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七 半日緣

作者 ︰ 縛心術

大樹好好兒地立在原地,樹上白圈兒也圓圓地畫在那里,只是圈兒里完完全全凹了進去,灰黑樹皮深深塌陷進了樹身,恰似樹上長出一個大大的嘴巴!樹皮月兌落處間或露出白白軀干,又似給打得七零八落的牙——這邊一張大嘴,那邊大嘴一張,看上去同樣驚愕,看起來都是駭怕……

「老大,老大,老大!」

是誰在叫老大?是這個呵呵傻笑的小和尚?是這個怪物般的小和尚?是這個對著大樹說話又打得大樹滿地找牙,又哭又笑卻讓人哭笑不得的小和尚?方道士默然片刻,黯然開口︰「別再叫我老大了,我看你才是老大!」無禪聞言一驚,愕然道︰「老大你說甚麼?無禪听不懂……」說著一拍光頭︰「是了!定是說無禪的拳打的不成!好,看這個!」說罷轉身握緊雙拳,深吸一口長氣,低頭猛地向前沖去——

只听咚一聲大響,光光的腦袋撞在樹上!再看上頭枝條一陣亂抖,樹葉又飄啊飄落了下來……方道士一個沒留神,只覺胸腔里撲通一下大跳,旋即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兩腿一軟緩緩癱坐地上……無禪見狀大驚失色,上前一把扶住!

「老大,老大!你怎麼了!」

「我,我的頭有點兒暈……你剛剛是在做甚麼?」方道士茫然看過去,口中喃喃道。無禪松一口氣,嘿嘿樂道︰「拳頭沒有腦袋大,這樣力道會足一些!」方殷怔怔望著他,輕聲道︰「疼麼?」無禪連連搖頭︰「不疼不疼,一點兒也不疼,看我再來一下!」說罷沉肩含胸,頭一低又要往樹上撞……

「等下!」方道士慌忙起身,拉住這牛犢子般的小和尚,伸手從他腦袋上捏下一片碎樹皮︰「不用去撞樹了,你先讓我仔細瞅瞅!」說罷瞪大眼楮連連打量,上看下看右看右看,時不時模上兩下——方老大這是準備要驗貨了,好好檢驗一下這個古怪小和尚的成色,研究研究他這副身板兒究竟是用甚麼做成的……

抬起拳頭安然無恙,按下腦袋完好無損,模模胳膊捏捏腿兒,軟中帶硬挺彈手——確是個有血有肉大活人,正是個如假包換小和尚!方道士東模西看,一時間兩眼放光,口中嘖嘖有聲……無禪低著頭任他擺弄,只是神情忸怩紅了臉,頗為害羞的樣子。

「小和尚,你這手兒叫甚麼?」方道士終于罷手,開口問道。無禪長出一口大氣,撓頭笑笑︰「金剛不壞功。」方道士聞言大喜,激動叫道︰「威風!神氣!兄弟,你這手兒可得教教我!」無禪毫不猶豫,一口答應——

好!

小和尚盤膝而坐,舉臂過頂,雙掌撐天,神態儼然。眼見神功已然近在咫尺,方道士喜不自勝,連忙跟著坐下,依樣擺好姿式︰「好了,這就開始罷!說說,怎麼個練法兒?」無禪閉目行功,緩緩道︰「長吸一口氣,氣聚于丹田……」

「等下!」方道士大叫一聲,不解道︰「哪兒?甚麼單田雙田?」無禪睜開眼楮,用手一指︰「這里,丹田。」方道士連連點頭,表示明白了。旋即二人對坐,閉上眼楮又練。

「收陰引氣,運行一大周天……」

「等下!」方道士滿臉通紅,以手指胸大口喘道︰「憋,憋死我了!不成,我這口氣兒還堵在這兒,下不去!」無禪睜眼看看,奇怪道︰「怎麼下不去?它很听話的,讓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方道士皺眉道︰「是這樣?我再試試,你重新來!」

「長吸一口氣,氣聚于丹田,收陰引氣,運行一大周天……」無禪閉目行功,口中念念有詞。半晌,只听對面氣息急促,呼吸粗重……一抬眼皮,卻見那老大眉頭緊皺,面色變幻不定,渾似練功岔了氣,又似走火入了魔!無禪大驚,正待開口詢問,話沒出口人已一躍而起,離弦之箭般狂奔而去!

「你等等!我尿急……」

二人對影坐,日頭已偏西。方道士系好褲帶,神色猶疑︰「我說,你這手兒功夫練了多久?」無禪想了想,點頭道︰「十年。」方道士咽口唾沫,不說話了。無禪撓了撓頭︰「老大,不練了麼?」方老大嘆了口氣,表情復雜。無禪怔了怔,跟著嘆了口氣︰「是了,無禪人笨,只練到第三層刀砍不留痕,我師父說……」你說甚,甚,甚麼!方老大今日耳聞目睹,連番驚奇之下仍是嚇了一跳︰「刀子也砍不動你?」無禪點了點頭,黯然道︰「是了,可惜離斧鉞不加身還差上一步,若以大錘重器猛力擊打,無禪一樣是筋斷骨折!」方殷呆呆看著他,顫聲道︰「你,你試過了?」

「是的,試過好多回了!」

「看不出來!給我瞧瞧,哪個骨頭折了?」

「看——都長好了,沒事的。」

「哪兒,哪兒,你說的到底是哪一個?」

「這里,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這里……」

「啊?這,這還有沒折過的地兒麼!」

「有,腦袋!我師父說,打頭不能使力過猛,否則腦子會壞掉的!」

「好狠!好一個花和尚!」

方道士忿忿大罵一句,注視著這可憐的小和尚,一時感同身受!不料小和尚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師父,他從來都沒有打過無禪。」

不是花和尚?不是他又是誰?方道士皺眉問道。無禪笑了笑,一臉得意道︰「是老和尚,他可疼無禪了,比,比,比師父都要疼!」老和尚?還有這般疼法兒?一天到晚沒事兒揍小和尚玩兒?方道士不明白了,方道士不能理解,方道士一時無話,方道士暗下決心——不管打人的是甚麼和尚,這種挨打受罪的狗屁神功,自個兒是萬萬不能練了!

