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錢的湯水死命地往下撒,風急雨驟,狂暴的雨甚至從窗簾縫里涌了進來,因此劉永福起身第一個念想便是︰「看來今日細柳營閱兵是泡湯了。」
那也好,省得他們天雷勾動地火︰「通知成林一聲,便說大雨傾盆,觀兵得改期了。」
葉成林這兩天都睡得很不安穩,而且每天早上都是驚醒過來的,望著窗外的狂風暴雨,他根本靜不下心來。
一張早已布好的大網就等著他撞上去,撞一個粉身碎骨家破人亡,一想到這,他就有些不寒而粟的感覺︰「不知道老營會不會出事?」
他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比不得當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營之內有著他最關切的妻兒︰「是不是再知會老營一聲,要加強下警戒?」
正想著,吳鳳典帶著一身的水進來了︰「成林兄,對不住了,今天的觀兵因雨取消了。」
葉成林滿月復心事,隨口應了一聲。
「好大的風,好大的雨!」柳隨雲披上雨具,嘗試著向外走了兩步,又被吹了回來︰「阿宇,今天恐怕不行。」
他這麼一句話,幾個干部都是連連點頭︰「這雨太大,沒法出去。」
風大雨大路滑,預定的閱兵場地是在山頂上,那更難走了︰「阿宇,我帶沒雨具。」
除了斗笠之外,細柳營這一次沒有帶多少雨具,因此柳宇也看著門外那潑下來的豪雨說道︰「哎……恐怕是取消了,費了這麼多的心血,真是不甘!」
說著。北風又帶著雨珠撒將進來。張彪和蔡雲楠都向後退了兩步。卻看到柳宇舉起斗笠。站在了門檻上。
「願意走地。跟我來!」
他已經走進了暴風雨之中。有些縴弱地身材似乎被豪雨和狂風淹沒了︰「照舊行動。去不去自由!」
柳隨雲有些畏懼地看了看那暴風雨。卻看到張彪和蔡雲楠這兩個江湖習氣很重地漢子已經越過門檻。走到柳宇地前面去了︰「我們跟著管帶!」
他不由加快了腳步︰「我也去!」
雨很冷。柳隨雲地雨具根本護不住身子。小半個身子立馬就濕了。
「集合了!集合了!」他大聲命令道︰「立即整隊,要去閱兵!」
這次集合比平時花費了多得多地時間,許多老兵都猶豫地看了看那地上的泥濘,這個時候出去,摔上一跤是家常便飯了。
柳宇向被雨澆透的他們喊話︰「去不去!願意跟我來的,出發!」
他邁出了自己的步伐,豪雨依舊如注。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上來。
等吳鳳典走了。葉成林卻琢磨起他話里地意思來,漸漸地,他總覺得吳鳳典話里有些別的意思。
今天這傾盆大雨誰還會去閱兵。根本不用招呼自己,莫不成劉永福藏了殺機,想拿自己開刀,為此他特意召來一個親衛︰「小心點,你回老營去,讓弟兄們都看好家門。」
這是事先交代的暗號,他甚至留了命令,只要隔了兩天沒自己消息,就讓這些部下立即突圍。
一想到這幾天盯著自己的探子。葉成林心中還是驚惶不定︰「該怎麼辦?觀兵?」
他突然說道︰「跟我去看看細柳營列陣,走。」
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不喜歡任由人擺布。
無論是柳宇還是其它人,他們身上的雨具現在和沒帶一樣,整個人都濕透了,即便出發前喝了姜湯加了餐,每個都還是不適應這種寒冷。
但是跟在柳宇身後的,是幾乎整個細柳營左哨,他們有時候會滑倒。但很快又從泥水里站了起來繼續向前,柳宇的心底暖洋洋。
他沒想到自己下令自由行動之後,還能帶出這麼多人,差不多整個左哨都在這里了,所有的班排長都在,只有少數黃旗軍新兵之類地人才躲在了家里。
他一手提著斯賓塞,一手向下招呼著︰「好!快跟上來!」
「跟上來!」
風大雨急,山路難行,他們抄著小道一個個向上前進。柳隨雲覺得渾身都沒有什麼熱量。泡在雨水里的感覺很不好,可看到張彪和蔡雲楠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他只能咬緊牙關。
張彪象一個根本不知道冷暖的人,在這個時候他比柳宇地熱情還要高︰「保護好步槍!保護好步槍!」
他們用的是金屬彈殼子彈,比起一遇雨天就無法交戰的鳥槍佔了天生的便宜,斯賓塞又是出名的在惡劣環境也能作戰,但是張彪對于步槍的熱情似乎還高過了人︰「保管好你們的步槍!」
繼續前行,風雨撲面而來,柳宇自己也摔了一跤,一身全新的軍裝險些變成了半身泥,但是整個隊伍仍在前進。
沈勝在隊伍之中那是直搖頭,這是何苦來著,自己這是有家室的人,又何必來受這個苦?
