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萬里挺胸揚臂任由十指加身,驀地左腕一轉而下,臂作半弧引右手至腋下,右臂同出,反劃半弧而上,攬左手置于腋間,旋即力凝雙臂同時向上一格。郝俊恰在由虛轉實,勁力將吐未吐之際,雙手登時掙開!此時舊力不得發,新力尚難至,雙臂登時被他裹住!大驚間只覺雙肘一痛,急忙運功相抗,不料勁力方至肘間,薛萬里雙臂微斂即送,力道逆而轉上!郝俊猝不及防,肘間力道一空,肩上受力無可抵御,喀一聲輕響,右臂已然月兌臼。
郝俊以掌撫肩飛身後躍,落地時已自行接上月兌位關節,一時垂手直立,面色煞白——敗了!三進三退,不過十息,郝俊心中已然分明。這粗豪大漢拳腳功夫遠逾己身,自家內力身手謀略均有不及。方才落敗一式,雙肩同時受力,左臂安然無恙,自己慣使右手,右膀筋絡較之左膀粗韌倍余反而月兌位,自是對手有意為之了!
郝俊心中一時五味陳雜,直身不語。範府眾人怎知其中端詳?只瞧見他反復騰躍進擊,身法瀟灑拳腳利落,打得那大漢幾無還手之力,仍自紛紛鼓掌叫好,範貴之面露喜色,小方子也是一臉茫然。
郝俊目視薛萬里,緩緩道︰「閣下好手段!」薛萬里嘿嘿一樂︰「你也不賴。」郝俊微微搖頭,輕嘆一聲,略略側身,慢慢拔出長劍,直身反握劍柄齊眉一揖︰「得罪!」萬里點頭一笑。郝俊腕間一轉,挽了個劍花,展臂輕飄飄一式攻上,斜刺薛萬左肩。劍尖及身,薛萬里一動不動,只將頭微微一搖。郝俊一愕收劍,揚眉道︰「怎地?」薛萬里一笑︰「不必客套,但使殺招無妨。」
郝俊面上一肅,復展劍勢朗聲道︰「此式名為‘梅廿四’,請指教!」言畢一振劍身,「嗤」一聲輕響,長劍中宮直進破空刺出。薛萬里凝神注視來劍,及至胸前三尺,正欲閃身相避,郝俊腕間輕點,劍尖忽爾一顫,逸出五點成圓,復從圓心直刺而出。
眼見六道劍影同至,將前胸要害盡數罩住,薛萬里無法閃避,只得退了一步。郝俊身形不停,劍勢略收,「嗤嗤」接連兩劍刺出。劍尖顫若梅花,一綻而至,薛萬里方退一步,後劍又至,只得再退一步。郝俊挺身欺入連出四劍,劍風破空輕嘯,劍影疊出,薛萬里連退四步,喝道︰「好劍法!」
郝俊見他趨身如電,不敢輕忽,挺劍連連疾刺。這家傳的「梅廿四」劍法,實是郝三公子生平最得意的絕技,方才比斗拳腳敗北,劍法已是最後的倚仗,若再奈何不了這大漢,也只好乖乖認輸了。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郝家有老梅,花開綻五瓣,寒冬風起梅花飄搖而下時,一劍刺出須得挑落五瓣,劍穿蕊心。瓣輕蕊柔,劍尖幾無受力之處,這一劍談何容易?以快為基,勢要穩準,又需輕柔巧勁,中間連變數種力道才可達成。只一朵劍梅,郝公子便苦凝五載方成,又練五年,連出四劍俱中,地面二十花瓣,劍穿四蕊,「梅廿四」劍法才以得大成。
此劍法似簡實繁,剛柔並濟,當居郝家諸技之首,後輩中只郝俊一人習得,武功自此遠逾同門,一柄長劍無往不利。今日得遇平生僅見的強敵,慎重之余更是凝神提氣,劍如流星飛矢籠罩四方,嗡鳴之聲不絕于耳——
連連縱身趨避間,薛萬里心中不驚反喜。這一出「黑風二虎大鬧範府」,本是他挾著小方子胡鬧,卻不料遇上這青年,一身藝業頗為可觀,尤以這式劍法為甚!一時見獵心喜,不由技癢難耐,躲避間瞪大雙眼猛瞧劍路,躍躍欲試!
