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五節暗遁
伯格森抖開手槍轉輪,吹了吹從槍筒中飄散開的硝煙,伸出保養極好的細長手指,小心翼翼地從滾燙的轉筒中拈出一枚彈殼,輕輕扔在桌面上。
他很少用槍。即便是在地下靶場,也有專人負責為他裝彈、換匣。看著從轉輪里取出的一個個黃銅彈殼,還有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六具尸體,他那顆一直保持寧定、穩重的商人心髒,終于產生出一絲雄性生物特有的沖動與亢奮。
開槍的頻率並不快,平均兩分鐘扣動一次扳機,即便是剛剛接受最初級訓練的新手,射擊速度也遠遠超過這種令人驚訝的慢動作。顯然————伯格森不想親手殺死太多的人,他只是用自己親戚的血,讓絕望、冷漠、憤怒的心,感受到一絲被血液澆濕、浸潤之後的微涼。
槍聲。
人類骨頭被巨力硬掰,從中間斷裂的脆響。
聲嘶力竭的慘叫,帶有聲息隨時可能中斷,攙雜著哭泣的哀嚎。
這應該是魔鬼最喜歡的血腥樂章,糾合混亂的狂暴雜音中,死死卡在房門中央的男人和女人,驟然發出幾欲震破耳膜的淒厲尖叫,伴隨著骨頭斷裂的「 嚓」聲,堅硬的木質門框明顯變形,朝著內部框沿斷開,綻出一道道細長尖利的木刺。
緊密的堵塞終于出現了松動的縫隙,驚喜不已的家族成員們連忙抓住手中被當作撬棍使用,奄奄一息的同族朝後猛拽,兩具失去重心控制的身體前端重重摔落在地面上,從高高凸起五厘米左右的門坎上硬生生地拖過。刺目鮮紅的血,頓時從遭受劇烈踫撞的鼻孔中洶涌而出。頭部落地瞬間,堅硬的門齒狠磕在大理石制成的地磚上,掉落、碎裂,也將柔軟的嘴唇活活擠壓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可怕傷口。男人的右眼甚至被破裂門眶上爆起的木刺掛住,從上、下兩道眼皮中央,活活拖出黑白混交,乒乓球大小的晶狀體,未等他慘叫著拼命伸手想要抓回原本屬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卻被從身後瘋狂沖出的密集人群從頭頂踩過。就在勉強睜開,布滿血絲左眼能夠看到的視線範圍內,一只細長光滑,擁有漂亮錐形線條,長度超過十五公分的白色高跟鞋,重重睬踏在那團還在不斷顫動的球狀體表面,「叭哧」一聲,飛濺起無數粘稠透明的液體。
不到半分鐘,擁擠在辦公室里所有的盧頓家族成員,已經全部逃得干干淨淨。除了幾具橫躺在沙發和地面上,散發出痛苦申吟,四肢劇烈抽搐的瀕死者和尸體,只剩下站在辦公桌背後,右手握緊左輪槍,平平正指房門方向的伯格森。
槍口準星的凹槽中央,已經看不到一個人影。走廊和樓下大廳里不斷傳來的咒罵和慘叫,其間伴隨著重物從高處墜落,摔砸在堅硬地面發出的悶響————離開辦公室跑到一樓大廳,必須經過高達數十米彎曲環繞的筒柱狀旋梯,狹窄的梯面僅夠兩個人並排通過,急于逃離死亡威脅的家族成員們,此刻再也顧不上什麼該死的貴族禮儀,他們像一頭頭狂暴野蠻的腐狼,踐踏著同族身體,踩著一張張被化妝品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臉,在濕滑的鮮血與柔軟**當中奪路狂奔。
慢慢放下手中的槍,伯格森身體筆直地站在原地,呼吸均勻而平靜,慘白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夾雜著淡淡悲傷的譏諷和冰冷。
「你們其實根本不用跑那麼急,除了槍里的這幾顆,我再也拿不出多余的子彈。」
自嘲地搖了搖頭,伯格森神情冷漠地放下手里的槍,身體仿佛不受控制般朝後慢慢仰倒,整個人癱靠在椅子上,冰冷僵硬的肌肉,把臉上表情牢牢固定成介于陰沉與狂怒之間的雕塑。
「你早就應該放棄他們。這些家伙根本就是一群沒腦子的白痴,除了趴在你身上吸取養分,依靠家族供奉過著奢華糜爛的生活,他們什麼也不會做。盧頓家族已經完了,你救不了他們,永遠也不可能————」
寬大的高背皮椅後面,青灰色的牆壁表層,突然出現了一條高度大約兩米左右的裂縫。隨著縫隙逐漸擴大,可以看清楚那實際上是一個隱藏在牆壁內部,面積五平方米左右的暗室。一個身穿黑色亞麻長袍的人影,從里面慢慢走出,繞過橫躺在辦公桌旁邊的兩具尸體,從地上扶起一把歪倒的椅子,擺正,側過身體,隔著濺滿血珠肉末的桌子,端坐在伯格森面前。
這是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寬大的黑袍一直籠罩到足踝靠下的部位,肩膀兩側沒有被布刨完全包裹住的地方,可以看到穿在里面銀白色的合金盔甲。寬大的肩托,加上沉重的金屬防護甲,使身體看上如同一堵沉重厚實的牆,充滿令人畏懼的力量感。
「這是一個充滿骯髒與罪惡的世界。只有主的光芒才能拯救一切,洗淨黑暗,讓天空重新散發出聖潔的光芒————」
