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禪很快樂,快樂地生活著,快樂地成長著。[我搜小說網]但天下何其之大,世上的人多不勝數,卻沒有幾個人能夠得到這份簡單而純粹的快樂。不是誰個都像無禪那樣老實而知足,做任何事情都熱忱地投入,哪怕面壁這樣枯燥乏味的事情做起來也是甘之如飴。說著面壁,瞧,這不是又有人來面壁了?
傻瓜無禪剛出來,白痴無能又進去了……
老和尚和小和尚將將行到禪舍,忽見兩個大和尚架著一個小和尚正好兒出門兒……那小和尚大哭大叫腿腳亂蹬,直哭得聲嘶力竭臉上滿是眼淚鼻涕,拼命掙扎的樣子就像一頭將要被抬上案板下刀子的小胖豬。那樣不樂意……
「小師弟!小師弟!」
無禪大叫著飛撲過去,一下子抱住了無能︰「無能不哭,無能不哭……」無能看見無禪,登時哭得更傷心了,嗚嗚哇哇渾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死了!死了!無能要死了嗚哇……」不怕,不怕,有無禪在,誰也不能欺負你!無禪柔聲安慰著,忽然一拍腦袋︰「小師弟,你又去伙房偷東西吃了!」
無能黯然點頭,含淚低聲懇求︰「無禪師兄,你一定要救救我,否則無能就死定了……」無禪卻是長出一口氣,哈哈大笑︰「不怕!不怕!不過面壁,又不是頭一次哈哈……」他是不怕,可是別人……無能見狀心中大慟,立刻兩眼一閉頭一歪,霎時悄無聲息便如死了一般……
無能壯烈犧牲了,軟綿綿掛在兩個大和尚手臂耷拉著腦袋眼看著誰也救不活了……無禪卻有辦法,無禪哈哈一笑附耳說了句話——真的?無能瞬間復活,笑逐顏開,兩眼中滿是歡喜之色……
無禪重重點頭,神情堅定!
「放開!放開我,我自己去!」無能大叫道。
旋即無能昂首挺胸便如一個開赴戰場的大將軍般邁步……
竟然真的自己去面壁了……
奇怪奇怪,無禪師兄說的什麼?
見怪不怪,兩個大和尚躬身施禮︰「師叔祖。」
「嗯。」
天色陰霾,山風愈泠。
大和尚走了,老和尚走了,小和尚來了。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羅漢十八!
屋舍前,空地上,大樹下,一干小和尚正在認認真真地練武,四下塵土飛揚很是熱鬧……
無禪!無禪!無禪!無禪……
無禪面壁回來了,大家卻不敢叫出聲兒,接著悶頭練武……
四角立著四個大和尚,個個神情凶猛一臉橫肉……正是正是戒律堂的四大金剛!靈嗔!靈怒!靈忿!靈恚!四大金剛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將一眾小和尚鎮住——
練武!練武!管他是誰來?哪怕天塌下!
不得分心!不許說話!
何況前面還有一個老和尚……
這個老和尚叫做空悲,乃是羅漢堂首座,更是南山禪宗高手中的高手,武功僅次于定海老和尚。[我搜小說網]空悲身形瘦長,白眉瘦長,面孔瘦長,看上去如同一個瘦長的大衣架,搭了一件瘦長的大衣裳……此人神情愁苦,似乎時時刻刻都有天大的煩惱,臉上陰雲終年不散,從來沒有人見過他……
笑……
過……
空悲老和尚閉著眼楮悲傷地立在人們前面……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沒有人敢和無禪打招呼,大家都在拼著命一樣地練武……
他,是所有小和尚的惡夢。
驀地!
空悲雙目睜開,白眉起處一道冷電驟起射向——打!靈嗔和尚飛過去就是一拳,將無滌打倒在地!妖孽,妖孽……無滌 牙咧嘴爬將起來接著打拳,心里咒罵著卻也不敢開口說話——
羅漢騎象,無滌這是騎歪了……
空悲愁苦地點點頭,又將眼楮慢慢閉上……
驀地——
打!
靈怒飛起一拳,無聲滾倒在地……
羅漢坐鹿,無聲將鹿坐死了……
打——
靈忿飛過一腿,無息爬了起來……
羅漢挖耳,無息你往哪邊挖……
打。
靈恚一腳踹過,無語癱坐在地……
羅漢沉思,無語你想什麼了……
打打打打打打打……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不時有人滾倒在地,又爬起來……又滾……又爬……場面驚竦駭人,人人心下惴惴不敢懈怠絲毫,生怕下一個倒霉的就是自家……
——羅漢十八!
空悲老和尚非但是神目如電,就連閉上眼楮也能發覺拳式謬誤之處,哪怕人再多,哪怕一絲一毫的錯誤。老和尚听風辨位的本事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但于小和尚們而言師祖這手兒絕活兒……那絕對是惡夢!實在是讓人頭疼!簡直簡直恨死了他!所以小和尚們私下給他起了個神氣外號兒——
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又看到了下一個倒霉鬼——打!小和尚們人人自危,人人心情就像這陰晦的天,人人無可奈何地看著愁容滿面的第三只眼,人人想著悲慘的往事以及慢慢前路的一時間想死的心都有了……
除卻無禪。
無禪自顧自立在那里看了半晌,又熟門熟路地回房取了兩只大木桶和一根鐵扁擔,輕手輕腳地離開,自行去山澗挑水——這些都和無禪無關,無禪有事情要做無禪有活兒干,早在五六年前無禪便不用和大家一起練拳了,因為這是空悲師叔祖說的,因為第三只眼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無禪!
