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相當有分寸,在將他自己的見解道出後,便收住了話題,並沒有進一步說明該如何處理此事。
廳堂內陷入一陣沉默之中,包括大哥在內的眾人,都需要時間來仔細消化諸葛亮的這番話。
假設真如諸葛亮所分析的一般,力主改制的那一幫人倒著實是煞費苦心了。怎麼看,這都是一條計中藏計的連環計策——太史台在有所預知的情況下,故意隱而不報,以這場「突如其來」的日食作為發難的借口,並進而挑起改制之爭。這是第一層計謀,也是準備用來讓人識破的計謀。
以改制一事為名,行攫取權柄之實,這便是隱藏于在第一層計謀之下的第二層計謀。
應當承認,改制一事的確很容易混淆人的視線。」試舉制」與「功民制」對士族門閥的利益無可非議地產生了一定的觸動,那些出身士族門閥的官員會借機反對,本就在常理之中。要知道,當年試舉制剛剛開始推行時,其實就曾有過一些反對之聲,不過因為「試舉」只是作為「察舉」補充,並沒有從根本上觸痛士族門閥,加之確實也取得了很不錯的效果,最終才得以將這項新穎的人才選拔制度保存了下來。待到廬江朝廷成立,越來越多的中原、河北士人南下揚州,並入朝為官後,針對試舉制反對聲一度又曾高漲過。
所謂常見則不疑,若是以改制一事作為幌子來掩飾其他的企圖,倒是再方便不過了。
不說其他朝臣,就以這里的六人來說,大哥、二哥、我,甚至包括徐庶、龐統在內,似乎都被這道幌子給蒙蔽了,若非有諸葛亮點明,恐怕短時間內是不會想到權勢之爭上去。
倒不是說徐庶和龐統的智計比不上諸葛亮——徐庶是關心則切,對試舉制過于重視。讓他失去了冷靜思索的立場。龐統則是介入朝爭過早,其後便一直在協助徐庶與那些力主改制的朝臣舌辯,加之近幾日從襄陽傳來龐德公身體欠佳的消息,心分幾用的龐統也不會有時間去思索多余的事情。這麼一來。徐、龐二人便有如當局者迷。
相比較之下,諸葛亮這幾日一直冷眼旁觀,沒有介入。以局外人的身份,他自然可以抽繭剝絲一般地透過種種假象,準確無誤地抓住事情地本質。
「張永文(太史令張進)是兗州人,與劉孔才(司空劉助)、許文休(許靖)皆頗有舊交!」龐統挑了挑眉頭。突然笑了起來,「現在想起來,當日韓德高(廷尉丞韓嵩)彈劾張永文時,好像就沒有人為其申辯求情。
太史台雖然失職,但並非謀逆大罪,縱然上書為其申辯幾句,也不至引火上身。」
龐統的這幾句話,直接指向了問題的另一個關鍵所在——太史台事先究竟有沒有預測到日食的到來。如果的確是未能預測,倒也罷了;反之。假使業已有所察覺,卻故意隱而不報,此間的問題就大了。不能及時預測「日食」這等影響力巨大的天象,身為太史令的張進肯定要承擔極大的過失。最嚴重可能會被處斬(歷史上曾有過這樣的例子),最輕也會被罷官。
沒有哪一個人會願意去無緣無故地承擔這樣的罪責,除非他受到了利誘或是威脅。
那麼,有誰會利誘威脅張進?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張進是兗州東郡人士,通曉經易,在青兗士人中名勝頗顯。去年十月時,他才自兗州南下,並于十二月入朝為官,出掌太史台。是實實在在的「北臣」。同時,如龐統所說,他與司空劉助、宗正卿許靖關系相當不錯,聯系上這幾日來的朝爭的進展……
諸葛亮的分析,實在是讓人無法推翻。
自去年六月廬江朝廷成立以來,朝中官員的構成情況越來越復雜,除了原先的荊、揚士人外。越來越多地中原、河北士人進入朝堂。其中有不少人更是在孝恐皇帝一朝時,擔任朝中要員(當然多半也是虛職)。
這些人在進入廬江朝廷後。通常都出任六百石、比六百石以上的官員,其中更有司徒盧毓、司空劉助、奉常卿伏德這樣的三公九卿級大員。劉璋死後接任宗正卿的許靖,盡管多年避居交州,卻與青、徐、兗、豫士人關系緊密,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屬于「北臣」一系地。
