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淵頂盔束甲,策馬矗立在小丘之上。
這里距長安僅只有不足百里,騎軍如果放開奔馳,不消兩個時辰就能抵達。步軍的話,也就是不到一天的腳程而已(夏侯淵向以行軍迅速著稱)
當然,這是建立在沒有呂蒙阻擊的前提下。
綿延起伏的八百里秦嶺從身後的西南方向一直延伸過來,在此處與一望無際的大平原融匯在一處,形成無數起伏的丘陵。往北面去,是湍急奔騰的渭水。這樣的地形,基本就斷絕了騎、步軍混合的夏侯淵軍繞路行進的可能性。
呂蒙正是看準這一點,選擇了以潦水為屏,阻擊夏侯淵。
由于此地地勢較高,所以視野很是開闊,夏侯淵能比較清楚地察看潦水東畔的呂蒙軍陣。但越觀察下去,他的眉頭鎖得越緊。
據斥候的回報,從呂蒙抵達潦水布防到現在,也就僅僅半天而已。
但呂蒙卻利用這半天時間布置成了一道相當完備的防線。
痛恨歸痛恨,夏侯淵也不得不承認呂蒙是個相當卓越的將領。
風越來越猛烈了,穿過高低起伏的丘陵,在耳邊發出嗚嗚之聲,坡上坡下光禿的灌木和小樹一齊沙沙地響起來。偶有一兩聲狼嗥夾在其中,傳入耳中顯得格外淒厲。
這時,夏侯尚突然策騎馳上了小丘,行禮後,聲音略顯低沉地說道︰「叔父。斥候已經傳回了消息,南邊兩處容易施渡的地方也都有敵軍駐守,雖然人數不是很多。此外,派往涼州方面的細作已經有四天沒有消息了。張任那廝似乎派了人手截擊我方細作…叔父,我有些擔心西涼的情況……」
比較而言,馬岱所能帶來的威脅,要遠遠勝過呂蒙和張任。縱然被呂蒙狠狠設計了一把,包括夏侯淵在內的曹軍眾將仍是堅持這樣地觀點————被打得喘不過氣來的川軍不提;呂蒙軍的戰力或許不差。但比之夏侯淵軍應該還是有不小的差距,如果不是呂蒙詭計多端,事態根本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堂堂正正地交鋒,呂蒙絕不會是對手。
但馬岱卻不同!即使是夏侯淵本人,也不願意與如鐵流狂潮般的西涼鐵騎硬踫硬地開戰。如果在這時候,幾萬西涼鐵騎突然出現在雍州戰場,情況將不堪設想。
「張任很可能已與馬岱有所聯絡,此舉正是為策應西涼鐵騎南下,好打我軍一個措手不及……」一旁策馬靜立的蔣濟蹙眉說道,「如果再往深一層里想。下官甚至懷疑……」
說到這里。蔣濟頓住話頭,顯得有些躊躇。
「想到什麼就說出來……」夏侯淵一抬手,略顯不滿地說道。
「下官懷疑……」蔣濟將心一橫。」截止到目前的戰事,或許都在敵軍的計劃之中。
張任地孤軍深入及死戰不潰,呂蒙的聲東擊西及眼下的阻擊,都是敵軍計劃的一環。如果馬岱再在這個時候南下攻擊我軍……真是如此,可以說,這就是極為大膽卻又相當縝密的連環計策。」
「照這樣說,川軍那麼慘重的損失,就是一個誘餌了……」夏侯尚震驚地說道,「這代價也太大了,張任真的會肯當這傻瓜……」
但說到這里。夏侯尚卻自己突然閉上了嘴————川軍近兩萬的損失固然慘重,但若能換來關西戰局的勝利,這筆買賣怎麼也是劃算的。
「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亂了陣腳……」夏侯淵虎目一掃蔣濟和夏侯尚,面上並無半點驚慌之色,沉聲說道,「事先誰敢肯定張任能夠抵擋我軍六日,敢肯定呂蒙能突破子午道……但要這其間出現半點差池,這所謂地計劃就是一個狗屁笑話。只因本督稍有疏忽。才給呂蒙這混蛋可乘之機。但就憑這混蛋和張任那廢物,想勝過本督,簡直是痴人發夢……」
在夏侯淵地呵斥下,蔣濟雖仍有異議,卻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眼下當務之急,是盡快渡過潦水,突破呂蒙的阻攔,返回長安穩定住局勢。」夏侯淵又眺望了一眼遠方的敵軍,冷聲說道,「區區一條潦水,就想阻擋得了我?」
