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的官吏們在看完大殺活人後,除了幾個緊要部門的官吏被拉回府里一邊輪換著休息、一邊繼續處理事務以外,其他人終于暫時得到了解月兌。于是就在這難得的空閑時間,他們也開始蠢蠢欲動起來。一邊流水價派出家中僮僕四處串連,另一邊有些就已經在暗中收拾家當行李了。
這南昌城恐怕是住不下去啦。既然那小煞星有意維護刁民,那日後大家還能作威作福麼?何況今日他能教唆老百姓去告倒高家的殘黨,那明日說不定他就能把這矛頭轉移到咱們頭上!特別是那些雖然沒有算入高曉一黨,但平日里和高曉過從甚密的官員們都是人人自危,貪戀家產的就忍著恐懼,盤算著如何巴結那位如今負責代理新太守職責的三公子,而膽小一些的就都盤算著如何從這已經戒嚴的南昌城內逃出去。
但是劉詳派出的士卒牢牢把住了南昌的六門,雖然並不禁止城里人員進出,可查得也是很嚴格的。而且諸葛均都還派有太守府熟悉人事的一眾低級小吏跟隨著巡查,他們都是認識太守府的絕大部分官吏的,就算想要喬裝打扮混出去那也是一樁難事。
一想到這里,大家難免就又對另外一個人咬牙切齒︰前郡功曹,如今的郡丞劉壹!要不是他竟然把自己以前門下的那些小吏派出來作為幫凶,大家至于這麼為難麼?看來劉壹是鐵了心要跟著那諸葛府君走了,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卻把一眾人等全都給賣了,這真是無恥之極!
一眾無恥之徒毫無自覺地罵著別人無恥,熱鍋上的螞蟻似地在家里轉來轉去。就在想要逃跑的官吏們愁眉不展的時候,一個好消息悄然自串連的僮僕口中傳了回來︰有人能找到法子出城!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今日在刑場上一不小心得罪了三公子,被打發去干時曹這份閑差的李文。
于是就有幾個膽子大一些的就偷偷出了自己的家,悄然往李文家中去拜訪。此時天色已經開始有點陰暗,看起來有點像要下雨的樣子。李文欣然接待了他們,大家坐下來免不得又是對新任府君及那位完全不懂官場規矩的三公子的一番抱怨。本來大家還擔心李文受過劉壹的提拔,是以口里絕口不提劉壹,不想那李文反而自己先罵起劉壹來。又對今日他在刑場上指使自己出頭,等到自己被撤換卻不肯吭聲的行為表達了很大的怨氣。于是大家越說越是合拍,就把話題漸漸拉扯到了逃走一事上來。
據李文說,他有一個好友在郡兵營里擔任軍官,這次也被劉詳派出來協助守備城門。李文已經和他通了消息,屆時李文他們可以隱身在城里豪商的商隊中出城。只不過這樣一來家產什麼的自然是不可能帶走了,而且家人可能也得先留下。
這一來大家又都猶豫起來。但李文卻冷笑著說如今的局勢就如同鈍刀子割肉,權柄都操在別人手上,想什麼時候割你就什麼時候割你,這麼一刀刀慢慢割下來,遲早大家抱在一起死。與其如此,誠所謂長痛不如短痛,還不如豁出去拼一把。高曉的佷子高虞和女婿陳明如今都在南昌東南邊的臨汝和餘汗兩處擔任一縣之長,若是得知高氏一族的事情必然不肯干休,就會割據二縣起兵反叛。自己等人不如前去投靠他們,然後連接劉繇劉使君,等他的援軍一來,反攻倒算,屆時還有輔助朝廷新任太守那擁立的功勞,還怕沒有更多的家產更多的美女?