即便到了山頂閱兵,也是俏眼作給瞎子看,這麼大地風雨,怎麼可能會有人在這個天氣跑來看細柳營的閱兵。
到了山頂,柳宇覺得自己走的無比艱辛,但是在山頂上居然有人。
鄧世昌哨長伸出手,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們會上來的!」
葉成林既然下定了回老營暫避風頭的決定,就披著雨具帶著兩個親兵飛奔出門,他跑得飛快,那幾個探子甚至在應過來之前,葉成林就已經消失在大雨之中。
葉成林已經好多年沒這麼玩命過了,他一邊喘著氣,一邊尋找著回老營的路︰「跟我來!」
他在這一帶混跡了十年,閉著眼楮都回老營去,可是世事不盡如意,才又走了十幾步,就看到有人打著雨傘。穿著簑衣過來了︰「這不是成林嗎?去哪啊!」
葉成林隔著雨看了一眼,正是前日見過的右營管帶楊著恩︰「楊管帶,出來看看細柳營操練。」
他說起謊話那是臉都不紅︰「听說細柳營的兵練得不錯。」
楊著恩原是帶著親兵出來巡營的,他是個急性子︰「細柳營今天這麼大雨還要操閱?稀奇,一起過去看看。」
葉成林是一心想溜回老營看看後繼情形地。一听到楊著恩這話,那是暗暗叫苦,只是背著雨說道︰「一同去看看,听說老楊也是欽州人?」
這一拉家常才知道楊著恩也是欽州人,只是不同縣,兩個人算是小同鄉,他是武監生出身︰「別看戲文里唱的,大清朝武舉不是正途,象成林你這般行伍出身才能步步高升……」
他甚是健談。性子又急,因此葉成林听得有些索然無味,心中只想道︰「等下如何說分手?」
沒多久。倒是走到了原定預定閱兵的山下,葉成林抬頭一看,只見大雨如注,眼楮一下子就睜不開了,風雨交加,卻不听到山頂有什麼聲響。
「看來是傳聞有誤,他們細柳營地閱兵真的延後了!」葉成林只望就此分手,潛回老營︰「我們就這麼分手吧。」
楊著恩卻是冒著雨看到眼楮都花了才叫道︰「有腳印,很新。肯定是他們細柳營上去了!」
「走!我們上去看看。」
葉成林叫苦不已。
那邊尊室允平震怒不已,朝吳贊襄等越南官員發火︰「這麼多探子,怎麼連個葉成林都看不住,你們叫我如何向統督大人交代!」
他的火氣很大︰「葉成林不死,實是國朝大害,你們給我說說,你們是怎麼個忠君報國之心,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這話說得重了些,可吳贊襄這些一方大員也不敢與這個陰冷的皇族頂著干。只是說道︰「趕緊讓劉二殺了葉成林。」
「還有,把葉成林的老營圍起來,黑旗軍不打,我們去打!」
正說著,卻有人帶著一身雨前來急報︰「諸位大人,我帶來了統督大人地命令。」
打開文書一看,尊室允平大喜望外︰「統督大人地命令,將葉成林就地正法,我這就去找劉二。看他們怎麼辦!縱放葉成林。這個罪責他擔不起!」
說著,他就喜沖沖叫道︰「都跟我來。一片風雨聲。山頂上甚是寂靜,直到葉成林和楊著恩一同登上山頂,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寂靜。
在他們眼前地那一塊平整好的土地上,沈勝和鄧世昌少數幾個人正在那里觀望著柳宇地訓話。
這塊土地原是塊平坦的山地,現在細柳營費了好幾天功夫將上面的作物鏟除,又運上來許多車細砂、石渣將其平整成平地。
一百四十名士兵,排成了十列縱隊,一排一排地站在雨水下,紋絲不動。
柳宇並不知道,這場原本只有五六個觀眾的閱兵又多了兩個觀眾。
他正對著打過來的雨水,大聲說道︰「細柳營地軍官們,細柳營的士兵們,我們又完成了一項輝煌的業績!我為我自己驕傲,我為我們這個團體驕傲!」
他摘下了帽子,在那里揮動著︰「多說一句,請記住鄧哨長,我們這次閱兵即便只有他一個人來看,也值得在歷史下記上一筆。」
