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
年僅十歲的六郎站在正在鞠躬賠禮的父親，與家中第一實力派家老黑田秀家之間，當著從新年大會中退散出來的眾家臣之面，指著面色黝黑有著卷曲濃密大胡子的黑田秀家大喊。
「放肆！」
一聲怒斥從六郎身後傳來，六郎聞聲回頭，還沒有看清身後情況的時候，便感覺臉上一股強風襲來，只听耳畔一聲巨響，本就虛弱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打倒在地，這股力量讓現在的他完全沒辦法抗衡。
「逆子！黑田大人面前，怎容你三番五次的任意放肆！」
六郎在母親的攙扶下，感到天旋地轉沒辦法起身。當他好不容易看清面前站著的，保持著打完他的姿態的父親的高大身影，左臉上火辣辣的痛楚直傳入心。這種疼痛比戰陣受傷疼痛十倍百倍，至親之人的不理解讓他感覺心灰意冷。
「誒∼少主大人當著我黑田秀家和眾家臣的面怒斥嫡子，好不威風！」
黑田秀家在一旁看著丹羽氏勝將六郎打翻在地，完全沒有干涉的意思。只是等打完之後看著丹羽氏勝冷嘲熱諷。在他的表態之下，原本站在隊列後的家臣們也紛紛聚上來偷偷觀瞧，想要一看究竟。
丹羽氏勝並不做聲，只是微微躬身對黑田秀家表示失禮。雖然沒有去攙扶被他一巴掌打倒起不來的六郎的意思，但卻暗自以目光示意妻子將六郎帶離這里。
「你就是大膽！」
六郎好不容易穩了穩心神，支撐著病軀站起，不顧臉頰帶著一個來自父親的紅掌印，仍然對著黑田喊道。六郎心里此刻既是委屈又是憤恨，按照六郎的推算，黑田這樣平時沒人敢冒犯尊嚴的剛猛家臣，最容易欣賞毫無根基卻敢跟他正面對峙的英主。現在六郎和父親在家中處于一個爹不親娘不愛的尷尬境地，若想安全生活甚至接任家督，就必須要有黑田這樣的家臣支持。若能在此得到黑田對自己的青睞，那麼他就必須做出什麼與眾不同的事情來博得黑田的欣賞！
只是六郎萬萬沒想到，上來給他一巴掌的，竟然是他一向懦弱仁慈的父親丹羽氏勝！
不過就算如此，六郎還是不顧一切的按照心里盤算的繼續呵斥黑田秀家。
「在下如何大膽？」
黑田秀家面色如常，低頭看著自己面前這個只有十歲而且身體病弱的小孩，雖然此刻在一旁眾家臣里已經傳出了低低議論六郎目無尊長的聲音，黑田秀家仍然不為所動。他有自己的盤算。
「你是家中首席家老，深得祖父器重，卻擋住下任家督，也是我父親的前路，你不是大膽是什麼！」
六郎這句話月兌口而出，按照他剛才盤算的，黑田秀家會進一步退讓，並且賞識自己。一旦如此，那麼群臣也許就會因為黑田秀家兩次對自己表示尊敬而收到一個信息，就是黑田支持自己。這樣以來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二人想要用什麼陰謀詭計，便不如現在那樣隨意，這也是六郎的第一步計劃。
但周圍家臣的反應卻讓六郎一驚，家臣們紛紛搖頭嘆息。那種低低的非議聲，和父親投來的失望眼神，一切都讓他始料未及。
「老臣黑田秀家和在場所有同僚，效命的是丹羽家現任家督丹羽氏識殿下！並非他尚未成人的嫡長孫，或者沒有確定繼承家督的嫡長子！本以為您能讓老臣有所期待，現在看來也不過只是一名頑劣之徒。哼！少主，平日里請好好管束，以免因此讓名門之後的丹羽家染上污名！」
