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二十一 輕輕地來

作者 ︰ 縛心術

「逃也逃過了,抓也被抓了,這是老天注定的事,不是自個兒沒能耐,而是運氣不好罷了。」方道士枯坐床頭,連連搖頭嘆氣。命運何其不公,偏偏戲耍自己,既定絕妙好計,怎又坐失良機?可惜,是可惜,卻也沒有甚麼了不起!這次跑不成,下次再跑,笑到最後的,才是第一。

有一些感慨,有一些意外。

逃跑給呂老道抓了個正著,自個兒也沒話說,願賭服輸。依他脾性,罵上一頓算是輕的,打上一頓也是正常,總免不了將自己整冶一頓,反正這下是沒好果子吃了!卻不料,長臉老道並未火冒三丈雷霆大發,只將包袱收回去,淡淡留了一句——若敢再逃跑,打斷腿兩條。嚇唬誰來著?方道士膽大包天,自不將這小小恐嚇放在眼里,只是心里有些犯嘀咕——這事兒有些古怪,若給他打罵上一番,自個兒倒還踏實了,這般雷聲大雨點兒小,陰不陰陽不陽的,反而讓人提心吊膽!他必定是留了甚麼惡毒的後手兒,以便來日更加殘酷地懲罰自己,不妙,大大不妙!

這,絕對不是胡亂猜疑。你看,同樣是得罪了他,一次氣得瘋了一般,一次沒事人兒一樣——總之,這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一個喜怒無常的人,一個非常陰險的人。小心了,以後一定要小心提防,以免再有把柄落他手里。方殷思量一番,躺回床上。逃跑一時失敗了,心里反而平靜了,沒有幾分失望,只覺滿身輕松。算了,罷了,不管什麼事,以後再計較;困了,累了,昨晚少的覺,可以補睡了。

心有所思,夢無醒時。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前人的話,寫神人的。陳摶一睡八百年,莊周夢里蝶翩翩,這是神人的話,寫神仙的。自古大賢大能尚且如此,我等凡夫俗子為何不眠?前輩高人說話自是含蓄一些,還是後來人講得生動全面——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睡不醒的冬三月。

這個好,一年四季一網打盡,任何時候睡都有理由了。睡就睡他個理直氣壯,哪管窗外飛短流長?睡就睡他個痛快酣暢,且將煩憂放在一旁。睡罷,睡罷,從昨睡到今,只要,只要,不怕虛度了——

光陰。

一天再無話,紅日已西斜。天空只只鳥兒歡鳴著飛過,帶著滿足的疲倦。天際道道雲霞有若錦繡,美得如夢似幻。何人此時方醒?自是院中少年。少年睡眼惺忪,少年還在夢中,少年眼望天邊,一心期盼那聲——

鐘。

忘不了,天下第一要緊事。又豈止,一人苦候這聲鐘!左右一聲響,里外都是空!如三軍陣前沖鋒鼓,若十殿閻王追魂令,何其動人心魄,怎般震耳欲聾!一門心思,吃,吃,吃;滿心歡喜,沖,沖,沖!

方道士沖在最前面。

哪里有傷了?看他跑得飛快兔子一般!哪里想逃了?逃跑時也沒這般急不可耐!什麼恩怨情仇雄心壯志高手大俠英雄狗熊通通滾蛋,先辦正事兒,天下第一要緊事兒!今兒個可要大吃,不對,狂吃一通!將前幾天少吃的全部吃回來!餓了,太餓了,一想更餓了……吃上一只雞那是塞牙縫兒,怕是一頭牛也吃得下!要說這里的伙食還是不錯的,有魚有肉花樣兒挺多,有湯有水兒不怕噎著——趕緊著,先到先得,可勁兒吃他的!

方殷在奔跑,不顧一切亡命般地奔跑。何事如此之急?何物恁大魔力?莫說可笑不可笑,有些事情,不必太過計較;無論重要不重要,有些事情,確也無需思考。

齋堂中,一個小道大口咀嚼吞咽,雙手如風左拿右抓,吃相極其猛惡。一時人人側目而視,個個帶著滿臉佩服——同樣是吃飯,你看人家這氣勢!這種風卷殘雲橫掃一切舍我其誰的氣勢,讓人不由聯想到一個詞︰壯烈。仿佛飯前餓了三天,似是吃完要餓三年!懷著一股悲壯的情緒,帶著一種刻骨的仇恨,守著一席豐盛的飯菜,進入一個忘我的境界。這是多麼飽滿的情緒?又是何等執著的情結?怎不教人心生景仰?我輩自當紛紛效仿。

