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日子,又是何其的漫長。幾家歡樂幾家愁,一場噩夢何時休?範員外悠悠醒轉,怔怔望著一家老小急切的面容,恍惚間只疑此身猶在夢中。
短暫的一日,漫長的一天……
斜暉灑滿西窗畔,孤枕猶戀錦衾暖。真個是白日做夢了,卻非黃粱美夢,更勝午夜凶夢!為何遲遲夢不醒?只因人已覺,夢非夢,夢醒處便要面對——
一處處,愁雲慘霧。傷心人,聚集處,淚眼相望,無語凝噎。今有惡人至,劫我財,斷我糧,範府上下齊彷徨。老爺力難支,財糧空,人臥床,一家老小何淒涼。醒了又如何?說一句︰「老爺,可安好?」道一句︰「老爺,莫心慌。」又有何用?誰個能安好,哪個不心慌?再問一句︰「老爺,怎麼辦?」能怎麼辦?匪人虐似虎,官差狠如狼,官匪勾結,一家老弱病殘又能怎麼辦?又能再講些甚麼?
範貴之闔了雙眼,喘息不語。眾人心事重重,噤口不言。屋里誰也不說話,陰冷氣氛愈加壓抑沉重,化作千鈞巨石壓在胸口,凝成萬年寒冰凍住喉嚨。誰也說不出話,屋內氣氛壓抑之至,人人化為人形化石,空氣都已凍結成冰……
一人當先經受不住,胸口碎大石,怒火破堅冰,狂吼一聲︰「哇呀呀!都隨某家去也……與他們拼了!」眾人身軀一震側目望,旋即個個歸位。屋中氣氛更加壓抑,石化化石古化古,冰凍凍冰硬凍硬。在場都是明白人,只有一個糊涂的。這管家忠肝義膽,只是腦子不大靈光,這話說得顛三倒四,應當是這個樣子——
與他們拼了!哇呀呀!都隨某家去也……隨你往哪兒去?天宮仙家樂?地府一日游?你拼得起就拼,拼不起別亂拼,少在這忽悠老實百姓了!熊管家自己討了個沒趣,正是錘落石上胸口碎,口吞冰火兩重天,不由惱羞成怒,紫漲了面皮推門便走,欲要來上一出︰關雲長單刀赴會!
「回來……」範貴之輕喘道。
熊管家本是一腔熱血,給眾人晾得不冷不熱,一時面上掛不住,走到門口心里也冰涼了——又冒失了,單刀赴會也不是誰都玩得起的,自家不是關老爺,又沒大刀,怎麼唱?往死了唱?千古絕唱?唱不上去下不來台,正自沒個計較忽聞老爺發話正中下懷,趕忙大步奔回床前躬子,心中不勝感激,虎目已然含淚。
「咳,咳咳……」範老爺咳了又喘,喘了半晌,勉力撐起身子。眾人忙上去攙扶,扶著下了床。少頃穿戴齊整,範貴之喘道︰「我出去看看,你們都在這等著。」眾人大驚,趕忙攔阻勸說,範貴之不再多言,揮開眾人顫巍巍向門外走去。熊管家連忙跟上急叫道︰「老爺,我和你去!」範貴之看他一眼,搖了搖頭,獨自走出房門。
小徑上,長廊中,人行不絕。進去兩手空空一身輕,出來大包小包壓肩膀,一個個容光煥發歡聲笑語。範貴之眼睜睜看著,心灰意冷,連聲長嘆。
勢已成,攔不住的,一己之力,怎敵萬人同心!笑罷,笑罷!你們取的誰家糧?冤屈難雪笑作霜!可知此間人姓範?卻無一人正眼看!可恨可惱,可悲可嘆,我的糧……範貴之哀號一聲,步履蹣跚向後院行去。
後院糧見少,人挺多,裝的遞的,背的扛的,一個個忙得熱火朝天,卻又井然有序。半數衙役在此指揮,將場面打理得頭頭是道。十余役各有分工,分置院落各方指派分糧。門口處,一役儼然跌坐在方桌前,揮毫錄人名,一役傲然屹立在旁邊,單臂點人數,兄弟同心,配合默契。
稻草兵,稻草兵……
範貴之痛悔不已,心如刀割。失策了,敗筆!枉自聰明一世,若不是一時糊涂,請來這幫官差,此時也不致落到如此地步!本是一府草包貨色,對付匪人沒能耐,聚眾鬧事有富余。草包將帶頭作亂,稻草兵大顯神威……怎忘記了?稻草兵唬人嚇鳥那是副業,老本行正是——運糧放糧!