老人臉上滿是如刀刻般深凹的皺紋,削瘦的面頰使顴骨高高外凸,用充滿堅硬質感的線條,勾勒出粗獷的輪廓。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伯格森,用深沉悠遠的聲音說︰「猶豫,是懦弱和膽怯的表現。當然,愚勇並非高尚,避戰畏死也不能算作是人類所有品質當中最卑劣的部分。你很聰明,思維敏捷而且頭腦充滿智慧,我足足等了你五年……現在,應該是你做出最後選擇的時刻————」
伯格森慢慢抬起頭,呆滯的目光緩緩上移,停留在老人胸口,用絲線繡成,一枚如血般刺眼醒目的十字架上。就在這個有著悠久歷史,從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宗教符號背後,還寫斜插著一把中世紀古典風格的騎士長劍。
「你早就已經預料到今天發生的這一切。我說得對嗎?尊敬的皮爾斯神父?」
雖然話語當中用上了敬語,可是伯格森雙眼卻死死盯著坐在對面的老人,目光仿佛萬年不化的冰,冷得令人忍不住想要發顫。
「如果盧頓家族再多幾個像你一樣精明強干的天才,那麼事情發展的結局,也不會是現在這種狀況。」
皮爾斯神父毫不畏懼地迎上了伯格森如刀般直刺過來的目光,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對方目光中不加掩飾的恨怒和怨毒,而是綻開了一個柔和的微笑,用輕緩的聲音說︰「姓盧頓的人實在太多,對于家族,他們根本沒有歸屬感和責任感,只知道拼命掠奪和榨取一切。貪婪與傲慢同屬于七大罪當中最令人厭惡的部分,你為他們已經做了太多,你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獨自扛起整個家族。即便真的能夠應對目前的危機,讓一切重新轉為平靜,你也無法保證下一次危險降臨的時候,是否仍然具有應對一切的能力和運氣。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曾為永恆不變的存在,盧頓家族也不可能一直統治這塊領土。盛極而衰,是宇宙中唯一經歷過時間驗證的法則。放棄現在擁有的世俗之物,你將擁有更多,得到更多————」
「放棄?」
伯格森的臉色更加陰沉︰「你似乎忘記了一點非常關鍵的東西————我是盧頓家族的主人。」
「但你已經無法保住整個家族————」
皮爾斯神父冷冰冰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仔細觀察過那支從南面過來的軍隊,他們擁有的武器裝備和人員素質,遠遠高于你所謂的精銳。飛星城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即便你集中所有軍隊展開決戰,也無法改變失敗的命運。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面對現實吧我的孩子,主會展開最溫暖的胸懷,擁抱每一個虔誠的信徒。」
伯格森端坐在椅子上,如雕像般動都不動一下,淺灰色的眼楮將對面皮爾斯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不斷放大,甚至連微微抽*動的肌肉都看得很清楚。
沒錯,這個身穿黑色聖袍,散發出高達七星寄生士氣息的老人的確面帶微笑。可是,黑暗的袍服顏色,還有過于削瘦顯得骨頭外凸的臉,使其整個人看上去仿佛一顆沒有血肉的骷髏。微笑的盡頭,是無法看到底部的可怕深淵,誰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些什麼。
早在幾年前,隸屬于「上帝之劍」的幾名修士,就已經來到索斯比亞領地進行傳道。和其它家族首腦不同,伯格森沒有派人驅趕這些居心叵測,隨時想要分裂自己家族利益的外來者。他很清楚————這是一股與骷髏騎士團和紅色共和軍同樣強大,甚至更加瘋狂、野蠻的宗教勢力。不抑制、不反對,默默旁觀……這並不代表無能或者默許,而是提前留下一條可能保證安全的退路。
活著,至少有希望東山再起。
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存在了。
憑心而論,伯格森並不仇恨林翔。殺與被殺,掠奪與報復,是廢土世界最常見的沖突理由。從上一次他突入加爾加索尼城堡,對盧頓家族成員展開血腥屠殺的時候,伯格森就已經預見到索斯比亞和隱月城之間已經成為無法化解的死敵。容緩與和平僅僅只是表象,隱月城需要索斯比亞提供的各種物資來維持初期發展,強大的寄生士實力,也牢牢震懾住伯格森絲毫不敢在武力方面有所動作。雙方實際上就是兩個貌合神離的對手,面帶微笑,卻拼命在私下積蓄力量,等到擁有絕對優勢,足以帶著鋪天蓋地碾壓下來的可怕力量,才會毫無保留發動攻擊。
伯格森一直認為,首先動手的應該是自己一方。畢竟,除了王彪和楊華那兩名寄生士,索斯比亞無論在經濟或者軍事方面,都要遠遠強于隱月城。