打死也不練了!還是玩兒別的……

說話日暮蒼山隱,坎煙裊裊晚風香。

四人在吃飯。

一人在吃,三人在看。方道士模著撐得滾圓的肚皮連打飽嗝兒,心里對這個和尚兄弟的欽佩之意已然無法用言語表達。中午飯好吃,晚上飯更好吃,中午飯不夠吃,晚上飯吃不夠——可惜吃不下了,一口也吃不下了!小和尚銅頭鐵臂,小和尚力大如牛,怪不得,怪不得!就說這海一般的飯量,單看他這般能吃能喝,身子骨兒還能差的了?

無禪在吃飯。還是那般一口一口認認真真地吃,不緊也不慢。就是那般低著頭紅著臉羞澀地吃著,一碗又一碗。宿道長滿面春風,夸完小和尚飯量好,又夸大和尚見識高,從未見他話如此多,也從未見他這般眼角眉梢都是笑。靈秀和尚不說話,笑嘻嘻坐在那里,就那樣看著小和尚,眼神中幾分無奈,幾分歡喜,又幾分慈愛……

大家都在看小和尚,人人拿他當個寶。有人不免感覺受到了冷落,一時間又生氣了︰「這幾個人都不太正常,全都有病!」方道士暗罵一句,搬了板凳坐得遠遠的,撅著嘴生悶氣——沒有人拿自個兒當寶,只有自個兒拿自個兒當寶了,可憐啊可憐……哼!有甚麼了不起?不過是個傻乎乎的小和尚,到我這兒還不是當了小弟!

雖然有些不甘,雖然有些嫉妒,但對于這個和尚小弟,方老大心里也是很喜歡。小和尚又老實又听話,一身本事確也不凡,老實孩子大伙兒都喜歡,而對于有本事的人,方老大向來都是很欣賞的——你,你,還有你,都看好了!他是我小弟,銅皮鐵骨刀槍不入飯量如牛!有哪個敢不服?你麼?上來試試?小和尚,給他露一小手兒……

哈哈哈!

方道士掩口而笑,心里頭又高興了︰「小和尚,你快吃!吃完咱倆去屋後,讓我拿刀砍你兩下兒試試!」無禪抬起頭,端著飯碗嘿嘿一樂——

好!

夜風習習吹送,草木瑟瑟有聲,四人對對成雙,身心同樣愜意。一輪明月懸上中天,房前屋後清輝遍地。月光灑如水,繁星綴滿天,山空人語遠,蟲兒齊歡唱。當此良辰美景,方道士不由詩興大發,開口吟道︰

天上一個月亮,地上一個和尚,月亮上頭有樹,樹下有個兔子!

無禪拍手大笑,無禪連連叫好兒!無禪激動不已兩眼放光,無禪心道這個老大真是有才……豈不知這個老大肚子里的才還多的是,方道士得意之下,一時只覺文思如潮涌,好詞妙句充塞胸襟,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地上也有個樹,樹下有個老大!老大刀砍和尚,和尚嘛事兒沒有!

無禪拍手大笑,無禪連連叫好兒!無禪害羞不已滿臉通紅,無禪心道這個老大實在是太有才了……嘛事兒?有才人不是在詩里頭說了麼?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交待得清清楚楚——晚上,樹下,老大,和尚,刀砍!嘛事兒沒有!

刀砍不留痕!

少時二人席地對坐,一時間各自心驚,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佩服之意。對于方道士來說,眼睜睜目睹人皮比牛皮還要硬的怪事,心里自然震撼不已!方才那是無可抑制,借詩抒情了。加之白日里看到小和尚的種種異樣表現,一時怎不心潮澎湃連連猛瞧?又怎能不對他青眼有加激賞不已越看越是喜愛!

而對于無禪來說,小和尚早已將眼前這個老大看作神仙一流的人物,認為他是從天上飛下來的,不是一個凡人!無禪不敢說,因為老大不讓說。無禪不敢多看,生怕那兩道犀利的目光穿過自己的眼神,發現自己心里想說的話——

神仙女人!

夜已深沉,這一天就快要過去了。語聲猶在,房前屋後說不完的話。這一天,等了半天,等了半天等來兩個和尚。這一天,宿道長重逢了老友,方老大多了個小弟,兩個人都很高興。當然,兩個和尚一樣高興,小和尚多了個大哥,大和尚見到了老友。

一處和聲細語微笑對話,一處言笑晏晏歡喜不盡,是誰送走春天的溫和?又是誰迎來夏日的熱烈!無論總角之交,還是管鮑之誼,一般相視而笑,同樣莫逆于心。我們都是好朋友,真真正正好朋友,哪怕初次相逢,哪怕多年未見。我們都是好朋友,真真正正好朋友,就算相知未相逢,就算畢生不得見!說罷,笑罷,不為吃來不為喝,不為名來不為利,只為了你與我之間最最奇妙的——

這一場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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