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風聲聲歡嘶,墨練復又舞起。小方子滿心歡喜,低著頭賞玩片刻,又上下左右揮舞不休,自覺一劍在手武功大進,一時威風無兩神氣活現!
「薛兄,你看……」厲無殺眼望劍歡人笑,不由喜上眉梢。
「不知死活!」薛萬里掃了一眼,重重哼道。話音甫落,小劍客一個沒留神,劍身驀然反轉,怒噬新主!小方子大驚失色,猛地一縮脖子——冷冷鋒銳掠過頭頂,吹毛斷發,幾縷青絲緩緩落地……
劍本凶器,落于頑童之手,無異玩火,福禍卻也難料。小方子驚魂未定,呼呼喘了幾口,呆呆看著手中活蛇,苦思半晌,終于想起寶物本是一分為二……少時蛇返入窩,劍歸于鞘,人寶兩安。納鋒于帛纏腰間,以柄巧作帶中扣,身不隱而隱,殺人于無形,端的神妙器物。此為軟劍,名曰……小方子挺著肚子嘖嘖贊嘆,又一時忘了寶物名稱,眼巴巴望向厲無殺。
「墨練。」
厲無殺含笑頷首,留戀再望一眼,緩緩側過頭去,闔目不語。墨練已托少年,一樁心事已完,一口氣余半口氣,只為我心仍難安。厲無殺驀然抬眼,屈臂撮唇——
「嗚——」
哨聲微弱短促,未振已落。厲無殺苦笑一聲,自顧搖頭嘆息。薛萬里肅然道︰「厲兄何事?」厲無殺不語,偏過頭凝望遠方。東首林間青衫閃過,一人忽然現身,遠遠踏雪而來。少頃身至,眼神掃過薛方二人,默然立于厲無殺身前。
此人亦是一襲青衣,四十許人,身材尋常,面目平凡,惟雙目湛然,氣度沉凝,靜靜立于場中,威勢不怒自現。厲無殺目注來人,淡淡開口︰「嚴堂主,你都看到了?」那人微一點頭︰「是。」厲無殺望向薛萬里,笑道︰「好教薛兄得知,此人是我真龍教清州堂主,嚴崇便是。「薛萬里眼皮也不抬︰「是。」
厲無殺復望向嚴崇,緩緩說道︰「嚴堂主,你代我覆命——無殺事敗、身歿。」嚴崇輕吁一口氣,點頭道︰「是。」厲無殺冷冷道︰「此事已了,你若無上命,不得與他二人為難!」嚴崇不語。厲無殺厲聲道︰「說話!」嚴崇只是低頭不語。厲無殺怒目而視︰「嚴崇,你見無殺傷重垂死,便不將我放在眼里了麼?」語聲方落,急怒攻心,身軀猛地一顫,喀地吐出一大口血!
「便依厲兄所言。」嚴崇沉聲道。厲無殺聞言神色一松,撫胸喘息。
「厲兄好意心領,讓他來便是,薛某不懼。」薛萬里重重哼道。厲無殺抬手示意他不言,又喘道︰「嚴堂主,請你轉告我兄長——無殺今日死得其所,心下甚喜,來日我兄不可再傷及這二人,若非如此,無殺九泉之下亦難心安,教我作鬼不入輪回,永世不得超生!切記切記!」
一言至此,語聲轉疾,呼吸趨于急促︰「嚴堂主,你可是,記住了?」嚴崇重重吁出一口長氣,肅然道︰「嚴崇定不負厲兄所托,一字無差。」厲無殺胸膛起伏,虛弱一笑︰「甚好,嚴兄且退,少時煩勞與無殺收尸。」嚴崇深深望他一眼,不再多言,只輕輕一點頭,轉身大步而去。薛萬里早已淚流滿面,哽咽道︰「薛某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何勞厲兄如此掛懷!」厲無殺輕嘆道︰「薛兄武功雖強,卻未臻絕頂之境,若我大哥無咎出手……哎!無殺仍是放心不下!」
瀕死之人雙眉緊蹙,並非為已性命難保,一心只求對手平安。薛萬里泣不成聲,欲語還休,只緊緊抱住懷中愈來愈涼的身軀︰「厲兄,厲兄……」厲無殺忽然大笑︰「謀事在人成在天,無殺已然盡心,死亦無憾,何必累兄煩惱!」見他神情亢奮,目光渙散,蒼白雙頰升起兩朵嫣紅,薛萬里心痛如絞,只恨身無回天之術,不由悲聲大作︰「厲兄,厲兄!」厲無殺大笑不止︰「薛兄,你年長幾歲,如蒙不棄,可叫無殺一聲——兄弟!」
「兄弟,兄弟……」
薛萬里痛哭已失聲,悲慟難自抑。呼一聲兄弟,何淒涼,生和死之間的別離;喚一句兄弟,難訴盡,血與淚換來的情誼。厲無殺注目而笑,笑容滿面,笑聲漸弱,雙目失神喃喃道︰「薛兄,薛兄,我很,歡喜……」語罷笑聲忽止,雙目緩緩闔上,含笑而逝。
北風大作,雪方止,寒意難怯忽轉盛。故人已逝,言猶在,深情此時何以堪?薛萬里仰望蒼穹,雙目靜靜流淚。淚落亦無聲。小方子縮頭縮腦,呆呆立在一旁,噤若寒蟬。萬物俱寂,惟北風凜凜呼號,席天卷地,吹得四野嗚咽直似挽歌沖天起,吹得滿地雪影有若巨幅白幔升。
嘆生之無奈,一死可贖半生罪?笑死之得解,來生不做活死人。
無殺再無殺,此生當休矣。
生死輪回,晝夜交替,逝者已矣,生者安在?
