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東升 第一卷 遼 東 軼 事 第三章宿營地

作者 ︰ 蘇潛

不知走了多少個時辰,看看天色,又到黃昏時分。

鴨綠江西側的丘陵地帶已開始出現淡淡的陰影,太陽在山崗頂端的叢林背後凝成一團紅玉,潮濕的山風依舊徐徐不斷地拂過。隊伍正踏上緊依江畔的一塊狹長平地,繽紛的野花點綴在青草之中,若是沒有鐵甲的寒光,這個地方會令所有人停下腳步。

即便是沒有這般夏日景致,也有人想停下來。

先是趕著騾車的四個人扭頭張望,這輛車路上很是麻煩,有兩次險些就散了架,這四人渾身是汗,經風一吹便凝成汗漬;接著,牽牛的兩人也抬頭遠望,兩人從未走過這麼遠的路,相信那頭牛也是。然後是前隊家丁,後隊家丁,最後,連陳家大小姐,也皺著眉,忍著傷痛抬起頭來,在風中向蘇翎望去。

一整天,隊伍都沒有停下腳步。雖然蘇翎途中再未說過一句話,甚至有幾個時辰連人影都見不到,那些騎兵更是神出鬼沒,忽而在隊伍前面出現,忽而又在隊尾策馬追上來,或者不知何時從兩翼樹林里不聲不響地鑽出幾個全身甲冑的騎兵,猛地嚇人一跳。只是在最前面始終有一個人帶路,不僅沒停下休息,連吃食也沒有任何交待。一群人又饑又渴,真想就地躺下,好好睡一覺,或者到不遠處的江邊猛喝一肚子水。但沒人敢擅自離開隊伍,就連陳家姐妹,也是饑渴難耐,幾次張望想尋蘇翎。但只要隊伍里有人稍慢,林子里便有人低聲喝斥,不準稍歇,每次聲音都不同,雖然听得出不是那位領頭的說話,卻一樣充滿威脅的意味,沒人敢拿自己的腦袋去試試這聲音的效用。

蘇翎騎馬馳上一處山崗,不住地向四周望去。秦瞎子回報,說是這里適合露營。秦瞎子說適合便定是一處不錯的安全之地,只是蘇翎還是打算親自一查。這一天隊伍一直向東,到達鴨綠江後才沿著左岸行進,這里地屬丘陵地帶,到處是小山與平坦的草地,大車總算可以行的快一些,且遠離女真人的威脅,暫時,他們的游騎還沒有到過這一片地方。

蘇翎所站的山崗,一側緊靠江水,其余三面都是平地,直到四五里之外才被山崗遮擋,站在這里便一覽無遺。山崗頂上稀稀拉拉的十幾顆大樹,灌木也是稀疏的,中間圍成一塊空地,以往曾有人家居住,不知廢棄了多少年,僅殘留著一些木樁,石基,但連片牆板都沒有留下,看得出三間房的大小,地面一律鋪著石板,落滿殘枝枯葉。蘇翎走了幾步,證實猜測,只要略微打掃,這塊石板平地,倒是宿營的好地方,至少不會太潮濕。蘇翎又沿著山崗外側繞了一圈,心里算計著如何布防。

隊伍的前隊已跟著蘇翎的影子上了山崗,領頭的陳三強看見蘇翎,略一怔,卻不敢停步,只是腳步放緩,邊走邊看著蘇翎,似乎是有所期待。

「就在這里扎營。」蘇翎說到。

一听扎營,隊伍里立刻坐倒一片,七扭八歪的,人人都是疲憊之極。

「都起來!」蘇翎喝到,「陳三強,派四個人?望,一面一個,半個時辰一換。其余的,都下去幫一把,以後人不到齊,都不許停下!」

「是。」陳一強答道。

坐在地上的人雖不情願,卻也無怨言,都爬起來,回頭去幫著後面的人。尤其是那輛大車,坡雖不陡,那騾子卻也累了,半步也不能上。這下人多力大,一鼓作氣將車子推上山頂。看後隊的人都上了崗,蘇翎說道︰「陳三剛,你帶人將那里打掃出來,就在那里宿營。」

「是。」陳三剛很快叫人扎了幾把樹枝,將厚厚的殘枝枯葉掃盡,露出平整的石板來。

陳家姐弟早就累的趴在馬上,此時在旁人的攙扶下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蘇翎見這喜人已打掃出一片空地,一些人已開始將車上的物品搬到石板上,便不再管這些,驅馬來到一棵大樹下,郝老六等幾人已坐在那里。

「還有誰沒回來?」

郝老六說︰「就剩胡顯成與趙毅成,估模著就快了。」

這兩人一前一後,依舊游騎遠探。今天這樣的地勢,十分難得,不用走的太遠。倒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至少,不擔心被人偷襲。

說話間,秦瞎子提著幾袋水回來,另兩個叫姜宏水、章昱卓的,則抱著兩捆干柴。這宿營之事,隊里的兄弟早有默契,不需蘇翎招呼。

很快就生火做飯,架起三個小鐵鍋,放進幾把米,熬的粥剛好夠每人幾勺。秦瞎子忙著用樹枝搭成支架,橫著放上一根拇指粗的鐵條,將早上就已收拾干淨的野豬肉架上,不多時,油脂便滴進火堆里,發出滋滋聲響,一股肉香味兒開始彌漫。

