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舉步走入內廳,眼楮先將廳中打量了一番。整個內廳里,除劉備外,別無他人。上前幾步,張懿躬身行了一禮說道︰「拜見主公!」
正在閱覽文書的劉備抬起頭,見是張懿,輕放下手中簡書,微笑著說道︰「是仲司啊,過來坐下!」
廳內放置了多張木椅,這種新奇的座具是由黃月英所主持的器械坊新近制成的。起先人們還很不習慣,但時間稍長後,才發覺坐在此物上確實要比以往席地而坐的方式舒適的多。(注︰三國時期確實沒有椅子)「謝主公!」張懿自己尋了一個較為靠近劉備的椅子坐了下來,隨即詢問道︰「主公喚我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劉備笑笑說道,「只是此前一直過于忙碌,今日終于稍有寬閑,想跟仲司敘敘話!」
「揚州之事是因懿處理不當而起,連累主公如此費心,皆懿之罪也!」張懿面現惶恐之色,連忙起身請罪道,「還請主公降罪!」
「仲司,適才我也說了,只是找你敘敘話,並無問責之意。」劉備擺擺手,淡笑說道,「快快坐下!」
「謝主公!」張懿感激地行禮說道。
「自高祖斬白蛇而建基業起,我大漢歷經二十四朝,期間雖有王莽篡權、外戚內宦干政亂朝、匈奴鮮卑異族襲擾等種種磨難,但漢家江山綿延至今也已有了四百余年。」劉備流露出一絲緬懷的表情,感嘆地說道,「不過,到了今時今日。大漢的容光似乎已成過眼雲煙。而今天子雖在,但卻權柄毫無,內外之事皆決于……曹操一人。」
說到這里,劉備苦笑著搖了搖頭︰「昔日陳吳起事于大澤鄉之時,曾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何其豪邁。而這天下社稷,其實早先也不姓劉。也不稱漢。若非高祖有天縱之才,又恰逢秦末之亂,可能我劉氏至今也就是沛縣一豪族而已。」
張懿不清楚劉備說這些話有什麼意圖,也不擅自插嘴。只是靜靜聆听。
「夏延四百年,為殷商所代︰商延五百年。為姬周所代;周延八百年,為秦所代;秦因暴政。三代亡于我大漢。而今我大漢也綿延了四百余年,或許也到了被他朝所代的時候……」
听了這話,即便是張懿鎮定無比,也不禁大吃了一驚。劉備這番話,簡直可稱得上是叛逆大罪,更何況他還是漢室的宗親。不過,幸好這里只有劉備和張懿,言不入第三人之耳。
「但,饒是知道如此,我身為高祖之後,亦不能如其他人一般,坐視漢室衰微。自黃巾之亂起,我與雲長、翼德奔走四方,寄人籬下,數次數落,最困難時刀斧已經架脖,只待一聲令下,便是人頭落地。」劉備搖了搖頭,嘆氣說道,「那段日子,雖然艱苦無比,但我九死不悔。為漢室再興,為重現武帝時之輝煌,縱然讓劉備粉身碎骨,也是再所不惜。到如今,總算熬出了頭。我領有荊、揚、交三州,治下沃野萬里,百姓五百余萬,大軍二十余萬,更有雲長、翼德二弟,與元直、孔明、士元、公佑、仲司、子敬你們這些英才相助。縱然曹操強悍如鬼神,我也有那份膽量與豪氣,與他斗上一斗,爭上一爭。不怕仲司笑話,大漢能否再興,最後一絲希望恐怕就是落在我身上。若我敗亡,能與曹操抗衡者再無第二。到那時,曹操恐怕就要再行新莽(王莽篡漢)之事了。」
「以主公的仁德名望,以君侯、將軍勇冠三軍之能,更有徐、諸葛、龐等諸公相佐,懿相信,漢室再興只是遲早地事!」張懿略顯激動地說道。
「恩!」劉備笑著點點頭,頓了片刻後,又換了個話題說道,「仲司,你到我這里有多久了?」
「懿是在建安六年九月投在主公麾下的,到今日也有五年出頭了!」張懿略一回憶後說道。
「五年了!」劉備輕嘆口氣,感慨說道,「記得仲司剛到壽春時,還是一個風華青年,如今倒也快及而立了。這些年,實在是有些委屈仲司了。」
「主公說的哪里話?」張懿急忙說道,「懿本一介無籍無名之人,初投主公即得重用。短短五年,即授征南大將軍椽、典農中郎將等職,普天下也尋如此殊厚之待。」
「備自身雖無曠世之才,但勝在年長又頗有幾份閱歷,自認在看人上還頗有些心得!」劉備擺了擺手,阻止了張懿的話,正色說道,「仲司精曉軍、政,僅以才論,絕對可稱國士。與元直、孔明、士元他們相比,恐怕也是難分伯仲。」
「主公謬贊,懿怎當得起……」張懿還待自歉,卻被劉備接下來的話給打斷了。
「仲司,以你之才,當真看不出前線戰端與孫家謀叛兩事,孰輕孰重麼?」劉備輕輕地詢問道,溫和卻隱有一種攝人力量的雙眸緊緊盯著張懿。
張懿先是一楞,隨即辯解道︰「主公,內不安則外自亂。正因此刻前線戰端大起,後方軍力空虛,如若不軌之徒乘機興叛,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一個不好,非但前線戰事會受影響,甚至後方基業也會喪失殆盡……」