四廂糧食已無多,黑手又至糧囤上。那可惡的小草包正自大呼小叫,嘻笑逗鳥……怎有這許多鳥?卻也顧不上那許多鳥人鳥事了,糧食眼都快給搬光!十萬石,命根子,我的糧……十停里已去了兩三停,眼看一生心血即將毀于一旦,範貴之欲哭無淚,心如刀絞,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苦,苦,苦!上叫天不應,下呼地不靈,半途中哭求也沒人听……惟有一人可解今日危難,就是那土匪中的土匪,惡人里的惡人——匪人薛萬里!解鈴還需系鈴人,寧舍病軀一老身,拼!拼!拼!
那匪人悠然立在石獅旁,看似好整以暇,又似虛位以待,是在等人麼?範貴之心急如焚,飛身奔上前去,雙膝一軟當頭便跪!薛萬里身形微動,閃開這一跪。「薛爺……」範貴之哭叫聲中,起身復跪。薛萬里眉頭微皺,退到一旁。範貴之泣不成聲,搶上又跪。薛萬里搖頭嘆息,轉身向花圃行去。
範貴之毫不氣餒,急忙起身跟上。薛萬里自顧前行,片刻到了一株老松之下,駐足轉身。範貴之又欲再跪,猛听一聲斷喝︰「立好!」範貴之心里一顫,兩腿哆嗦著站穩了。薛萬里嘆道︰「說罷。」範貴之抽泣道︰「薛爺,還請您高抬貴手,饒過苦命的小老兒!」薛萬里笑道︰「不敢當,我二人不過取你些財物而已,範員外言重了。」範貴之低聲道︰「銀錢薛爺隨便拿,但這糧食實是小老兒根基命脈,萬萬舍不了的!」薛萬里搖頭道︰「講好的事情,怎可反悔?不成!」
動之以情,流淚央求再三,怎奈這匪人心如鐵石,只是不理。範員外無法,只得拭去淚水,振奮精神講道理。須知道理在自己一方,有理走遍天下!管他再凶再惡,是個人,總會講道理的。
「薛爺定要謀我糧食,復散于百姓,老朽實不知,何以如此?」範貴之揚聲侃侃而談。薛萬里面色一寒,冷冷注目,閉口不答。範貴之不知其意,卻又不敢再度開口詢問,一時手足無措。半晌仍是無言,範貴之只覺威壓愈來愈沉重,終于亂了陣腳,低頭喘道︰「我知,知道了……」
「薛爺取糧便取糧,又何苦帶個孩子來胡鬧,戲弄老朽?哎……」
黑風二虎這一場戲演得漏洞百出,瞎耽誤功夫,範員外也著實看得心里蹊蹺,故有此一問。薛萬里淡淡道︰「你可知今日若不是有這孩子在此,依你往日所為,任憑薛某手段行事,早已教你身首異處,此刻卻也沒命立在這里說話了。」話音甫落,範貴之心頭一陣驚悚,舉目望去。薛萬里面色從容,眼神寧定。
四目交接,範貴之霎時手心冷汗背後涼,已知他所言非虛。接連大喘幾口,嘶聲道︰「老夫何罪,至于你以死相逼?」薛萬里微笑道︰「听聞你囤積居奇,哄抬糧價,又排擠同行,霸佔糧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範貴之怔忡半晌,囁嚅道︰「此事雖有,但商人逐利乃是本性,老朽一不偷,二不搶,何錯之有?」薛萬里笑道︰「若依你理,盜匪圖財也是本性,即便偷你搶你,也是對的?」
範貴之一時無言以答,只連連搖頭苦笑。好一張利口,但詭辯之言,終究難以服人,隔了半晌又道︰「薛爺,二者不可相提並論,我範家生意人做生意事,百姓願買則買,若嫌貴可以不買糧食,豈可等同匪盜之流?」
「百姓可以不買糧,總要吃糧罷?」薛萬里問道。範貴之怔了怔︰「那又如何?」薛萬里嘆道︰「人既要吃飯,怎能不買糧?嫌貴也只得買你的,俱是不情不願付你錢財,你與匪盜何異?」範貴之又給問住,張口結舌。薛萬里又道︰「範員外,往日你是盜,百姓是民,正如今日我是盜,你是民。今日你道你苦,可想過往日百姓之苦?」範貴之作聲不得,閉目長嘆。薛萬里再道︰「今日薛某使你還糧于民,物歸原主,你還有何怨言?」