為什麼那樣叫他?哪里有第三只眼?
確實也沒人管他,小和尚出入自由。
生活啊,就像一杯白開水,喝著淡而無味,再喝也是味道寡淡,然而細細品味一下,還真的是,有點兒……
甜麼?
甜!很甜!無禪咕咚咕咚牛飲一通,一抹嘴巴哈哈大笑!
這是山泉水,生在山澗的泉水。澗水跳躍奔流嘩嘩有聲,上不見其首,下不見其尾,在這山間有如一條通透光亮的絲帶,蜿蜒遠去將這巍峨大山分作兩半。不知何以來,不知何處去,無禪就在這里喝下山泉水,喝得肚里汩汩有聲,喝得無禪笑逐顏開……上面也是山泉水,下面也是山泉水,無禪到這里來取水,只是因為這里的路最——
近。
便是如此,不必追本溯源,管它流向何處,水是一樣的,去哪里挑也是一樣的水。無禪每一次都從這里挑水,無禪一直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水從是哪里來,又將流往哪里去。哈哈!哈哈!清清亮亮的澗水將無禪的肚子灌飽了,無禪只覺得肚里冰涼通透舒適得緊,不由咧著大嘴樂了……
搖一搖,晃一晃,肚里嘩啦啦響個不休,正如澗水流動聲……哈哈!哈哈!水都流到無禪肚里去了!小和尚愈發高興,一時用力將身子扭來扭去……嘩嘩嘩,嘩嘩嘩,水流一樣歡暢地流動,水花兒一樣歡快地起舞,波光閃耀的水面映出一個笑哈哈的小和尚,無禪的快樂就像這澗水一樣無休無止永不干涸。
一個大桶裝滿,裝滿一個大桶。
兩個大水桶甚是沉重,裝滿了水掛在兩頭兒,將鐵扁擔的腰都累彎了……重不重?不重,一點兒也不重,無禪挑起來很是輕松,無禪挑著水桶立在澗水邊身子一動不動,眼珠兒也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
一只蟬!
那是一只黑色的蟬,剛剛從樹上掉下來,正自張開雙翅想要飛起來……
飛!飛!飛!卻又飛不起,黑蟬收攏翅膀,又沿著樹根向樹上爬去,緩緩地靜靜地向上爬著,無禪仿佛听到那一聲沉重而疲憊的嘆息——是的,它老了,老得再也飛不動,老得再也唱不動,老得甚至抓不牢樹枝,只得一次次跌落塵埃……忽然!那蟬啪嗒一聲又掉了下來,灰頭土臉摔在塵土中,細細的腿無力地劃了兩下……
之後再也不動了。
它死了……
無禪目瞪口呆。
是的,它死了,無禪知道。剛剛還活著,很快就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兩只黑黑亮亮的大眼楮也黯淡下來了。生與死之間的轉變就是那般快,快到令人瞠目結舌快到迅雷不及掩耳!快到無禪和尚張著嘴巴愣在那里,驀然想起師父的話——
做為一只蟬,其實不容易。蟬于黑暗的地下生活很久,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蛻皮,才能夠破蛹而出于天地間縱聲歌唱——還讓人以為聒噪,由此生出厭憎。做為一只蟬,真的不容易,唱歌的都是雄蟬,若不努力唱得響亮一些,怕是對象也搞不到的……而且蛻殼而出的蟬多半也沒幾天好活,再不抓緊時間賣力地歌唱,那就真的搞不到對象了……
大家都知道,搞不到對象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情。所以就讓它唱罷。不管好听還是難听。不要罵,就當做善事好了。要相互理解……還有支持……這說到哪里去了……曹植說過,實淡泊而寡欲兮,獨始樂而長吟;聲激激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這是說蟬,你瞧說得多麼好,這是一只清高又可愛的蟲啊!
可惜它死了……
師父說過,有生便有死,你是這樣,我是這樣,他也是這樣。無禪也是這樣!無禪有一天也會死,便如這蟬一樣!
無禪恍然大悟。
無禪並不悲傷,無禪也不會害怕,因為師父還說過——死,是另一種生,無禪會死也不會死,無禪來世也許就是一只蟬。
無禪深以為然。
也許,這只蟬來世就是無禪。
那麼,究竟什麼叫做來世呢?
師父說,來世就是今生。
那麼,這只蟬今生就是無禪。
無禪是一只蟬,所以無禪掉在地上死了……
可無禪明明現下活得好好兒的……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無禪和尚哈哈一笑,挑著一根扁擔高高興興地走了……
想不通,便不想,這就是無禪和尚。
桶呢?桶被扁擔挑走了。水呢?水不是在桶里麼?無禪挑的只是扁擔。
——所以挑起來很是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