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十九 可憐蟲

作者 ︰ 縛心術

人有善惡,事分好壞,理講屈直,語論正謬。萬事萬物俱有正反兩面,對立而統一,這是很平凡的道理。然事物既有兩面,奇妙,便蘊于平凡之中。細數善惡好壞,屈直正謬,亦各有其相對之處,並非總是一成不變。

如夢。

夢有美夢,也有噩夢。哪一個好?喜樂而恐憂,好美而惡丑,此為人之常情,答案顯而易見。但人既有夢,便有夢醒時,醒時一場噩夢化為泡影,豈不教人慶幸?而醒時美夢落于空處,又會令人失望。

譬如方殷道士。

昨天晚上想事兒想過頭了,今天白天睡覺便睡過頭了,待到一覺醒來迷迷糊糊睜開眼,太陽都從牆頭兒爬到房頂子上頭了。方道士趴在床上,呆呆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間,才發覺自個兒做了——

一個夢。

好漫長的一個夢,好美妙的一個夢。少年英雄武功高強,快意恩仇,睥睨天下大殺四方之狀宛在眼前;青年將軍白馬銀槍,挽弓佩劍,威風赫赫殺敵破陣之景歷歷在目;江湖老大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眾星捧月雄霸一方之時記憶猶新。很多,還有很多,種種妙事五光十色數不勝數,怎不使人心潮澎湃!可惜,只是可惜,一覺醒來所有美好化為烏有,花好月圓終究還是鏡花水月。

現實,夢幻,教人情何以堪!

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枕上冰涼的涎水是真的。方道士回過神兒來,苦笑一聲,連連搖頭嘆氣。美夢成真固然是無上妙事,但又有幾多美夢可以成真?多半伴隨夢醒煙消雲散,只留下幾聲嘆息。心里的失望與惆悵自不必說,眼中的迷惘與落寞交互閃現。為何此時不是夢?為何夢里不是真?快樂和憂愁,分明是兩界,虛幻與真實,只隔一線間。怎不教人無語?怎不使人唏噓?罷了,罷了!何必再想,無須多提,終究只是夢,一個美夢。

做過,足矣。

方殷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由于時間關系,昨天深思熟慮,辛苦定下的晨間逃跑計劃,就此宣告流產。

可惜,可惜了,好在時間很多,機會還有,這一次錯過了機會,可以等下一次的機會。計劃趕不上變化嘛,一時疏忽,也沒什麼大不了。心胸寬廣的人,聰明伶俐的人,從來不將一時得失放在心上,也不會把自個兒小小的失誤當回事兒。方道士灑月兌一笑,爬下床哼著歌走向門外。

太陽當頭照,曬得身上暖洋洋甚是舒服。傷勢已大好,只是臥床太久,身子有些綿軟無力。院里很安靜,老道小道想是都回房小憩了。溜達溜達,活動活動,方便方便,輕松輕松,天氣很好,心情也不錯。

方殷慢悠悠走到石桌旁,扶著桌面輕輕落坐。手心兒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挨上石凳,傷處還是絲絲縷縷的疼……這個可惡的呂老道!早晚有一天,這筆賬得連本帶利收回來!到時候兒不打他手心兒,打手背!之後將他打成四瓣兒!打完扭頭兒就走,冷冷留給他兩個字——報應。

威風神氣,好極妙極,就這麼辦了!狠狠羞辱他!呂老道大聲哭叫,連連求饒的場景活生生浮現在眼前。而自己昂首挺胸,面色嚴肅地看著他,重重哼道——

「你,知道錯了麼?」

「我錯了。」

「你,現下服了麼?」

「服了。」

「也罷,本大俠大人有大量,這回就饒過你了。」

「多謝方大俠不殺之恩,小人今後萬萬,萬萬不敢再打罵您老人家了。」

「算你知趣兒,回去養傷罷。」

「是!」

大俠略一揮手,老道連滾帶爬地退下去了——方道士笑了,笑得很開心。風兒輕輕拂過面頰,徐徐吹散一場短暫的白日夢。一時間虛幻的影像如鏡般支離破碎,余下發自內心的一聲嘆息,以及殘留唇邊的一抹笑意。

心中卻也未曾沮喪,嘆的只是愛做夢的年紀。許是會有那一天,然而那一天近在眼前,遠在天邊。正如天上的朵朵白雲,望著並不遙遠,但卻終其一生也觸模不到她的溫柔。虛無縹緲的雲朵,少年多變的心思,二者一般奇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抬頭看天,晴空一碧如海,點點輕絮綴于其上,如海中揚起的白帆。舉目四望,視線為院牆所阻,看不到那起伏連綿的群山,只見到那高聳峭拔的一峰。上清峰,上清峰,做人當如是,不可甘于平庸,力爭出類拔萃!然峰高萬仞平地而生,若無根基焉能凌空?山得其高根基在土,海得其闊根基在水,積土為??,聚水成淼,天下無論何種壯觀的景物,俱是由一點一滴的微小凝成。

人之根基又為何?