然而,北臣擔任的官職雖高,爵位雖尊,手中的實權卻是有限。便如掌管教化之權的司空劉助、掌管水土及營建工程的司徒盧毓,其實際職權也已被分離。位列九卿之首的奉常卿也是名過于實。諸如大司農、廷尉、衛尉、光祿勛、大鴻臚等實權職務都由諸葛亮、張昭、徐庶、蒯越、孫乾等人執掌。
或許是因為在曹操手下壓抑得過久,或許是因為大哥看起來過于溫和無害,或許是因為北伐大勝之後社稷一統已非遙不可及,又或是因為諸般因素的綜合,位高卻權虛的「北臣」們,再不甘于現狀,遂以這場「日食」為契機,精心設計了一條奪權之計。
大致地理清了思緒後,我將目光投向了大哥。此事關聯重大,處理起來必須謹慎——臣們未必真有經天緯地之才,但他們的名聲頗盛,關系極廣。若處理稍有不慎,便可能會對大哥地名望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更會廬江朝廷的穩定產生莫大的影響,以至危害社稷。
結束了沉思,大哥緩緩抬起頭,對我說道︰「三弟,辛苦你走一趟,即刻請異度、子布、子敬、公佑、子仲、憲和、孝起過府議事。盡量不要驚動人。」
「恩!」點點頭,我立即起身離廳而去。
半個時辰後,蒯越、張昭等人相繼趕到大將軍府。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所請的七人中,魯肅、蒯越在我的親兵造訪時居然都衣冠整整,似乎預料到大哥會邀他們議事一般。
「改制只是借口罷了,朝爭之本,其實在權!」在大哥詢問蒯越等人關于朝爭一事地看法時,魯肅開門見山地說道。
原來,並非只有諸葛亮一人看透了事情的本質。初听這一結論的其余六人,表現卻是大相徑庭——蒯越、張昭神色微動之後又迅速恢復了正常,孫乾、簡雍四人卻是實實在在地表現出了詫異。
這幾日里,與諸葛亮相似,魯肅、蒯越、張昭三人也沒有參與到改制之爭中,看來他們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出了些異常,不過透徹程度似乎稍有差異。魯肅是直接抓住了關鍵,蒯、張二人略差一些。
待諸葛亮將先前的分析,再給新到的七人做了描述後,他們同樣也神情凝重,並沒有表現得異常激動。
「權勢之爭,本是朝堂上最尋常的事情,歷朝歷代都是如此。」張昭輕捋著頷下長髯,沉聲說道「若在太平時候,權爭雖易致內耗,倒還無傷社稷根本。但方此社稷沉淪待興,國賊肆虐害民的緊要時刻,權爭只會禍及大漢社稷的興復。
此風斷不可長!若不能勒止,後患無窮!」
「張公所言甚是!」魯肅點了點頭,「不過,雖要勒止,卻也不可隨意……」
……
廬江
宗正卿許靖深夜拜訪司徒府。
書房中
「……張子布、蒯異度天下名士,才學深厚,堪任廷尉、光祿勛之職。但那徐庶、諸葛亮、龐統是何等人?」許靖相貌清 ,氣度儒雅非凡,此刻他表情激動,慷慨沉辭地說道,「徐庶,一介苦囚(徐庶少年時曾因殺人被擒,並遭酷刑游市之罰);諸葛亮、龐統,年未及而立的黃口孺子,學不成,名不盛、德不立,何以竟能竊居九卿重位?
欲興社稷,必振朝綱,欲振朝綱,必正國制。想我朝自高祖以來,向以征闢察舉取仕,方維我大漢社稷400余年。徐庶、龐統之徒居然欲行所謂‘試舉’之法,視祖制祖法為無物,喪德至此。
留此等人在朝,只能是社稷之禍?」
頓了頓,許靖誠懇地對司徒盧毓說道︰「子家(盧毓)世代忠誠社稷,先尊子干公(盧植)更是前朝擎柱。若子干公見朝政敗壞如斯,恐怕九泉之下也難瞑目。
改制關乎國體,但若無子家,恐難成大事。還請三思……」
盧毓輕捋著頷下髯須,在許靖的注視下思索了許久,終于點了點頭。
見一直態度難辨的盧毓終于答應參與推動改制之事,許靖欣喜不已……
待許靖離去之後,一名中年文士悄然從內間踱出,走到盧毓的身旁。
「許文休權欲迷心,恐死期不遠……」盧毓輕嘆說道。
「此德非彼德……」中年文士正是戶曹尚書崔琰。
「季珪可知家父當年是如何評價他兩位高弟的麼?」盧毓搖了搖頭,回望崔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