听了這話後,蔣濟卻是發自內心地松了一口氣————能知道當務之急是返回長安,就證明夏侯淵並沒有失去冷靜。蔣濟最害怕地,就是夏侯淵因為震怒而意圖在野戰中擊滅呂蒙和張任。
張任川軍的戰力雖然贏弱,但韌性十足,再加上一個詭計多端的呂蒙,想要將兩人擊滅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時間拖的越長,馬岱出現的幾率就越高。萬一真拖到馬岱出現的那一刻,一切都為時晚矣。
「叔父,是否命人聯絡長安、潼關、青泥隘口的守軍,讓他們從背後夾擊呂蒙……」夏侯尚謹慎地提議道。
「不能動用這幾處的一兵一卒。」夏侯淵第一時間打斷了佷子的話語,「呂蒙如此陰險,安知他不會設計提防這幾處兵馬。只要潼關和青泥隘不失,縱然雍州戰局再如何惡劣,關中卻可保無虞,中原戰場也可不受干擾。」
夏侯尚知道自己地提議失策,也不申辯什麼。
「抓緊時候休整兵馬,今天夜里咱們就渡河,踏平呂蒙這條吳中惡狗!」夏侯淵眼中精芒閃爍,厲聲說道,「伯仁,你即刻加派騎兵斥候,盡量繞開張任這廢物,給我十二時辰不間歇地盯著後面。」
「諾!」……
如呂蒙所料,夏侯淵的渡河之戰在入夜之後展開。
漆黑的夜里,河對面兩、三里遠的廣大原野上,火光鋪天蓋地,並逐漸聚攏形成明亮的火炬之海。奇怪的是,從火把數量看,曹軍的人數應當不下萬人,卻沒有形成什麼大的動靜。
沒有喧嘩聲,只有一片奇特的靜。但這種靜非但無法讓人安寧,反而更感覺到異樣地恐怖。
呂蒙舉目眺望著對岸的情形,但火光並不足以抵消夜色對視線的限制,肉眼所及也就只有百來步遠。更遠的距離,已經無法看清。
「夏侯淵……有意思!」呂蒙嘿笑了笑。
突然之間,對岸的寧靜被打破。成千上萬的曹軍士卒宛如復活的雕像一般,在一瞬間爆發出巨大的能量,齊聲暴喝著開始了攻擊。
就好象巨龍在向前噴出滔天烈焰似的,無數點火光從對面那巨大的火海游離出來,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紊亂而疏松地向河東畔猛烈地沖過來!
火光中,呂蒙能夠看到,無數曹軍士卒抬架著簡陋的排筏,風也似的沖到河邊。
在一個個巨大水響聲中,排筏被扔進了河中。隨即,後繼的曹軍士卒迅速登筏準備強行渡河。
「殺~!」咧開嘴,露出兩排白皙的牙齒,呂蒙高舉的右手重重地落下,一聲厲吼月兌口而出。
「蓬~!」「蓬~!」「蓬~!」
早已蓄勢待發的一排弓弩手在第一時間內完成了發射的動作。鋒利的狼牙羽箭破開空氣,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銳嘯叫,狠狠朝渡河的曹兵覆蓋下去。
排筏上的曹兵齊齊舉起手中皮盾。下一刻,箭矢擊打皮盾的聲音就「乒乒乓乓」地響起。間或地還傳來十數聲悶哼慘叫,以及巨大物體落入水中的聲音。
第一輪的箭襲所造成的實際傷亡相當有限,但第二輪、第三輪……
又接連而至。呂蒙麾下的弓箭手,所列的是劉備軍標準的三輪射射擊陣型。一波又一波的箭矢,如同密集的雨點一般,逼迫得渡河士卒連氣都喘不過來。
但曹軍的弓弩也開始了咆哮,成千上萬的羽箭不甘示弱地反壓制向河對面的弓箭手。交錯飛行的箭矢不時地在空中踫撞,擊打出無數的星花論射程,曹、劉兩軍的弓箭基本相當。但夜間的西北風,卻對雙方產生了此消彼長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
逐漸地,人數稍少的曹軍弓箭手,卻反壓制住了呂蒙軍弓箭手。
箭襲強度的減弱,讓渡河的曹軍士兵如釋重負,他們毫不猶豫地加快了渡河速度。
這時,第一批曹兵成功地登上了東邊河岸。
「這狗娘養的西北風……」極目盯望著前沿的激戰,呂蒙神色雖自信依然,嘴里卻在低聲都囔著。