一眾大小道長道士感慨之余,各自胃口大開。年紀小的見他吃得如此之猛,一時不甘落後,個個奮勇爭先比著大吃;年紀大的見他吃得這般香法兒,也是受到感染,人人不由自主多吃了幾口……據不完全統計,今日此處用餐量比昨日激增三成,而這種異常狀況的出現,只因今日齋堂比昨日多出一個道士。

這個道士叫作方殷,雖然年紀不大,來到這里也不久,但已經是個比較有名氣的人了。譬如前日的饅頭事件,此人踩著蔣老道長的臉面嶄露頭角,加之這時令人震驚的表現,一舉奠定了眾人心目中的光輝形象。沒有辦法,有能耐的人,到哪里也會受到矚目,想不出名是很難的事情。

方道士很不高興。

——這叫啥事兒?沒見過別人吃飯麼?你吃你的我吃我的,瞎瞅個毛?這不有病麼!瞧一個個大驚小怪的樣子,真是沒見過世面……哎,這里的人都不太正常,尤其那個和自己打賭的白毛兒老道,躲在對面頻頻拿眼偷瞄過來,帶著一臉古怪的笑意……果然有病!看起來是老得腦袋壞掉了!

方殷悶頭大吃,暗自月復誹。當名人就是這樣,到哪里也有一大堆人看你,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如影隨形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就說是崇拜罷,也要有個尺度,不知道這樣人家會不好意麼?不知道這樣人家會心煩麼?你看,便吃個飯也吃不心靜,這又有啥好瞧的?同樣一張嘴一個舌頭一口口地吃,還能瞧出別的花樣兒來?奇了怪了。名人不高興了,明明很香甜的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兒了。名人年紀還小,此時有些事還不明白,有人看不是一件壞事,最恐怖的事情是,當習慣了萬眾的矚目,忽然就,沒人看了。

不悄說,這一次方道士真的是吃飽了,應該說是吃撐了,帶著一肚子五花八門的飯菜和一肚子不明不白的閑氣,慢慢踱回住所。

暗影之中,一道燭光忽而亮起,默然映著一室孤寂。這又是一個漫長的黑夜,留給坐在床邊孤單的人。沒有事情可以做,心里有話對誰說?熱鬧過後,便是冷清,還是要習慣,一個人的寂寞。方殷呆呆望著閃爍跳躍的火苗,心里似乎想著什麼,也不知在想著什麼。世事難預料,本以為這是一個孤單寂寞的夜,殊不知平靜只在一時,惱人的冷清轉瞬之間又被驅散。

高矮胖瘦,牛胡趙袁四小道齊齊登門,異口同聲喊到——老大!眼望著身前一張張笑嘻嘻的臉龐,耳听著一聲聲真切切的問候,方老大呆住了。人還是那幾人,方才吃飯也見到了,這只是一次平常的見面。只是有些出乎意料,可以說是意外之喜!

怎都來了?呂老道不是說……

「師父說了,禁令解除。」牛大志會心微笑。方殷恍然,忙道︰「你坐,你們都座!」還是這屋,還是這燈,此時心情卻已大不同。誰不怕孤單?誰不怕寂寞?兄弟在一起,熱鬧又歡喜。呂老道,你終于做了一件好事!方殷暗嘆一聲,正襟危坐拍拍桌子︰「兄弟們,現在開始——議事。」

議事?議事!說起來威風,听起來神氣,若說說事兒,那也太平常,而且不莊重。當然,這里的議事說事兒都是一個意思,無非故作神秘扯東扯西胡吹海侃一通罷了。趙本袁世議過數回,自是心里有數,齊齊點頭同意。牛大志胡非凡听著新鮮,卻也心里明白,豈有不應之理?

議事開始。

一番互相問候,細數思念之情,一番相互詢問,略說分別之時。晚間大肚好漢神勇表現,自是個個贊不絕口;晨時跑路英雄無奈落網,一時也是人人嘆惜。雜事理清,當入正題,只是可惜沒有正題;老道罵過,也不稀奇,只有一事稍顯稀奇。

「老大,你知道麼?昨天木頭人來看你拉!」趙本笑道。木頭人是哪個,此時在場的也都心知肚明了,據傳此人和方老大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老大聞言皺起眉頭,嚴肅道︰「別胡說!他早就不叫木頭人了,那人另有外號兒。」