這番話說得大有見地,把眾人的心都說得活絡起來。于是幾個官吏商議了一陣,決定打鐵趁熱,借著雷雨天的天氣混出城門。他們都各自有著關系,就選了一個大家覺得可靠的富商,說動了他,混入他的僮僕隊伍,直奔李文那好友所在的城門。
這時分也正巧是諸葛均自郡兵營驅車回太守府的時候。那天上的閃電銀蛇似地一道道亂竄,劃破了黑暗的天幕;一陣陣悶雷的聲音自眾人頭頂滾滾而過,膽小一點的人往往就會被嚇得心頭一跳;狂風吹拂著街道兩旁的樹枝,透過閃電的光芒大家可以看見那些樹木就仿佛舞女那柔弱地腰肢一般不停地傾倒搖擺。
正是一副山雨欲來的景象。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看守城門的兵士們都在干燥處躲避,只有李文那朋友帶著幾個兵士上來略查了一查,大家就都心照不宣地放行了。幾個逃難的豫章官吏們出了城門之後登時覺得心頭一口氣松了下來,回頭看那昏沉天幕下黑壓壓地南昌城牆,一個個都覺得有一種如同獲得新生的感覺。
李文卻比較冷靜,大聲催促著那富商準備好牛車僮僕,一行人就此分道,李文帶著一眾豫章官員往南昌東南方向奔去,此時隱隱然他已經成了這幫人的主心骨。
就在這幫官員出城的時候,劉壹在自己的家中得到了有人準備逃出城的消息。雖然諸葛均極力離間他和豫章官吏之間的聯系,但是劉壹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又怎麼會是白費?這種官員之間的小動作和聯絡是逃不出他的耳目去的。
初時聞知這消息,劉壹立刻霍然站起,急急往門口走去。但走了數步,他卻又遲疑下來,想了一想,又退了回去,坐回原地沉思。趙凌此時陪在他的身旁,對劉壹這個舉動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忍耐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郡丞,這李文等人逃出城外的事情,我們不去稟告三公子麼?」
劉壹沒好氣地看了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妹婿一眼。在他心里對趙凌是很有些不滿的,要不是自己這位妹婿糊涂,或許南昌城里的局勢也不至于一夜之間演變至此,而自己也不至于變成那些倚靠高氏一族的官吏和豪族世家的眼中釘。但趙凌到底是自己唯一妹妹的丈夫,自己一家人丁稀少,自己又沒有兒子,日後或許也只能過繼妹妹的兒子來繼承家業。從這個角度來說,趙凌卻也是他非常親近的親人了。何況趙凌有一樁好處,那就是對自己絕對順從,只要是自己說的,他絕不會違背。
因此他這次見到趙凌,雖然有所責備,但是卻也沒有就此把他趕走斷交。在這種時候,他的身邊也需要一個趙凌這樣可靠的親戚幫忙。這時候劉壹雖然挑了挑眉毛,卻還是把嘴里尖酸的話語給吞了回去,先問道︰「臨雲啊,你覺得今日在刑場上三公子的所為如何?」
趙凌仔細想了一下,答道︰「凌覺得三公子今日表現的很威風、很煞氣!只是……一想到他縱容百姓告官,凌心里就有些不安,這常在河邊走,誰能不濕鞋?當官也是一樣啊,咱們人人手上都不干淨,萬一日後三公子也用這法子對付咱們,那可就讓人害怕了。」
劉壹听著,微微點了點頭,笑道︰「你說的沒錯。恐怕當時在場的官吏,除了那位清耿的徐誠,其他人無一不是在心頭這般想的。換句話說,三公子這番作為,雖然買了那幫子平頭百姓的好,可卻把這南昌城內的官吏甚至還有大富豪商都得罪了個遍!」
趙凌听得臉上動容。他模著自己臉上那道狹長的刀疤,努力思索著劉壹話里的含義,慢慢地說道︰「這麼說來……那三公子在南昌的根基豈非就很不牢靠?因此郡丞你不去告發李文等人,是想要對他們賣個人情,日後留個余地?」
劉壹听得大失所望,嘆道︰「臨雲啊,你怎麼這麼地糊涂?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高家的主事人人都人頭落地,就逃了在外縣的幾個親戚;高整更是你親手所殺,外帶那三公子還極力在眾人面前展現他和我們的關系——你以為我們還能有退步余地麼?實話告訴你吧,這種心思你乘早收起!別說和高家有關系的一干人等放不過你我,即使是如今和你我親近的,只要三公子一倒台,恐怕就有很多人要借機發難,取代你我的地位!事到如今,我們早就和三公子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毫不在意地讓你我辦事,放你我回家休息。你如果以為他連這點都沒算計到,那你就太小看這個小兒了。」