黑田秀家乃是武士出身，他以驚雷般的聲線噴了六郎的父親丹羽氏勝一臉臭口水。在撂下一番狠話之後轉身大步離開，完全沒有給丹羽氏勝這個嫡長子留下任何情面。在黑田秀家離開之後，無數家臣跟著黑田秀家，穿過仍然站著的六郎和父親丹羽氏勝以及母親之間一起離開，在經過六郎的時候，六郎清晰的听到有人嘲笑父親丹羽氏勝果然只是個扶不上牆的臭泥，或者譏笑他這個雜種生下的病秧子，稍微受到點注視就鼻子揚上天，但卻只能像猴一樣被大家耍著玩。
「唉」
大家離開之後，六郎的父親丹羽氏勝看著長廊外覆滿冰雪的庭院，重重的嘆息。他的臉上星星點點的沾上了黑田秀家的口水，但他沒有去擦，而是不顧六郎的母親想要牽著六郎一起走的意願，拽著她走開，連頭也沒有回。
六郎一人站在清冷的長廊上，冬季的寒風吹過他單薄的身體。青色武士禮服之下包裹的悲哀，與這新年喧鬧的氣氛格格不入。十歲的他抿著嘴唇，努力的睜大雙眼抬頭看著天空無拘無束的浮雲。他不想在時有經過這條長廊的下人面前丟臉，但一陣止不住的咳嗽還是讓他淒涼的淚水滑過兩頰。六郎死死的攥緊小拳頭，他恨極了這種無力。恨極了這種屈辱的地位。
六郎整個下午都在那個長廊上坐著，沒人來找他，他也沒有回去的想法。偶爾有經過的小姓或者侍女上前或帶著關心或帶著幸災樂禍詢問，六郎也完全不理睬他們。他只是靜靜的看著太陽從老高老高一直到慢慢西垂，當夕陽的余輝染遍西方號稱極樂的那片天空之時，六郎才獨自回到位于岩崎城二之丸內的父親屋敷之中。（二之丸，日本古代城堡的建築稱謂，通常指圍繞著本丸天守建立的第一道城牆之中。是城主或者城主嫡長子等重要人物的居住區和軍政處理區。美濃國的岐阜城也是如此，但規模宏大如安土城或者大阪城，無論是城主還是嫡長子或者軍政處理處，都在本丸天守之內。）
由于不受本家重視，六郎父親丹羽氏勝的屋敷只是外表具有嫡長子的風範，內里幾乎什麼都是舊物，而且沒什麼裝飾。六郎徑直回到了自己的起居間，沒有向往常一樣先去拜見父親。他不是恨，而是對父親那種懦弱和卑微感到失望。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這一對心懷不軌的庶家親戚已經明目張膽到這種地步，居然還想著忍讓和逆來順受。當自己兒子努力為全家找出路的時候，非但不支持，而且還不斷阻攔。這讓六郎感到他完全沒辦法依靠父親。
「六郎？六郎？」
兩聲呼喚之下，六郎起居室的紙扉被輕輕拉開。六郎的母親楓姬出現在紙扉後，帶著一盒正冒著香氣的香菇味噌湯燴飯。
楓姬本名「末」，因為是楓田莊豪族之女，所以大家尊稱為楓姬。在丹羽氏識早年征討的時候，曾經為了籠絡楓田莊的豪族勢力，而讓自己的嫡長子丹羽氏勝娶了楓田莊豪族之女，算是聯姻關系。但就在楓田莊豪族因為這樣強強聯姻的局面放松警惕的時候，第二年丹羽氏識就親自率領武士家臣，偷襲並攻下了楓田莊。逼得楓田莊豪族頭領，也就是楓姬的父親在家中殺掉楓姬的母親和妹妹後，自己切月復並引火**。楓姬因為失去了家族的支持，而丈夫丹羽氏勝性格又懦弱不堪，所以楓姬自從嫁入丹羽家以來的十余年，一直生活在難以名狀的苦痛和淒苦之中。
病弱的六郎，便是楓姬唯一的精神支撐。
「六郎，你父親他打你，也是為了能保全你的生命啊」
楓姬已經換下了特別為新年準備的禮服，穿上了平日里穿的粗布衣服。那件禮服是她從楓田莊嫁到丹羽家時候帶的嫁妝，只有逢年過節時候才舍得穿。見六郎臉上的紅手印還印在臉上，楓姬心疼的將六郎摟在懷里。
