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無名,不是沒有名字,而是就叫做無名,是個孤兒,是義父收養了我。義父發現並救了我時,我正被母親壓在懷里放聲大哭,哭聲打動了義父。義父搬開了母親,母親已經沒了呼吸,一只長箭貫穿母親的後心,母親還牢牢的抱著我,撲倒在地上,至死都在保護著我。那是我還小,這些都是義父告訴我的。義父是名老兵,趙國的老兵,長平之戰敗了,死里逃生才躲過一劫。義父膽怯了,當起了逃兵,發現並救下了我。母親死在了亂兵之下,義父帶著我向秦國逃去,因為秦國安全,義父與我素不相識,不知我姓什名啥,更不知我出生年月。從此,秦國咸陽城郊外,多了一對客民父子,一個風燭殘年的瘸腿老漢,一個無名無姓更不知年紀出生的孤兒。
那年我大概五歲,秦趙兩國之間的戰火已經停了下來,義父帶著我返回趙國。趙國多麼陌生呀,確是父子兩的故土。義父年紀大了,又加上身體不甚很好,想落葉歸根,也想把我帶回故國。
故國,呵呵,多麼美麗的一個名詞。義父帶著我回到了他的老家,一個小村落安定了下來。村落里只剩下些老人、寡婦、小孩,我們父子並不受歡迎。義父同期當兵的只有他回來了,人們鄙視他,認為義父是逃兵。小孩子們不和我玩,欺辱我,因為我在秦國長大,操著一口秦國口音,說我是秦國的蠻夷。在這環境里,我們父子兩格格不入,就是村里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是敵人。我多想開口說我不是秦國人,是趙國人,可是看到那雙雙充滿仇恨的眼光,我膽怯了,退縮了,懦弱了。戰爭不只是村里的人們失去了兒子、丈夫、父親,我也失去了家庭,還有愛我的母親。我多想大聲喊出來呀。我封閉了自己的心,我變得孤僻了,我還開始恨秦國了,恨這個帶給我傷害的國家。
在趙國呆了一年,義父和我就呆不下去了,默默收拾行裝,悄悄地西行,離開了傷感的故土,回到秦國去。
回到秦國,一切照舊,變的只有我,我變得沉默寡言,變得更加生人莫近了。我知道他們是秦國人,我是趙國人。我開始習劍,劍成了我唯一的伙伴,陪著我一起分享孤獨、憂愁,陪著我成長。我問義父,恨秦國嗎?義父深嘆了口氣,抬頭望著天,沉默了許久,說道︰「恨,有用嗎,秦國人不恨趙國人嗎,這就是這個世道。要恨,也要恨秦王,恨他發動戰爭,使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說完,拍了拍那條瘸腿,那是戰爭留下的印記。從此,我不恨秦國了,只恨秦王,恨他發動戰爭。我每天堅持刻苦練劍,不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雨,寒風烈日,只有劍一直陪伴著我。我練劍是為了殺人,殺誰?秦王!這是我的動力目標。
那年夏天,我在練劍,突然听見一聲好,聲如洪鐘,嚇得林驚鳥飛,定楮一看,見一猛漢,雙目如牛眼,面生橫肉,身高八尺,猶如一人形猛獸,一股彪悍的氣勢迎面壓來。我沒被嚇倒,冷靜的盯著他,我感覺他沒有惡意。猛漢很是欣賞的盯著我,掏出一卷絹來,長嘆一聲,那聲嘆息中包含著惋惜,還有欣慰,「給你了!」說完就甩了過來。我下意識的接住,不明啥意思,看著猛漢眼神詢問著,「那是我朋友的絕學,莫要是他蒙羞,好好學吧,你很有天賦。」說完就轉身走了,走的那麼蕭瑟,壯士去兮不復返,無名開口喊道︰「壯士,請問您的名諱?」「一屠夫爾,朱亥!」
後來我知道了,他本是信陵君一食客,在站場上立下赫赫戰功。魏信陵君派遣他出使秦國,秦王見其勇,不讓他返回,要他為秦國效力,高官厚祿,應有盡有。他不為所動。秦王無法,只好將他囚禁起來。他見回去無望,遂自殺身亡。他就是朱亥,他給我的絹上寫著的是劍譜,他朋友侯嬴的劍法。他自知秦國之行凶多吉少,就把亡友侯嬴的絕學交付給我,希望我能發揚光大。我又多了一個殺秦王的理由。我的生活只剩下了練劍。
……
自從趙政打算邀請無名來做武館的教頭。那是殷勤萬分,天天帶著禮品去看望無名,或者是宴請無名,無名總是置之不理,而趙政卻堅持不懈,依然如故。無名那冰冷的心大概也被融化了些許,總算說了句話︰「我一生只會與劍為伴,功名利祿已與我無緣,再者我位卑家貧,泯泯大眾也,不可能接受公子這麼貴重的禮物。公子,還是放棄吧!」
趙政心不甘,情不願,絕不能就這麼放棄,打算再試最後一次。