窗外寒風絲毫不知疲倦,直從白天忽忽吹到黑夜,號個無止無休。一點燭光昏黃如豆,搖曳四壁,明暗相映。
「大小傻,活死人!」小方子憤憤罵了一句,低頭猛嚼……吃了幾口心煩意亂,忍不住又往床上瞧去——薛萬里直挺挺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眼神空洞,若非一道淚水從眼角緩緩流下,幾疑已是死人。
小方子唉聲嘆氣,心里渾沒了半點主意。話不是隨便講,罵人自有道理。自打那蛇劍死了,老薛便丟了魂兒,整個人都傻掉了。趕尸一般帶了回來,又往床上一躺,話不說一句,一動不動死氣沉沉。
此為大傻,死人。
自己本就辛苦半天,不成想回來了更累。手忙腳亂撕布裹傷止血,慌慌張張打水拭面抹淚,一番辛苦為誰忙,大傻話也沒一句。累個半死去買飯菜,買回來半口不吃,一身疲憊斟水送上,瞪著眼渾若不見,死人一個!還能怎樣?準是上輩子欠了他……
小傻伺候大傻,死人氣死活人。
再罵一句,又忍不住心疼,過去給他抹去淚痕。
剛擦完,淚又落,濕了再干,干了又濕……小方子嘆一口大氣,一時愁眉不展,坐在床頭愣愣出神。
這一天,驚心動魄,人死心傷,這一天,悲大于喜,如同做夢。
小方子取出腰帶劍,翻來覆去把玩一番,又去給那活死人擦淚。淚擦不干,嘆口氣再去吃飯,沒吃幾口,嘆著氣又去擦淚……來回折騰半晌,總算填飽了肚子,老老實實坐在床頭,愁眉不展接著給他抹淚兒——左一下,右一下,左右不干倦意涌;上抹抹,下抹抹,愈抹眼皮愈沉重……不知何時,少年身子一歪,不知何處,人已沉沉入睡。
這一夜,疲憊不堪,睡意濃濃。這一夜,無悲無喜,再也無夢。
長夜未央寒風止,酣睡正香荒雞鳴。
忽覺臉上冰涼,驀然睜眼,驟見自己趴在老薛胸膛之上……身子是涼的!莫非活死人真死了!小方子霎時冷汗冒出,驚得跳起,借著燭光仔細一看——
老薛一如既往,傻瞪著倆大眼呆望屋頂,淚流不止。
「還哭著呢……真可憐!好在人沒死,嚇死人了!」小方子心里一松,拍拍胸呼口大氣,又不由疑竇從生,轉眼看去——胸口衣襟洇濕了好大一片,並非半活死人掉眼淚,乃是睡死活人流口水。罪魁禍首臉上一紅,心道這可夠丟人的,好在沒人看見……那睜眼瞎也應該看不見,還好!連忙上去亂抹一氣,意圖毀滅證據。但既濕了,一時又怎能干?忙活半晌,終是徒勞無功,只得長嘆一聲,頹然放棄。
死了有死了的好處,不笑你丟臉難堪,也不與你打鬧紛爭,可見事有兩面,凡事不必計較一時得失。小方子暗道一聲僥幸,無視自家口水,挪過身去擦淚。指尖沾上淚水,淚水冰冷,手掌觸及面頰,面頰冰冷,指掌探下,仍是一片冰冷。一覺方醒,枕已盡數打濕!只一覺間,眼窩雙目深陷。
逝者已矣,何來許多淚?生者難安,難堪未了情。
小方子既心驚,又心疼,心里叫一聲苦,慌忙起身拎過另外一枕,輕手輕腳給他換上︰「接著擦眼淚罷,要不呆會兒枕頭又濕了……這麼大個人,哭個沒完帶散,也不覺得丟人!丟人也算了,這般不吃不喝不睡,一身傷又怎麼好得了?這可大大不妙,真是活活愁死人!」小方子坐在床頭,一時愁腸百結,想得頭都大了。
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沒辦法也得想辦法!小方子點了點頭,大步飛奔出門。少頃提著褲帶回來,神色煥然一新,連蹦帶跳走過去,臉上笑成一朵花。柔聲細語哄不停,歡聲笑語連連夸,唾沫星子噴無數,一時連說帶比劃……
沒戲。
老薛傻乎乎渾若未見,眼珠子也不動一下。小方子並不氣餒,傳說中巧舌如簧之人,死人都能給說活了!何況這個半死的?再來!絞盡腦汁拍馬屁,搜腸刮肚說笑話,巴掌拍得震天響,舌綻蓮花作鬼臉。
獨角戲。
死人也許可以說活,眼前活人仍是半死。馬屁拍到空氣里,逗得自個兒咯咯笑,兩個巴掌紅又腫,口干舌燥臉抽筋。小方子嘆一口氣,忽然怒目圓睜,跳腳大罵!誰教你敬酒不吃吃罰酒,莫怪我翻臉無情指鼻罵。豈不聞口水可以淹死人?哄騙不成便罵醒他!
還是沒戲。惟一觀眾不捧場,演員大唱獨角戲,有戲也沒戲。管你小傻白臉黑臉,大傻還是大傻,任他活人獨自戲耍,死人仍當死人!沒轍了,你是油嘴滑舌,他是油鹽不進,你是神氣十足,他是神不守舍。渾若人形玩偶,勝似木雕泥塑。
一人已是無語,呆呆眉緊皺;一人無語依舊,痴痴淚空流。
天道輪回,日月交替,晝來非是生死可改,夜去不因悲喜而留。故人終是駕鶴西去,逝者已矣,生者珍重。長夜何其漫漫,悲意怎生綿綿——又如何!只在須臾之間,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躍出,穿過愁雲破黯霧,光耀大地映白雪,無懼熊熊烈火**我軀,只為融融暖意灑遍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