郝俊白衣飄飄,一劍快似一劍,瞬息發了十余劍。薛萬里騰挪縱躍,接連躲過數百道劍風,錦袍下擺給劍尖劃了幾道裂口,仍未瞧出破綻。忽一劍刷地拂過下頷,半邊大胡子也險些被斬落!薛萬里不由猛吸一口涼氣,面色尷尬,百忙中大手模了模胡須,忽然福至心靈,猛然一拍腦袋︰「瞧他劍路作甚!自個兒又不懂劍術,嘿,腦袋瓜子壞掉了!」
見這大漢身于道道森寒劍光中,猶有余暇東模西拍,郝俊雖不知其意,也自心驚,攻勢愈疾,點點劍茫如寒梅盛放,似靈蛇吐信,暴般雨傾覆而落,場中劍風嗤嗤破空之聲竟已連為一線!眼前身畔寒星點點,已無躲避之處。薛萬里飛身而退,大笑道︰「好一個梅廿四!嘿,瞧我的——蟹一千!」
郝少俠劍法高明,薛大俠卻是心眼兒活泛,人家使出個二十四,他便搞出個一千,硬是比對方多出幾百倍!莫非想以數量壓倒對手?卻不知是比武術還是比算術了……
眾人正瞧得興高采烈,聞言俱是驚奇萬分︰這「冷面虎」言語粗俗,整出個名堂也是古里古怪,也不知是個甚麼一千來著——道謝一千句?哪有人挨打還要說謝謝的?便是打不過也該告饒才對!螃蟹一千只?煮來吃麼?當暗器丟麼?亂七八糟,不知所雲!一旁立著觀戰的方寨主聞言也是一臉茫然,恍惚中眼前仿似出現了無數八腳黑蟹,密密麻麻悉悉索索爬將過來,不由頭皮猛地一麻,喃喃道︰「這老薛,搞什麼名堂……」
郝俊亦是心中微悚,他知這大漢身手不凡,卻不知此時要使出何種絕技?一時更是不敢怠慢,展臂連連搶攻,一時劍落如雨。飛身退避間,薛萬里驀然一頓凝住身形,遽爾右臂展出,三指蜷于掌心,余拇食二指相環探入重重劍影直取劍鋒!
劍身之上,最屬劍尖處窄薄鋒銳,正如毒蛇之獠牙,猛虎之利齒,怎可以指掌輕犯?何況長劍持于手中靈動莫測,劍尖吞吐閃爍,若要以兩指相對,無異自斷其指!郝俊不由一怔,劍勢略緩,不及驚愕間手上一滯,劍尖竟被薛萬里以二指捏住!長劍凝在半空,霎時漫天劍光如冰雪消融,歸于無形。
郝俊悚然一驚!但他習劍十余載,熟稔劍性,未及思索持劍右臂反應自生,當即旋腕撤肘奪劍。薛萬里微微一笑,並不發力相抗,指間一松,由他將長劍撤回。
郝俊持劍而立,面沉如水,內心驚疑不定︰「梅廿四」凝勁至臂,運力于腕,傳及劍身,綻于梢末,凌厲之處全在這劍尖上,落于敵手招式自是不攻自破!只是劍疾刃利,靈動飄渺,強以兩指擒之何異于摘星攬月!卻不知這大漢是如何做到的?成名絕技被他瞬間破去,郝少俠怎能甘心!彈指間又飛身攻上,連出七劍,劍風輕輕嘶叫,道道劍影電射而出。
薛萬里負左手,屈右臂,兩指環峙如蟹鰲,凝身靜待長劍及身,忽爾閃電般一探而出。數十道匹練般的劍光看似同至,實則一劍所生,終是有前有後,劍尖也只有一個,剎那間又給他二指一捏定在半空!旋即道道劍光似春風化雨,復歸于無。
當真是靜若海底礁,動如崖頂鴻,似極了蟹伏游魚,一鉗而中!「蟹一千」原是「蟹一鉗」,謬誤之處,當是薛大俠濫竽充數,附庸風雅之作了。名字差強人意也罷,招式終是不俗,化簡破繁,以靜制動,郝少俠劍入鰲口,梅落塵泥,又如何是好?