趙政再次登門拜訪,無名家在竹林深處,那里是由蔥蔥郁郁的竹林組成,四周青山環抱,生機盎然,層巒疊嶂,溝壑幽深,青竹遍布,綠浪起伏,霧氣籠罩著竹林,煙波變換,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趙政遠遠的就看見無名在練劍,一絲不苟,很專注。無名也發現了趙政,對于這個不速之客見怪不怪了,懶得理睬,繼續練劍,而趙政也很自覺地坐在石凳上,觀看者無名練劍。
劍練完了,無名坐在趙政對面休息,手里拿著一塊絲布,輕輕的擦拭著寶劍,像是在撫模愛人一般。只有這時無名才有點人味,平時無名就像一把寶劍,就像那一顆顆翠竹,筆挺筆挺的,不像其他樹木發散性生長,他只有一根竹桿,沒有支脈,只知道不停地向上向上長,它只有一個目標,那麼專一。
無名劍擦完了,盯著趙政看了半天,說道︰「你還是放棄吧,我除劍之外再容不下他物。我只會殺人,幫不了你,你走吧!」
趙政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說道︰「我只想聘請你當我武道行館的教頭,如何?」
無名默然不語,能開行館的都是有身份名望的人,行館一般都是養死士門客的地方。
「你是何人?」無名抬頭問道。
「秦人,當今太子。」
「噌」的一聲,趙政眼前閃過一道劍光,寶劍出鞘,眼前一根斷發飄下,劍尖在鼻尖處停下來。
趙政心里很不平靜,生死一瞬間,命把握在別人手里,那種恐懼充斥著身體,好在沒有表現出來,眼神淡淡的緊盯著無名,想听听他的解釋。無名也看著趙政,那張冷淡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掙扎的表情,但我在手里的劍,穩穩地。
「為何?」趙政想探問個究竟。
「你是秦國太子,未來的秦王,該殺。」無名斬釘截鐵道。
「有何仇?」
「家仇國恨。」
「動手吧!」趙政閉上了眼楮,他有把握無名不會殺他。
「你走吧,不過沒下次了。」無名放下劍,轉過身道。
「為什麼?」
「因為你還不是秦王。」
「還有呢?」趙正不信。
「因為秦法森嚴,我不想害死跟我同組的,甚至同亭的所有人,他們是無辜的。」
「呵呵,殺了我會害死他人,那殺死我父王就會害死更多的人!你和秦國又什麼深仇大恨,非要殺秦王,你知道不知道,我父王死了,又會有多人會因你死,甚至會引發戰爭,死更多的人!」趙政咆哮著。
「秦國虎狼之國,殺死秦王可以避免六國滅亡,避免戰爭的爆發,秦王就是戰爭的罪惡源頭。」無名對趙政的憤慨視而不見,又恢復到那種冷冰冰的語氣。
「哈哈,秦王死了還有我,將來我死了,還有我兒子,兒子的兒子,你殺得完嗎?」趙政大笑著。
趙政接著諷刺道︰「呵呵,沒有秦國六國就不會開打嗎?那齊國怎麼滅掉的宋國呢?楚國怎麼滅掉的魯國呢?沒有秦國六國之間照樣會打,齊國和燕國,燕國和趙國,趙國和韓國,韓國和楚國,楚國和魏國,他們照樣打的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我只知道沒了秦王,秦國會內亂,不會兵發六國,六國因此而得存。六國百姓不會因戰亂流離失所。」這就是無名的解釋
「那你知不知道,秦國滅了六國,四海一,天下百姓才能真正月兌離戰亂,而你將要親手扼殺他們的希望,親手抹殺你自己的願望!是不是很諷刺?」
無名呆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所殺之人竟是自己的希望所在,自己不就是希望這世上能少一些戰亂,再沒有像自己這樣沒有父母,缺少關愛的孩子嗎?無名不停的盤問著,拷打著自己,手不知什麼時候松開了,劍掉在了地上,離開了那吃飯睡覺都不松開的手。
趙政靜靜的注視著無名,看著他,等待著,等待著無名能夠想通,能夠放下心里的包袱。趙政很欣賞無名,不希望他走上不歸路。無名在那站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不為所動,突然想到了什麼,眉頭緊擰,又想入沉思,機械一般走入房屋,繼續思考著。趙政知道,這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信仰支柱崩塌後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趙政離開了竹林,希望無名能夠醒悟過來。
夕陽西下,余暉照耀著大地,趙政默默的回城,他不知有一雙眼楮一直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