「嗯，母親大人，我知道。」
六郎在楓姬的懷里睜著雙眼，敷衍的說道。他之前一直稱呼楓姬「母親」，此刻加上「大人」兩字後听起來生疏無比。楓姬抱住六郎的手一僵，六郎便趁機從楓姬的懷抱里掙扎出來，冷漠的端坐在楓姬面前。六郎忘不了，她被父親拽走時候的決絕，六郎認為當時她若堅持留在他身邊，父親不會執意將她拉走。但她的選擇只是稍微掙扎後，只是回頭望著孤獨無助的六郎站在冬日風中，這讓六郎心冷。
六郎端坐在楓姬面前，楓姬仍然保持著懷抱六郎時候雙臂的姿勢，臉上非常失落。幾欲開口，但最終沒能說出什麼。只是紅了雙眼，將身邊放著香菇味噌湯燴飯的食盒向六郎推了推。
「這是亂世，六郎。」
六郎端著碗，饞蟲早就被這種熟悉的味道逼瘋，他大口的吃著，卻听見母親楓姬淒涼一嘆，接著楓姬紅著雙眼，起身而去。
六郎听著母親踩在木制長廊上離去的腳步聲，莫名的覺得有點哽噎和失落。他努力的咽下嘴里和著母親氣息的味噌湯，不斷的回想著之前母親將自己一個人撇在寒風中的事情。唯恐有些變硬的心腸，再次融化。
「流眼淚的人是懦弱的！」
六郎拼命的吞咽著味噌湯。
當夜，六郎完全沒有睡意。雖然因為要節約蠟燭，早早就熄了燈火，但是六郎仍然穿著褻衣跪在起居室紙扉外，因為月輝遍灑，而顯得青色的長廊上。
時值寒冬，夜里一片寂靜蕭索。只有風聲灌入六郎的耳際。六郎看著二之丸庭院中，祖父丹羽氏識特別為了附庸風雅而栽種的幾棵松樹。雖然庭院中已經覆滿積雪，曾經的池塘也被冰雪覆蓋，但是那幾棵松樹仍然長青不死。在月光之下，好像幾個力擎天雲的天神，不屈不彎的站著，不死不倒。
「哈哈哈！好一句我未來的主公奉我現在的主公的命令！好好好！我黑田秀家能為您敲鼓，實在榮幸之至！」
「這面鼓不能小覷，這支舞究竟有多麼精彩，我真想見到啊！」
「誒∼少主大人當著我黑田秀家和眾家臣的面怒斥嫡子，好不威風！」
「老臣黑田秀家和在場所有同僚，效命的是丹羽家現任家督丹羽氏識殿下！並非他尚未成人的嫡長孫，或者沒有確定繼承家督的嫡長子！本以為您能讓老臣有所期待，現在看來也不過只是一名頑劣之徒。哼！少主，平日里請好好管束，以免因此讓名門之後的丹羽家染上污名！」
「放肆！」
「逆子！黑田大人之前，怎容你三番五次的任意放肆！」
白天里的一幕幕在眼前反復重演，恍若一場夢境一樣。六郎自己在新年大會上起舞，逼迫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甚至向來以無情著稱的家中第一實權派人物黑田秀家，又在長廊之中被黑田秀家嘲弄，父母的不理解，和將他獨自拋在寒風中。最後的一切，都定格在母親來送飯時，因為自己的冷漠而傷感離開前的一幕。
「這是亂世，六郎。」
沒人會在沒有利益的前提之下幫助別人，這是戰國時代亂世之中最基本的常識。
母親的一語驚醒了六郎，慢慢的，一個構想在他腦海中不斷被描摹。
丹羽氏勝家服侍的老僕勘九郎夜里起夜，從長廊經過時候偶然看見六郎一身白色褻衣，坐在月光之下吹著寒風。勘九郎知道六郎身體自幼病弱，每當冬季便咳嗽不止，于是上前想要勸說六郎回屋休息，但他走到近前，卻看到六郎蒼白如紙的病弱臉上，一雙漆黑如地獄深淵的眼眸黑洞洞的嵌著。
其中暗藏的東西，直到勘九郎九十歲高齡病故之前，仍然認為是厲鬼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