咦?怎叫錯了?不叫木頭人又叫甚麼?幾小道暗暗稱奇連連追問,方老大卻又一臉神秘緊緊閉上嘴巴。這是一個秘密,二人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第三個人。如若不然,一旦說出老的,難免牽出小的,兩個大哥都會沒了面子。

那人何等身份?一听老大出事,還不是立馬兒來了?看這狀況,二人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然是交情匪淺!老大就是老大,歷害!幾兄弟不敢再問,互相看看,各自佩服萬分。一眾小弟乖覺懂事,老大甚覺滿意,開口道︰「對了,你說那人來了,我怎沒見著?」趙本嘆一口氣,道︰「他是午時來的,老大你還在睡覺,那人想是不敢打攪老大你休息,因此沒敢驚動……」原來如此!方殷恍然點頭︰「那他來了以後,都干啥了?」四小道聞言閉口不語,紛紛面露不忍之色。方道士心里高興,並沒有覺察到異樣,連連追問︰「他一定是為本人打抱不平,把那凶手呂老道狠狠教訓了一頓!是不是?對不對?」

幾小道齊齊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方殷見狀疑心大起,思量片刻又道︰「大志,你是個明白人,你來說。」牛大志苦笑一聲,無奈道︰「老大,有些事明白了未必是好,我勸你別再問了。」方殷愈加驚奇,心里忽然生出一種不祥之意︰「不對,不對!能有什麼事兒?莫非呂老道胡編亂造,說我壞話兒……」

「媽個巴子!有啥不能說的?听老胡我來講!」胡非凡一拍桌子,大聲道︰「也沒啥事兒,就是那個掌教看過了你,又和師父到屋里說了一會兒話,就這樣!」果然!呂老道告黑狀了!方殷長出一口氣,點頭道︰「小事一樁,放心,我沒事兒!老胡,他二人說的什麼?」胡非凡嘿嘿一樂,指道︰「你問袁世,是他去偷听的!」

「你們就知道欺負我,拿別人當槍使!」袁世嘟囔一句,撓頭說道︰「老大,你听了可別生氣。」無非是呂老道栽贓陷害血口噴人罷了,隨便他說,誰個放心上?方老大聞言重重點頭,表示絕不生氣。袁世笑道︰「他倆也沒說上幾句話,就是師父簡單說了說事情的經過,然後掌教師叔跟他說了一句話。」搞了半天,就這麼點兒破事兒?方殷不屑一笑,隨口道︰「是甚麼話?」

「那句話只有三個字,是,呃,別難過。」袁世一臉認真。這是甚麼話?不痛也不癢的,是在安慰呂老道麼?要知道難過的可是自個兒!方殷怔了怔,疑惑道︰「就這仨字兒?」袁世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是說老大你听了別難過,那三個字是,是……」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方老大不分不耐,喝斥道︰「快說!」

——打得好!

方老大聞聲呆了呆,旋即拍案而起,憤怒道︰「他,他真這麼說?」袁世點了點頭,另幾人一齊嘆氣。

「甚麼狗屁交情?這邊挨了打,那邊拍手笑?這個老雜毛兒!簡直是豈有此理!」方殷吐一口長氣,緩緩坐下︰「沒道理,沒道理,一定是你听錯了。」袁世連連搖頭,正色道︰「就是這,包管一個字都沒錯!」方老大低頭沉思,愈想愈覺此事絕無可能,少時抬起頭來,臉上寫著兩個字——不信。

趙本嘆道︰「老大,確是這話。你想掌教師叔那嗓門兒,我隔著八丈遠也听到了。」另幾人齊齊點頭,隨之目注方老大,面生同情之色。這怎麼可能?老雜毛兒應該不是這種人,不會說出讓人如此難堪的話,必定是他們听錯了!這,只是一個誤會而已。方老大還是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見老大態度如此之堅決,情緒這般地激動,幾名當事人一時又猶豫了,你看我,我看你,個個撓頭咂舌不已。

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卻又懷疑自己的耳朵。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一點小事,何必如此當真?只三個字,也不值得作假。來過走過說過听過,揭過就是,是真是假是對是錯,日後便知。

這三個字,反正方道士擺明就是不信了。來了一趟,只留三個字?擱誰都不信,不是老雜毛兒的做事風格。其實三個字也不少了,據說後來有一天方道士找到了說話的人,含著淚水細數前日無緣無故遭受毒打一事,懷著委屈陳訴冤情倒出無數苦水,最後也只換來那人一個字。

該。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希聲最新章節 | 希聲全文閱讀 | 希聲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