「因為鄧世昌這個名字,必定名垂千古,萬世流芳!」
鄧世昌顯然很喜歡柳宇這句話,就象喝了姜湯一樣,站在那里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們地隊形,甚至連楊著恩和葉成林都沒來得及行禮︰「兩位來得正好,還沒正式開始了。」
士兵們在雨中高昂著頭,他們軍姿如山,如海葉成林側著身子避開迎面的雨,覺得自己這身老骨頭都要被這雨水澆碎了,卻看到這只百多人的隊伍仍是紋絲不動。
他們齊齊整整,恭恭敬敬地听著柳宇的命令,這澆下來的雨水仿佛完全不存在一般。
葉成林想起自己那些散漫的老兵油子,就嘆了一口氣。
雨很大。視線很差,但是他看得出,這支隊伍都象同一個人一般,大雨沒有改變任何東西,這樣的軍姿與軍容。實在是自己那個隊伍沒辦法比的。
這支部隊都穿著統一制式地軍裝,扛著十洲沒有地後門槍,但是他眼中,卻只有這泰山壓頂一般的軍姿。
「葉成林走了?去看細柳營的閱兵?」現在劉永福也亂了陣腳︰「胡鬧,細柳營怎麼可能在這個破天氣閱兵,還有,他什麼時候走的?」
他正頭痛地時候,那邊尊室允平已經拿著黃佐炎的命令上門來興師問罪了︰「劉提督,你縱放葉成林這國朝罪人。該當何罪!」
他得意洋洋,甚至連帶水的衣角都沒來得及處理︰「這是統督大人的命令,你要違抗統督大人的命令嗎?」
劉永福倒是知道些越南官府地規矩。當即靜下心來︰「葉成林尚在我營中,他去看細柳營操閱了,等操閱一畢,我便把他帶過來,不過這真是統督大人的命令?」
「從興化快馬送來的命令!」尊室允平越發張揚了︰「你敢違抗不成。」
到了現在,劉永福也只有一個拖字︰「待我看看。」
他慢條斯理地看完了黃佐炎的手書,又同尊室允平打起了太極︰「我知道這是統督大人地命令!」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知道,我知道有些事情統督大人知道,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我也知道有些事情統督大人不知道,我更知道有些我知道的事情,統督大人不知道,我當然也知道有些事情統督大人知道,我不知道……」
他就是厚著臉皮和尊室允平磨起豆腐來,任由尊室允平暴跳如雷,他仍是一副推手︰「我們繼續……」
尊室允平只能勃然怒道︰「立即將葉成林正法,不然一切責任由你負責!」
正說著,那邊外面又是一個渾身是雨水的信使來報︰「兩位大人。統督大人地命令!」
劉永福的顏色變了。
十洲葉成林老營。
現在整個老營都充滿了一種劍拔弩張地氣氛,時不時有人叫道︰「看好家門,準備借著這暴雨突出來!」
「老大地命令,大家要看好家門,沒了他消息,就立即突出去。」
「老大說了,準備好替他報仇。」這樣的連續雨天,無論是黑旗軍、越軍還是葉成林地這些部下,都沒有法子作戰。正是突圍的大好時候。只要得不到葉成林的消息。他們就要突出去,和這些黑旗軍、越南軍廝殺得你死我活。
此刻的葉成林。卻連斗笠都放下了,直瞪著這支隊伍在雨中地閱兵。
那個少年管帶真是銳氣十足,他指揮的這支細柳營真強啊。
他看到柳宇親自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把頭抬得高高,根本不在意那打入眼楮的豆大雨珠︰「細柳營,跟我來!」
他從來沒看到這樣熟練而壯觀的隊列,他的心在擅抖著,他听到了柳宇的命令︰「齊步走!」
這是第六道命令了。
「正法葉成林!」尊室允平的得意與憤怒都爆發到頂點了。
「我知道。統督大人對我與黑旗軍有大恩。」
劉永福覺得入越後十分艱難的又一個選擇就在眼前了。
「我拒絕!」