範員外無言,怨還是有的。怎地給他說了幾句,自己道理全都沒了?當仍是詭辯,還是不服,思忖片刻哀聲道︰「薛爺,此間糧食乃是老朽一生苦苦積蓄,並非全是不義之財,往日便是小老兒有過失,但此時怎忍看一腔心血盡付東流!薛爺要行俠義事也罷,還請給一家老小留條活路……」
薛萬里閉目不語。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有情有節,有天有海有地有生有死有義,比較難應對。再者人家攢了一輩子的糧食,誰知道多少是紅心的,多少是黑心的?一粒粒掰開看麼?相當的麻煩。
範貴之見難住了這惡人,不由希望又生,一時心中忐忑。
半晌,薛萬里嘆道︰「範員外,今日我二人所來何意,你道你知,你實是不知!」範貴之一怔。薛萬里搖了搖頭,苦笑道︰「莫說是你,我也是方才想明白的。」範貴之怔住。薛萬里又道︰「今日薛某來此,不是害你,卻是救你。」範貴之怔得呆了。
不知所雲。救我?東西搶個干淨,再往火坑里推一把,拍拍手道︰其實我是好心——誰信?騙人也得找點兒靠譜的事兒說罷!看我是個老頭兒就上手?不知老當益壯一說麼?薛萬里見他面生不屑,卻也不惱,抬臂一指︰「範員外,你看那領糧的百姓!」範貴之轉頭望過去,但不知糧是糧,百姓是百姓,干員外何事?
「時下連年天災,處處糧食短缺,尋常百姓人人食不果月復,艱難度日……」範貴之心中冷笑,他缺我這兒夠,旁人如何度日,又關員外何事?
「你于災年哄抬糧,更使百姓的苦日子雪上加霜,往日尚能勉強溫飽,便忍你一時,他日若是饑寒交迫……」範貴之猛然一驚,這情形自己倒也想過,但不知?
「處處饑腸轆轆,只你處有糧,範員外,今日便無薛某來此,你可知終有一天,範府將會焚于全城饑荒,毀于眾怒之火!」範貴之聞言不由心驚肉跳額上見汗,但來日事自有來日說,怕不是這薛萬里危言聳听?薛萬里冷冷道︰「你自可不信,他日死到臨頭莫要後悔。」範貴之喘息道︰「當不至如此嚴重……」薛萬里怒喝道︰「何以不至!你可知一個人餓瘋了是何等模樣!你可知一家人餓瘋了是何種慘狀!」
「我……」範貴之驚懼難言,雙手顫抖。薛萬里愈說愈怒︰「人若餓瘋了,只要能吞下肚的便吞下肚,吞不下肚的也吞下肚,到最後自己的良心都會吞到肚里!吞你個小小範府,頃刻之間!你便想不到,又可曾听聞過災年有那服土食尸的典故,更有那賣兒蠰女,易子而食的慘劇!」
範貴之心里一陣恍惚,雙目空洞,喃喃道︰「莫再說了……」薛萬里大喝道︰「你道你苦,怎不去想那與你道不出淒苦之人,你于心何忍?聖賢之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麼!」範貴之已近瘋癲,抱頭尖叫道︰「那不是我干的,不是!」薛萬里此時亦是心中酸楚,長嘆一聲又道︰「來日當思今日事,若有一天世間慘劇發生在你眼前,你可敢說一句,與你範員外毫無干系?」範貴之緩緩委倒于地,面如死灰,氣喘連連。薛萬里長長吐了一口胸中郁氣,搖頭道︰「若你不思悔改,薛某今日放過你,他日亦會有人來取你性命!待到眾人饑怒難忍之時來此,當不是只取你糧食了!此時是害你還是救你,自己好好想想罷!」話音一落,轉身便走。
「薛爺……」
範貴之淒聲大叫,待他轉過頭來,卻不知說些什麼,只是坐在地上不住哽咽。薛萬里轉過身來,又道︰「薛某不是甚麼爺,此番與你說上許多廢話亦非我之本意!你听也好,不听也罷,莫爭對錯,就此免談,範員外保重貴體,來日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