冥冥之中內心那方混沌微開一隙,一點靈光隨之逸出,輕盈飛舞。那是無邊黑暗中浮沉,天上的一點孤星;那是茫茫大海中漂泊,岸邊的一盞航燈。它在前方,指引我行,欲要上前結識,卻又無法看清。

有所思,稱之感,有所得,方為悟。靈光乍現,感悟生于心,人之有成,根基在于恆。認認真真一步一個腳印,經歷艱難跋涉,才能到達最後的終點;踏踏實實一步一個台階,只有勇敢攀登,方可臨至絕頂的高峰。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前人金玉良言,後者可否自醒?

方道士想不明白。也沒甚麼,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想不明白硬要去想,想得頭疼腦漲的,那是傻子,鑽牛角尖兒的傻子。方大俠可不是傻子,此時見異思遷,注意力又被眼前好玩事物吸引住了,那一點亮光兒也早給他無情拋棄,哭著回家了……

樹下一個大蜘蛛網,八卦樣式,迎風展立。其上三五小飛蟲,早已干癟癟死得不能再死了。還有一只黑黑胖胖的甲殼蟲,當是落網不久,猶自精力充沛,將那細細毛腿兒亂蹬一氣!好玩,好玩!方殷湊過頭去,瞪大眼楮仔細觀察——

那黑殼甲蟲肚圓頭尖,身形偉碩,直有指蓋般大小,一看就很有把子力氣!甲蟲誤入陷阱,左沖右突急欲月兌身,蛛網給它掙得連連猛顫,一時晃動不止。蛛絲乃是極柔極細之物,又怎禁得起如此大力牽扯?不料偏偏受得住,正是一物降一物。看了半晌,細網危而不散,柔絲將斷不斷,那甲蟲勇猛沖殺一番過後,已漸力衰,行動緩了下來。方殷見狀有些奇怪,將那蛛網左看右看,卻也不解其中奧妙。

小小諸葛亮,獨坐軍中帳,擺下八卦陣,單捉飛來將。蜘蛛網隨處可見,誰人不識?蛛絲不及發絲十分之一粗細,吹口氣也能斷的物事,為何成網如此牢固?有幾人知?

莫看是小小蛛網,這里面大有學問。絲柔而韌,網細而密,俱可化力;蟲身懸空,足肢無依,難以借力;以上為常理,當不屬出奇,若說蛛網為何如此牢固,最大的奧秘便是——結。蜘蛛吐絲織就的網,並非平鋪直連,細看其縱橫交錯之處,均有絲線纏繞成的一個個結點。每當蛛網受力之時,結點中的團團絲線便隨之伸展收攏,借以分化力量。多麼奇妙,是天性也是智慧,才造就出這一大自然的杰作。

留心之處皆學問。

方殷自是不求甚解,眼睜睜看著那小甲蟲陷于天羅地網中苦苦掙扎難以逃月兌的模樣,一時大為同情。加之苦苦守侯半天,一場八腳蜘蛛大戰六腳黑蟲的大戲遲遲不開演,又不由頗為不耐。

「滑頭蜘蛛,膽小鬼!」方道士冷哼一句,俠義心起,抬手輕輕將那甲蟲捏下。與大俠同病相憐的小蟲終于得救了,哆哆嗦嗦謝過大恩人的再生之德,搖搖晃晃拍著翅膀飛走了。不用謝了,一個小破蟲,還不值得方大俠出手,這,只是一個惡作劇而已。方老大以往這種好人好事沒少干,當然經驗豐富,心里自有計較——好戲還沒完,瞪眼接著看。

果然!來了!

一只八腳灰毛大蜘蛛探頭探腦冒了出來,沿絲線一端爬向網中,急不可耐撲了過去!折騰出這麼大動靜兒,地震一般,必是一個大家伙!忽然沒了響動,自是獵物精疲力竭了。趕緊出去,這下可以美美飽餐一頓了……

哪有?大家伙呢?震中地帶空空如也,大蜘蛛傻掉了。逃了?這網織得有多麼好,自己那是心里有數兒的!以前從來沒有失手過——不可能!絕不可能!大蜘蛛猶不甘心,連忙在網中東找西找,團團亂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無奈之下,大蜘蛛只得帶著一肚子疑問,以及受到打擊的自信心,垂頭喪氣原路返回去了。