說到這里,劉壹略頓一頓,眼前又浮現出諸葛均那幼童臉上森然的冷笑,心頭不由得為之一寒︰「此兒年紀雖幼小,但我算是看出來了,他的心機絕不在我之下!任何人要真的把他當個孩子看,只怕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趙凌听得渾身發冷,回頭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地天色,聲音也不由得壓低了幾分︰「按郡丞您這般說來,那三公子竟是個妖怪了!可既然如此,那郡丞您為何又不去立刻告發李文等人呢?」
劉壹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難看的笑容。他一邊整理思路一邊答道︰「本來我是打算立刻稟告給三公子知道的。但是回心一想,我又何必著急呢?如今三公子兵權在握,威臨一郡的郡治,這難免讓他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也就用不著下面的官吏了。這種時候,如果有一種外部的壓力迫使他清醒,意識到自己力量不足,那他自然會來依靠我等,這時候就由不得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那什麼支持老百姓告官,自然也就成了一個笑談。——能治理郡務的,始終還是我們讀書人和世家,卻不是那幫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泥腿子。」
趙凌恍然大悟,笑道︰「李文這一趟逃出去,那幫子外縣高家的人立刻就會鬧騰起來,三公子應該很快就會知道厲害了。」
劉壹眯著眼楮道︰「光是高家的還不夠。諸葛府君後面有著袁使君這頭大老虎,我估計高家殘黨就會請出另外一頭大老虎。」
趙凌一愣︰「郡丞您是說……?」
劉壹冷笑道︰「劉繇!」
他站起身疾走幾步,枯干難看的臉上騰起一絲激動的紅暈︰「劉繇本來就想要佔據我豫章郡,如今聞說朝廷太守已經到了他的地盤上,更是名正言順。想來不日就會發兵前來奪地,而高家只要還有一點頭腦,必然就會與之聯合。屆時我豫章地面就是兩強對立,那諸葛家三公子便是想要不依靠我等也是不行了!」
趙凌听得入神,覺得這話大有道理。但他听著听著,心頭忽然冒出了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郡丞說得如此肯定,那李文又和他一直親善,這趟背叛頗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難不成其實李文的背叛根本就和郡丞有關?
這個念頭一冒出,他的心頭就是一冷。以他對劉壹的了解,這種兩面投機,借以要挾上司的手段此人那是用得極為熟練的。如果說劉壹雖然口口聲聲說沒退路,但其實卻悄然伏下了退步的棋子,那才更合乎他的性情。或許剛才他的猶豫表現,也不過是一種在自己面前的裝扮和欺騙罷了!
只是趙凌雖然不如其他人那麼機靈聰慧,但那不代表他就真的那麼沒心機。其實很多時候一個人老實憨厚的外表都是一種因應環境的偽裝︰既然機靈不過那幫子聰明人,索性不如藏拙討好。比如趙凌就是這樣,這種關鍵時刻他是不會去干點破劉壹心機的傻事的,只把一個悶葫蘆裝在心里,暗自盤算自己又該怎麼應對接下來的事情。
劉壹卻又對他說道︰「不過既然高家的地盤亂了,那麼我們這邊就更不能亂。臨雲,我已經寫好了一應書信,待我稟明三公子,你就派相應的人去其他城縣,替我好生安撫他們。這關鍵時刻可不能讓他們站錯了隊。想來這幫子我親手提拔的人還是會賣我幾分薄面的。」
趙凌連聲答應下來,眼中卻偷看這在豫章一郡內舉手投足就能翻雲覆雨的老人,心中佩服之余又有些懼怕。
劉壹沒有注意到趙凌看自己的眼神。此刻他站在窗口,看著那黑雲壓城的景象,口中輕聲冷笑道︰「三公子啊三公子,您那刑場一舉殺雞給猴子看,的確嚇怕了一眾官員。但你既然不能把官員全都殺絕而斷了治理,那就只能把他們中的一些人推到敵人的一邊了。快刀斬亂麻雖然是治亂妙法,可那終究是需要足夠實力的。如今您手上的,卻只有一把鈍刀呢,那自然只能越砍越亂!如今的豫章郡就如同這天象一般,狂風暴雨即將傾盆而來啊。——您應付得過來麼?」
這聲音極其低微,連趙凌都听不清楚。但劉壹言猶未必,便是一聲雷霆震撼天地,黃豆大小的雨點稀里嘩啦地砸了下來,果然好一場暴雨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