劉備軍的弓弩實際比曹軍弓弩還要稍優良些,但由于這強勁的西北風,原本微弱的射程優勢蕩然無存,反而大吃其虧。
失去了弓弩的壓制,曹軍渡河的壓力大大減輕。出擊張任的這一萬六千余騎步軍(原本是兩萬余人,與川軍交戰中損失了一部分)都是跟隨夏侯淵南征北戰多年的精銳,類似眼前的渡河戰事,經歷了不止一次兩次。雖然未必有多少人通曉水性,但這些兵卒懂得如何嫻熟運用排筏船只,在盡可能少地遭受損失的情況下讓自己渡過河去。
潦水平均寬度在十一、二丈左右,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條中等河流,而夏侯淵選擇的渡河地點,寬度甚至只有近十丈,強渡的難度並不算太大。如果不是時間上來不及,呂蒙肯定會選擇往西田余里的芒水來構築防線。
「娘的,要是老子有霹靂車,就夠這幫曹狗們受得了……」由于奇襲強行軍的緣故,加上道路艱難崎嶇,呂蒙軍根本無法攜帶任何的重型器械。安置在河畔用做阻敵之用的拒馬都是臨時制造而成,看起來相當簡陋。
「呂將軍,有小部曹軍攻上岸來了……」都尉董最一手持刀,一手提盾,(書友東門醉客串)急匆匆地跑到呂蒙跟前。
「阿最,你小子是不是被風吹傻了?」呂蒙應了一聲,沒好氣地回道,「這還稟報什麼,有這工夫不如給老子把他們趕下河去……」
被呂蒙這一罵。董最非但沒有羞惱,反而如吃了仙丹似的渾身上下一片舒坦,憨憨地一笑後,大聲應諾道︰「諾~!」
「這小子!」望著董最遠去的背影,呂蒙笑罵了一句……
十數名曹兵初一登上東岸,就遭遇了極為猛烈的攻擊。無數敵方士卒提刀扛盾,從四面八面圍攻過來。
「殺~!」雙方的士卒猶如身懷血海深仇的死敵一般,不顧一切地纏斗在了一起。
而事實上。雙方的關系也與血海深仇沒有太大分別。雖然士卒與士卒之間並無私人恩怨,但這場戰爭卻,決定了雙方要麼是你死,要麼是我亡!
鋒利的刀槍鋒刃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血樣鮮艷地光芒。一抹抹的鮮血,隨著刀槍的揮舞劈刺噴灑到了半空,隨即在寒風中冷卻……
第一批登岸的十數名曹軍,在幾倍于他們的呂蒙軍士卒的夾擊下,支撐的越發艱難,腳步逐漸地後移。但他們可退卻的空間實在有限。
身後就是冰冷地潦水。而且還不斷有其他同伴要上岸。
「沒有退路了,拼死一個是一個!」先行登岸的曹軍中,有一名都伯。他知道已經沒有退路。厲吼一聲後,發狂似得迎著對手的刀槍就沖了過去,「殺!」
「殺~!」受到這都伯的激勵,剩余的八、九名曹兵也形同瘋獸一般地復沖向前,如磐石一般迎接著一波一波的激蕩沖擊。
陸陸續續地,有後繼的曹兵登上了岸,加入到戰團之中。
相比起這里,其他幾處強渡的曹兵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無數拒馬成一字形架放在河邊,用以阻擋曹兵的登岸。緊挨在拒馬之後的,是一排槍盾兵。巨大地塔盾整齊地樹立著,用以格擋襲來地箭矢。盾牌的中間,特制了一個槍孔,士卒手中的長槍就從槍孔內刺出。
再往後,又是一排長槍兵。丈二地長槍從盾牌之間的隙縫里伸出,與前排槍盾兵的長槍組成了一道密集的槍林。
登上岸的曹兵剛剛立足之後,就不得不面臨這片槍林。由于缺乏沖刺的空間,加上拒馬的阻攔,他們的攻擊很難施展開來。
攻擊施展不開。非但自己要處于被動捱打的局面,同時還拖累了後方的渡河曹兵。河面上地排筏變得越來越多,便如同下了餃子的鍋面一般。
對方的弓箭手是不會客氣分毫的,射出的箭矢也由普通箭支變成了火箭。由于排筏太過密集,閃躲的難度倍增不止。
不時有曹兵中箭或是著火,在痛苦淒慘的哀號聲中跌落河中。掉下河的人,無論是否懂得水性,在這冰冷的河水中所能做地事情相當有限,而且還要面臨己方排筏的誤撞。一旦落水,基本就意味著生命的終結。