「傻子!」方道士嘆了口氣,心滿意足坐回凳上。

反正坐著也是無聊,再去尋找下一目標。還有好玩兒的麼?當然有。好玩的東西比比皆是,只有你有意,去留心。愛玩的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身邊有人沒人,都能找到樂趣。方老大是此道之中的絕頂高手,只眨楮功夫兒,又找到了一個開心果。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螞蟻,低著頭匆匆行在路上。

一只螞蟻,又有甚麼好玩?有!不但有,還能給你玩兒出花樣兒來。方老大神秘一笑,模向懷里……模出了昨晚吃剩的半個饅頭。方殷拿著饅頭一邊吃,一邊掰下一塊兒,放在螞蟻前進的道路上。

走著走著,忽然眼前出現一坐大山!小螞蟻怔了怔,小心翼翼靠近,伸出觸須——一聞之下,登時腦中一片空白!繼而一顆心砰砰亂跳,快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好香,面的香味兒,運氣,天大的運氣,沒成想眼前的龐然大物,竟是一座……

面山!

如此巨大的食物,都夠一大家子吃上好幾天了!這,這,這豈不是立了一件大功勞?小螞蟻滿心歡喜,卻也顧不上仔細觀看,立刻掉頭慌慌張張跑開了。

三五息功夫兒,十數只小螞蟻一齊殺到,圍了饅頭上上下下轉了幾回,又聚在一起觸須連連相踫,貌似開會的樣子。少頃走了幾只,余者留下看守……轉眼之間,無數蟻軍四面八方涌至,密密麻麻爬上饅頭,分而餃之。今天是個好日子,不必辛苦覓食,天上也會掉餡餅!滿載而歸,回家嘍……螞蟻們各自帶上或大或小的面屑,有快有慢,連拉帶拽先後離開。眾蟻陣形雜亂無章,看似四處亂竄,去的卻是一個目標,那是——

共同的家。

天下掉餡兒餅,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了吃食確是不壞,只是有人不懷好意。寶貴的饅頭,方道士為何心甘情願與螞蟻分享?當然,這又是一個惡作劇,這是一個陰險的圈套!既來之,則安之,想走?沒有那麼容易!方道士冷哼一聲,俯身伸出食指,以饅頭塊兒為中心,畫了一個碗大的圓圈,將蟻軍一網打盡。片刻眾蟻行至圓圈邊沿,登時傻乎乎呆住!旋即各自伸出小小觸角左探右探,東走西走,卻始終出不了圓圈兒,一個個看起來迷惘而慌亂——明明是這條路,怎又不對勁兒了?這地形也不對,氣味兒也不對……

完了!迷路了,回不了家了!

眼見一幫螞蟻暈頭轉向已經找不著北了,方道士笑了,得意地笑了——長個記性罷,不明不白的東西,是不能拿的,以免被暗中的那雙眼楮,盯上!蟻軍雖然中了圈套,終究數量眾多,少時一部分糊里糊涂闖出包圍圈,四散而逃!方殷早有準備,伸出手指又向地上劃去……

一圓又一圓,大圈套小圈。轉眼畫了五六圓圈,將螞蟻大軍重重包圍。前頭是不對,後面也不對,左右都不對,眾蟻反反復復在圈中來回亂爬如走迷宮,全然沒了方向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眼看自己略施小計,便將眾多螞蟻玩弄于股掌之上,方道士歡喜之余,心里不由生出一種優越感——對比這些微小的生靈,自個兒簡直天神一般!整治它們,自是易如反掌,是死是活,不過一念之間。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一時感嘆卑微的存在,一時滿懷沖天的豪情!笑過,想過,卻是真的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天外可有天?人上可有人?偌大天地誰為主宰?是誰俯視芸芸眾生?何為大,何為小,何為尊,何為卑。思之不得,神乎其神。此刻你瞧不起這小小螞蟻,也許有人正螞蟻般看你!若說這是游戲,何事不是游戲?若說只是小小螞蟻而已,當知渺小的,不止螞蟻。

發了一會兒呆,再看地上的圈圈里,螞蟻們也走掉大半了。方殷嘆了口氣,不再理會。回家的路想找,總是能找到的,遇事難免糊涂一時,誰也不會迷茫一世。沒有甚麼大小,做好自己便罷!做自己想做的事,尋找自己合適的路,當你忽然找不到前進的方向,不妨想想這些執著的小螞蟻。

好玩也好,無趣也罷,方道士一時卻也沒了興致,只是懶散地坐著,發呆。冬日暖陽剛剛好,曬得身上熱乎乎,很安靜,很舒服,很悠閑,很輕松。不用做事,不用操心,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看人冷臉。小日子不錯啊,這樣也很好麼!干嘛老想著逃跑?跑又往哪兒跑?不如,不如……

就這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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