郝俊又驚又怒,卻也無法,只得撤劍再攻;薛萬里由他取回長劍,懸臂半空,靜候刃鋒。霎眼間劍風又至,薛萬里仍是依樣畫葫蘆,指取白刃;郝俊連吃二塹,怎肯重蹈覆轍?不等他指及劍身,右腕一旋,偏轉劍尖刃口回削食指;薛萬里凝而不發,腕間亦是一旋,雙指緊隨劍尖中脊而落;郝俊旋劍反削拇指,薛萬里轉指虛貼劍脊……
二人圍繞劍尖處方寸之地相爭,刃口連轉數十次,始終不離二指間,粘滯住了一般。郝俊驚詫間劍式又變,長劍挑、崩、撩、點,諸般技藝齊出,薛萬里心無旁騖,不管劍路如何千變萬化,雙指對環,只取劍尖一處。
又斗片刻,郝俊見甩之不月兌,心下不由暗生焦躁,再者劍路既改,「梅廿四」劍式早已凌亂不堪,方覺形勢不妙,手臂已然又是一滯,劍尖三度落于敵手!
郝俊心灰意冷,垂首撤劍,便欲張口認輸。
長劍撤之不動。一怔抬頭,那大漢正自懸腕而立,兩指捏了劍尖,向自己注目微笑。郝俊怒氣上涌,全力回奪。劍身猶似生根老樹一般,一動不動。郝俊不由一驚,腕間連轉,欲以劍刃相格。二指有如鐵鑄,紋絲不動。郝俊驚怒交集,緊握劍柄,猛力左右一振。
「喀」一聲輕響,劍身已然受力不住,于指前三寸一崩而斷!郝俊怔立場中,面色慘白。一敗涂地!自忖一身絕技,卻給對面這大漢輕描淡寫,玩笑間破了個干干淨淨,武功相差太遠,若不是他有意相讓,只怕早已敗北!甚麼劍掌雙絕,只是痴人夢語,還欲笑傲四海,原是井底之蛙!
「萬人迷」劍斷氣餒,眾人也瞧出情況不對了,紛紛噤若寒蟬,各自搖頭暗嘆。範員外似乎有些冷,拉緊了衣襟,顯得單薄的身軀更加瘦弱了,一時間只是連連咳嗽。只有方寨主喜笑顏開,上躥下跳歡聲大叫︰「贏了,贏了!哈哈,螃蟹神功!」叫罷忽然瞪圓雙眼,一邊橫挪幾步,一邊以指作鉗連連猛夾,口中「 」有聲。
郝俊頹然棄劍,垂首苦笑道︰「閣下神乎其技,嘆為觀止,郝俊甘拜下風!」薛萬里面色一肅,喝道︰「甚麼上風下風!大好男兒,怎地窩在這腌?銅臭之地作惡!平白辱沒了一身本事!」郝俊聞言一怔,默然片刻嘆道︰「在下一時落魄來此,原是權宜之計,況也無甚不良行為……」薛萬里一指範貴之,斷喝道︰「助紂即是為虐!你可知護得這財主一家周全,任他胡作非為,便有千萬家百姓的日子難以周全!大丈夫貧賤不能移其志,甚麼權宜之計!」
郝俊無言以對,面上忽青忽白。呆立半晌,忽雙眉一揚,正色道︰「兄長教訓的是!小弟學無所成,又見識淺薄,自當回懷州閉門思過,磨礪技藝!」說罷拱手一笑︰「就此別過,當期來日相會,再請兄長賜教。」薛萬里負手不動,闔目擺頭︰「若如此,不見也罷!」郝俊又是一怔,望向這粗豪大漢,不知他是何意。薛萬里微笑道︰「能打贏我沒甚麼大不了,武功高也沒甚麼了不起,男兒當有四方之志,若只知好勇斗狠,我瞧這武功不習也罷!」
「四方之志,四方之志……」郝俊喃喃低語,凝神思索片刻,驀地眼楮一亮,大笑道︰「不錯,得兄長金玉良言,一語驚夢,小弟已知當去何方!」言畢又一拱手︰「後會有期!」薛萬里微笑點頭,亦拱手道︰「後會有期。」
郝俊雙足轉過,向四周眾人略一拱手,更不多言,抬步向大門口走去。行了幾步,忽又頓足轉身,目視薛萬里笑道︰「懷州郝俊,謝閣下指教!」薛萬里一笑,輕聲道︰「翼州薛萬里,敬謝不敏。」郝俊面上一喜,旋即大笑道︰「早聞大名,原來是老兄你!怪不得!哈,郝俊今日當真敗得不冤!」語聲落處,已然轉身大步而去。片刻間一襲白衣隱沒于門口,空聞一陣清朗吟聲傳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其聲慷慨激越,舒展飛揚,起于青牆一畔,由高及低,復漸次遠去,余音裊裊,終微不可聞,沒于重檐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