「仲司,你當真沒有看出此次揚州內亂中的那些蹊蹺地方麼?」劉備盯著張懿看了許久,輕輕嘆氣說道,「早先廬江、丹陽、九江諸郡中的那些流言,當真是孫家所散布地麼?江東平定已有四年,孫家一直都在臨淮。除了孫伯陽曾搞出一些事端,孫家上下並無什麼異動。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以改變人地心了。且不說還有人留意著,就算孫家想搞出些流言,會有多少人幫他們散播消息呢?再者,賀公禾雖曾與孫賁有過些書信來往,但貿貿然起兵攻擊廬江,也有些不合常理。公苗就在丹陽。麾下有近兩萬新兵。賀公禾當真要興兵作亂,照理也該讓其兄響應一番。而且,賀景究竟是擅自調兵作亂,還是奉命返回廬江。只需找相關人詢問,看賀景到底有無收到一封軍令書模樣的東西即可。此事先前竟無人過問。待我讓子敬前去探查時,卻發現潛山縣中有幾名官員縣吏莫名暴亡。此外。那孫賁雖心有不甘,但若我要殺他,何苦等到今日。
一年前他秘密聯系子敬等人時,我就能光明正大將其誅殺,何必用出這暗地里刺殺的手段。而那年僅16歲地孫皎,本就是中庸之才,孫賁做不成地事情,他就更無法做成。若並非我下令誅殺此二人,還會有誰有這等能力潛到臨淮,無聲無息地殺人棄尸?恐怕,舍曹操,再無第二人!」
「這一些並不難發現的疑點,連我都瞞不住,何況是仲司……」站起身,劉備緩緩走到張懿身旁,嘆氣說道,「明知如此多地疑點,並清楚我軍與曹軍正四線開戰,明智的選擇便是先將此事壓下,封鎖消息,暗中展開調查,避免為外人所知。如此才能確保後方地安定,使前線將士不受影響。但是,仲司偏偏卻選擇了最為激烈的手段,搞得此事舉城、舉郡,乃至舉州皆知。其結果便是民心、軍心極大動搖,將領官員人人自危。」
張懿滿面冤屈之色,呆坐在位上,直直看向劉備,半晌才想起申辯︰「主公,處理此事之時,乃是以龔將軍為主,懿只是為副……」
「伯民性情簡單急噪,有時做事確實欠缺思考……」劉備看著張懿的眼楮,淡淡地說道,「但仲司你還是犯了一個錯誤。以伯民之能,做得出這麼復雜地事來麼?」
直到這時,張懿地表情才出現了一絲異色。
「仲司,你我相交五年,難道還不能讓你真正歸心麼?」
劉備嘆氣說道。
張懿沉默了許久,才抬頭說道︰「主公怎知我不是中途變心?」
「以仲司之能,分得清輕重得失……」劉備輕聲說道。劉備這回答,听似有些不著邊際,但張懿卻明白內中意思。以張懿在劉備這里的地位和權力,雖然稱不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卻是在頂端的權力層中。而且,隨著劉備實力的不斷擴充,張懿地前途絕對是不可限量的。日後如果劉備有機會問鼎天下,張懿位列三公、封萬戶之侯,也未必不可能。相反,如若張懿中途變節,從劉備一方背叛到曹操一方,且不說能否位列頂端權力層,能不能得到曹操地真正信任還是個絕大的疑問。以張懿這等身具大智慧地人,這樣的利弊得失並不難分辨。
「多謝主公對懿的賞識……」張懿露出一絲苦笑,有些失落也有些好奇地問道,「主公既然已經懷疑我,為何不令人直接擒拿?」
「我想賭一賭,看仲司會不會自己對我坦誠此事?」劉備也露出一絲失落的淡笑,「所以,適才才會說出那麼一通‘廢話’,不過希望似乎是落空了……」
「仲司,不要拿出掖在身後的手弩,我雖然很久沒上過戰場,但這些年身手倒也沒有撂下太多。」劉備突然盯住張懿的右手,嘆氣說道,「有雲長、翼德這樣武藝超群的兄弟,我的反應也比常人要快上不少,何況是仲司這樣沒有練過武的人。而且,我身上還穿著翼德送的那具龍鱗軟甲,手弩是根本射不透的!」
張懿知道劉備有一具「龍鱗軟甲」。說是龍鱗甲,其實是以南疆一種異蟒的皮革所制。這種異蟒在南疆也很是罕見,往往能長至兩丈余長,外皮堅韌無比,刀槍不透,捕捉極為困難。
張飛也是從山越族里得到了一張蟒皮,隨後命能工巧匠精心制作成一副全身盔甲,送予劉備防身。此甲質地頗輕,而且柔軟異常,完全可以貼身而穿。因蛇也稱「小龍」,故此名為龍鱗甲。據聞,張飛曾命人以三石強弩在百步遠處射擊此甲,卻無法穿透,足見此甲的堅韌。
張懿身體一顫,看了看劉備,隨後緩緩從身後抽出一具小巧的手弩,丟在了地上。
張懿一直認為沒有看輕過劉備,但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這位「主公」的眼光還是大大地超出了想象。
「仲司,以你這樣的才能,還能被曹操所束縛,恐怕是因為家族的原因吧!」劉備也沒有對張懿暗藏凶器並準備行刺自己的舉動,表現出什麼憤怒之色,和聲詢問道,「張懿應該不是你的真名,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姓名麼?」
張懿沉吟片刻,起先的慌亂反而褪去,取而代之以平和之色,坦然說道︰「懿確是真名,但我的姓並不是張,而是司馬。我名司馬懿,字仲達!」
「司馬懿!仲達……」劉備輕輕將這個名字念了幾遍,「這麼說你是吏州刺史別駕司馬朗之弟了。沒想到,翼德五年前的懷疑居然成了真……」
司馬懿也苦笑了一下,無奈說道︰「原來皇叔也知道此事,懿還以為張將軍沒對您提過此事呢……」
此刻,司馬懿也不好意思再稱主公。
「翼德沒有直言,當時也只是隱晦向我點了點!」劉備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