然而事情的發展狀態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當伯格森費盡心機和大量金錢雇佣到足夠數量寄生士的時候,從隱月城傳來的情報,卻使他不得不放下想要報復的念頭————那座佔據著充沛水源的豐壤之城,竟然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實力驚人的高階寄生士。他們甚至能夠對抗「魔爪」。雖然沒有準確情報證明進入隱月城的「魔爪」公司成員遭遇不幸,但是頭腦清醒的伯格森明白————在廢土世界,「失蹤」和「死亡」,在很多時候都具有相同的意義。
戰爭,來得全無痕跡可循。
礦山城市陷落,產糧區易手,大批軍隊和士兵戰死……甚至就連被重度輻射區重重阻隔的東部沿海勢力區域也同時遭到攻擊。林翔一系列巧妙密集的組合拳打得伯格森暈頭轉向,無法動作,也沒有任何辦法應對越來越嚴峻的局勢。
他本來就只是個精明的商人,而不是強悍野蠻的戰士。
「放棄盧頓家族,我能得到什麼?」
思索片刻,伯格森重新向皮爾斯神父提出疑問。
「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甚至……能夠讓你得到普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神父微笑著,聲音充滿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
「如果你所說的僅僅只是最基礎的溫飽,那麼我們之間的談話也沒有必要繼續下去。」
伯格森耐心等著對方說完,才譏諷地冷笑道︰「與其像狗一樣卑微的活著,不如現在就死————」
「你似乎沒有完全理解我話里的意思————」
皮爾斯神父伸出左手,在光滑堅硬的辦公桌面上輕點了點,說︰「你能得到與整個家族匹配的補償。不是錢財,也不是物質,而是強大的,令人羨慕並且為之震驚的力量。」
伯格森看著老人的舉動,不發一言,向椅背上靠了靠。盡管呼吸平穩均勻,閃爍不定的目光,卻早已出賣了他內心深處無法遏制的激動。
「你可以進化成寄生士。沒有任何危險,不存在所謂的生物抗性,血融合程度與身體適性完全正常。你將不再是僅僅擁有二級強化能力的低階異能者,而是令人畏懼的寄生士————」
皮爾斯神父在微笑,臉上釋放出莊重聖潔的神情。他擺在桌面上的雙手十指交叉,合攏成一個代表虔誠與誠實的拳頭。
伯格森眼眸中不斷閃掠過貪婪和亢奮的目光。他當然明白在家族和個人實力之間,應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即便是利用藥劑產生異能的強化體質,也無法得到永恆不變的新陳代謝。相比之下,擁有強大力量的寄生士,卻能夠得到無法計算的存活時間。
有時間,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
以自己精明的頭腦和那些暗地里保留下來的大量物資,重建家族其實並不困難。而且,還少了幾百個愚蠢透頂,無時無刻都想要和自己爭權奪利的「盧頓」。
「據我所知,醫生聯合協會對外銷售的強化藥劑,最高僅僅只能達到六級標準。換算成進化人的力量,只相當于三極————」
盡管思維意識已經作出判斷,但伯格森仍然對神父的話抱有懷疑。
「神的力量,永遠不可能為凡人所知曉。」
皮爾斯神父把他臉上每一絲表情變化全部收入眼中,面帶微笑,意味深長地說︰「我的孩子,這並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特質。你可以懷疑我,但是永遠也不要質疑上帝的存在和神力————」……
晝和夜,在天空中交替往復。
太陽和月亮在厚厚輻射雲層背後,同樣進行著永恆不變的轉動。它們的形狀幾乎已經被新生代人類所遺忘,只能用自己散發出的光亮,讓地球生物們感受到光明與黑暗的存在。
血紅色的地毯,從加爾加索尼城堡大廳的台階上層層鋪下,一直延伸到五百多米外,繞過水池和綠化帶,通向城堡外圍的水泥道路中央。
林翔端坐在位于城堡大廳核心的覲見台上。淺灰色的緊身戰斗服,使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凸顯出完美的曲線。膨脹的胸肌和粗壯的胳膊、腿腳,釋放出令人畏懼的力量。與之形成鮮明的對,則是那張漂亮得足以讓人窒息的臉,白女敕光滑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皮膚,以及清澈透明,亮如晨星的眼眸。
數以百計的身影跪倒在他的腳下,這些人衣著華貴,身上卻帶著血跡與大量污痕。神情呆滯,其中卻有著本能的畏懼和恭謹。他們大多低著頭,只有幾個膽量頗大的年輕人會輕抬起頭,以最快的速度飛快偷窺著坐在覲見台中央的征服者。
大廳周邊的大理石立柱和牆壁角落,站立著一個個身穿同樣暗灰色調,全副武裝的隱月城士兵。他們手中槍口微抬,警惕地觀察著人群當中任何可能帶來危險的異常舉動。這些降者當中沒有任何一名異能者,但是誰也不敢保證————絕望之下,普通人不會做出比進化人更加激烈的狂暴之舉。
索斯比亞已經被征服。除了投降,盧頓家族沒有第二條路。
(又老了一歲……36了,距離死亡又近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