他留下了這麼一句話,就披上斗笠簑衣,朝外走去︰「葉成林在哪里,帶我去找他,我護著他!」
尊室允平憤怒地拿著黃佐炎地手書跟上去了,最後提醒他︰「這是統督大人的命令啊……」
劉永福已經奪走了黃佐炎的命令。
「縱便這是十二道金牌,我也不是岳飛。」
他走進了大雨之中︰「都給我去找葉成林。」
尊室允平從來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挫折,他許久才象丟了魂一樣,冒著雨出了劉永福的官邸,他覺得一切都象這雨天一樣,糟透了。
他突然听到了馬蹄聲,猛得一抬頭,卻看到一隊快馬飛馳而來,坐在馬上的就是統督黃佐炎。
他燃起了希望。
「劉永福在哪?葉成林在哪?」黃佐炎這個北圻第一號大人物死死地提著寶劍︰「劉二不殺葉成林,我代他誅之,誰敢擋我。」
他殺氣沖天,鋒利無比的寶劍已經拔出了一半。
「細柳營真是瘋了嗎?」劉永福都不敢相信這個消息︰「這麼大的雨,他們還搞什麼閱兵?難道就不怕出人命嗎?」
不過傳來的消息卻是千真萬確地,細柳營確確實實在大雨天搞了閱兵,葉成林也在觀看閱兵地人群當中,這是許多人親眼所見的,劉永福一咬牙︰「我們也上去看看。」
柳隨雲覺得如果不是早上喝地姜湯,加上那豐盛的加餐吃得滿嘴流油,自己說不定就已經倒下了。
泡在水里的他期盼著一團火,一碗熱湯,一身干衣服,但是看到那些觀眾尊敬無比的目光,他還是以最標準的姿態完成每一個動作。他覺得自己棒極了,比張彪和蔡雲楠都要棒,左哨的三個排長,不,是細柳營步隊六個排長一個哨長,他肯定是最好的一個。
劉永福趕到山頂的時候,閱兵已經接近尾聲了。
現在的山頂雖然不是人山人海,可也是擠滿了不少觀眾,大家看著細柳營一次次變換隊列,一次次發出掌聲。
他們無法想象,在這樣的雨中,柳宇還是能用手勢、命令、哨聲等許多手段控制著部隊的行動。
他又一次為細柳營打氣︰「再來一次,我為我們所有人而驕傲!」
劉永福卻覺得這並不好玩,四十歲的男人身子骨可不象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只想快點辦完事。
他一眼就從觀眾找到了葉成林,趕緊走過去拉住了葉成林的手說道︰「成林,怎麼冒雨跑到這來了,連傘也不打!」
他當即把所有的好消息都告訴葉成林︰「黃佐炎要殺你,他以為自己是什麼人了!這件事輪不到他說話,成林,我保你,你就放心去宣光吧。」
這個時候雨小了些,閱兵也到了最後段落,柳宇冒著風雨向所有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所有士兵托起槍。
葉成林眼楮沒離開他們,直到這一刻,他也沒回頭︰「淵亭,對不起了。」
他一拍自己的後腦門,那里空空如也︰「我已經下決心了!」
劉永福為了一呆,他順著葉成林的眼神向前看去,與黑旗軍大部分營頭不同,細柳營皆不留辮改穿漢裝,除他們之外,黑旗軍只有鄧世昌等少數人才剪辮易裝。
葉成林此前是向人借來了刺刀,割去了這辮子,他已經替自己和自己部下找到方向。
劉永福只見他還不回頭,毫不留戀地直接向前一步,朝著遠處與黃守忠交流中的柳宇走去。
劉永福面色鐵青,他憤憤一轉身。
雨水很冷,他怒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而此刻,葉成林已經走在柳宇身前,十分恭敬地施了一大禮︰「十洲葉成林特求管帶招安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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