張堅固的桌子,一名警員站在不遠的右方,這都讓她安心了一點。但她隨即發現,她就像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一樣按慣例說著開場白,講解著犯罪嫌疑人應有的權利和義務,可卻有如對牛彈琴,對方根本沒有任何反應,只突顯出她的緊張。
這怎麼可以!
好歹她也是個可以單獨執業的律師,雖然業務能力差,勝訴率低,但也不能在還處于實習期的小學弟面前露怯!而且這還只是初次會見,按理說她該傾听、理解,同時建立起與當事人之間的彼此信任感,所以怎麼能慌亂無措?!不怕,不怕!有警察在,強勢一點。小夏這樣想著,強迫自己壯起可恥的老鼠膽,期望找到可以交流的渠道。
這是她第一次仔細觀察她的當事人。
他很瘦小,應該算是皮包骨頭。也許是天生的,也許是關押後不常見日光所致,他的皮膚蒼白得不正常,隱隱泛著淡淡的青色,讓人幾乎可以感覺到血管在皮膚下的蠕動。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外表雖然表現得安靜無害,但在小夏看來卻透露著陰森的氣息。就像他深埋在大木椅中的身體,連影子也蜷縮在陰影里,好像在窺伺什麼。如果不是有人陪同,小夏幾乎懷疑她對著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電影《恐怖蠟像館》中的一個蠟像。
「那麼,你可以說說當天的情況嗎?」小夏咽了咽口水,不得已采用狹義問法直入主題,否則她知道她將自說自話到天黑。
李景明的眼珠終于動了動。接著,他的脖子也轉過來,從專心凝視地面變為緊盯著小夏。但他的反應並沒有讓小夏的感覺好些,相反讓她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沒有人注意到嗎?他的脖頸扭轉的角度奇異,他的眼神清醒但充滿意味,這個人渾身上下都不正常,怎麼能被認為具有刑事責任能力而被審察起訴?
「我沒有殺人。」李景明突然毫無征兆地開口說話,仿佛聲音是來自遙遠的地方。「我沒有殺人。」他輕聲細語地重復,「有個鬼,他變成了我一家人的模樣。他引誘我。是他殺了人。是他!不是我!我沒有殺人!」
說到後來,李景明突然站了起來,伸手抓住小夏的手腕。
「我沒有殺人!是他!是他!是那個惡鬼!幫我!幫我!」
一瞬間,所有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然後,在場的和隨後沖進來的警察就上前壓制已經失控的李景明。而他在被制服以前則還對著被擠到牆角已經嚇壞了的小夏大喊,「有一個惡鬼!相信我,他殺了人!是他!有一個惡鬼」
他聲嘶力竭的喊聲消失後,小王白著臉自言自語︰「老天,這就是鬼上身吧!」
不管是不是鬼上身,也不管是不是會被同事們嘲笑或者被恨鐵不成鋼潘主任責備,她真的不想繼續接手這個案子了。她要退出。
小夏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手腕,她知道不久後那上面就會出現烏青。她相信那一定是鬼爪印,因為她剛才真切的感覺李景明身上傳遞過來的那一絲令人心驚肉跳的壓迫感。
這件事情也許並不像想象的那麼簡單,並不是只有普通的恐怖而已。
因此,她要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