所幸的是,由于時間很緊,呂蒙來不及制作太多的拒馬。察覺到這一點的曹兵將士,開始掉轉排筏,嘗試尋找類似第一批登岸士卒那樣的地點。
登岸的曹兵逐漸增多,投入戰斗的呂蒙軍也越來越多,廝斗變得越來越慘烈,雙方誰也不願退卻半步。
有幾段河岸,已經開始尸積成堆。沸騰的鮮血,由身體飛到空中,由空中落到地面,在地面冷卻後,又流入河中,與渾濁的河水混合起來……
土丘上,呂蒙一直都在觀戰。
這場渡河之戰已經進行了近一個時辰。在這段時間里,兩軍傾瀉的箭矢就不下于十萬支,付出的傷亡也已到了上千的程度。
夏侯淵軍的攻擊雖然犀利依然,但卻已有了銳氣衰微的趨勢。渡過河的士卒最多時能達500人,但也只能維持在這一數字。不惜傷亡的呂蒙軍,憑借人數上的優勢死死地抗擊著對手的沖擊。
「再有半個時辰,夏侯淵的這撥攻擊也就歇了……」呂蒙目光如炬,對戰局做出了判斷。
但就在這時,斥候突然傳來一個震撼性的消息————利用此處的激戰為掩護,夏侯淵所部騎軍悄然南下,在南面20余里的潦水一個窄淺河段強行洇渡。呂蒙雖然在那里部署了一部軍卒,但仍是難以抵擋。
听到這一驚人消息,本應吃驚的呂蒙卻只是冷笑一聲︰「夏侯淵,你果然來了這麼一手。幸好,老子也早有準備!」……
5000軍卒在昭武校尉潭雄的率領下,朝南面夏侯淵騎軍渡河處急行而去。
譚雄這5000人,是呂蒙事先就安排在兩處渡河地點之間,以提防夏侯淵暗渡陳倉之用的。呂蒙特地安排了人手密切留意夏侯淵所派斥候的動向,結果發現,對方斥候對南面一處窄淺河段多做了幾番勘測。
根據這一情況,呂蒙猜測夏侯淵可能會使出暗渡陳倉的計策,暗中留下了一手。
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呂蒙與夏侯淵隔潦水激斗的同時,一直尾隨在夏侯淵之後的張任也率軍向老對手發起了主動進攻。
處于兩面夾擊的不利局面,原本應當首尾難顧的夏侯淵,盡展其「虎步關西」的卓越指揮才能。以2000步卒正面阻擊,2000精騎一分為二,從左右兩翼對張任軍展開機動式攻擊。
由于是在平原,無險可屏的川軍,面對夏侯淵精騎的游擊絞殺,應付起來相當困難。
…………
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半天天際。喊殺聲響成一片,仿佛到處都是戰場,到處都有廝殺。
北風的嘯聲,便似無數婦孺的嗚咽,持續不斷!為一個又一個逝去的生命,哭泣著,哀慟著…………
正如呂蒙所估測的一般,曹軍的渡河攻勢一再衰竭,非但無法前進半步,甚至反被逼迫得後退。
同時,空中飛舞的箭雨也在變弱。長達兩個時辰的對射,消耗的箭矢簡直到了驚人的地步,而且對人的體力意志力也是一種煎熬。無論是哪一方的弓箭手,都已無法維繼。
近半個時辰沒有動上一動的呂蒙,舒展一下手腳,嘿笑了笑。
這里基本已不成問題了,至于南面,呂蒙也不怎麼擔心————由于潦水處于枯水期,水位相對較低。在南面的窄淺河段,以騎兵直接洇渡並不是不可能。但,也絕不如想象的那般簡單。
且不說河水寒冷等不利因素,戰馬背負著一個頂盔束甲的人洇渡時速度肯定相當有限。只要有足夠的兵馬扼守河岸,夏侯淵以騎兵洇渡奇襲的計劃根本不可能成功。
然而,巨大的變故在此刻再次出現,這一次,是真正地驚住了呂蒙……
夏侯淵原本已然見微的攻勢,幾乎是在一瞬間變得高熾起來。
數千生力曹軍步卒,架抬著排筏再度沖下了潦水,開始強渡。但,這並不是最讓人吃驚的。
在步卒渡河地點的兩翼,數千曹軍精騎從黑夜中涌現,隨即如潮水一般跳入了河中,開始直接洇渡。
眼尖的呂蒙軍士卒,驚愕地看到————曹軍騎兵的戰馬兩側,似乎有兩個圓鼓鼓的東西,但看不清究竟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