胡顯成、趙毅成回來不出聲地向蘇翎點點頭,以示沒有警訊,這才完全放松下來。這些人兄弟們雖已習慣如此跋涉,臉上多少還是略顯倦意。

小半個時辰後,秦瞎子見肉已烤熟,便用刀割下四大塊肉,分別遞給四個人。那四人已喝了幾口熱粥,接過烤肉,不言聲地起身換哨,不一會兒便有四人回來,坐下大口喝粥,也不嫌燙。秦瞎子急忙再割下幾片,遞過去,那幾人狼吞虎咽,顯是餓得厲害。

秦瞎子這才將割下的肉分給其他人,連同蘇翎,依次遞過去。

若非特殊情況,輪值放哨的兄弟先吃,等下哨的兄弟回來,才一起進食。這是規矩。

眾人都是一陣大嚼,誰也無暇說話。等月復中有了熱食,疲倦稍退,情緒這才松下來。

郝老六忽然打了個嗝,在原本默默無聲的夜里,顯得尤其怪異,眾人都呵呵笑起來。

郝老六咂吧著嘴,遺憾地說︰「唉!要是有酒就好了。」

「早讓你省著點,你倒一口氣喝完,這會兒到哪兒找去?」

秦瞎子也笑著說︰「郝老六,你還欠著我兩壺呢,別耍賴。」

郝老六急道︰「誰賴了?欠就欠著,反正現在沒有。」

眾人又是哄然,疲憊在笑聲中漸漸消散。

蘇翎看著兄弟們的笑臉,心中浮起一股暖意。不過,這以後的日子……

想起以後,蘇翎頓時眉頭不展。這輕微的變化,兄弟們立刻察覺了。

郝老六說︰「大哥,別太擔心了。這又不是上陣撕殺,就憑咱們這些人,到哪兒都不怕的。」

蘇翎點點頭,笑著說︰「我知道。」

「那你還愁什麼?」郝老六滿不在乎地說。

「不是發愁,我是在想,這以後我們去哪兒。」

「去哪兒?不是說好去白沙溝的麼?」秦瞎子問。

蘇翎搖搖頭,說︰「白沙溝是要去的,我是說那以後」

郝老六說:「到底是做大哥的,想的真遠。」

蘇翎說道︰「白沙溝里,地勢我們都還算熟悉,想來建幾間房,開片地也算輕松。幾年之內,我們還能住得自在。不過……」

蘇翎想了想,才說︰「兄弟們沒覺得這幾年里,女真人離得是越來越近了麼?」

漢子們听這話,在心里一尋思,果然是如此。

胡顯成說道︰「往年百里左右,我們才與女真人接觸,近來十里遠就能遇到。還真是大哥說的那樣。」

蘇翎說道︰「那努爾哈赤,常年征戰,收服女真各部,野心不小。若是一直如此,他遲早要到這邊來。」

趙毅成問道︰「大哥,你是擔心女真人佔了這片地方?」

蘇翎點點頭,細細回憶著,慢慢說道︰「這寬甸以北數百里,原本是大明境內,後來李成梁撤除寬甸六堡,將原住此地的百姓盡皆遷入內地,這百里之地便成了棄地。」

蘇翎頓了頓,話里帶著惋惜。

「那邊的女真人,本住在山林里,以打獵、牧馬、采參為生。後來人口漸多,生息不振,一些人便自牛毛嶺翻山過來,還有一些是渡渾河過來的,在這里開墾田地,修建房舍。還好都是女真族的一些小部族,不過十幾戶,幾十戶人,尚不足以構成威脅。到了萬歷三十六年,監察御史熊廷弼大人奉旨巡按遼東,整修邊牆堡寨,這才將寬甸堡一帶新駐邊兵。但這中間百多里的丘陵山地,有漢人的村落,也有女真人的寨子,彼此交錯,雖沒直接沖突,那游騎卻是散布不少。我們……」

蘇翎笑了笑,說︰「這也就是我們在這里的原因。」

兄弟們都睜大了眼楮,望著蘇翎,一臉的驚訝。

蘇翎屬下的這些騎兵,大多不識字,原本是獵戶出身,有身武藝,又是只身一人,見募兵的月糧優厚,尤其是這夜不收,吃的雙糧,這才投身從軍。平日里只知听從軍令,上陣廝殺,從沒想過這之外的事情。蘇翎這一說,可是不得了,居然連巡按大人都曉得。今天那個參將的名字,就已是大官了。這位大哥還真是無所不知。

蘇翎有些尷尬,那些話是順口而出的,卻也不清楚來自何處。

蘇翎說道。「白沙溝只能暫住一時。就憑我們十幾個人,保命是不愁的。但若是有百多人專沖著我們而來,我們只能躲起來。找不到我們,走了還好,若那些人干脆佔了咱們的家不走,我們也沒法子,還得另尋去處。」

郝老六說道︰「敢佔咱們的地方,就全都殺了,一個不留。」

蘇翎笑道︰「自然,有一個殺一個,真來一百個,倒不一定要全殺了,還得留幾個給咱們放馬,種地。」

眾人一听,覺得有趣,都笑起來。是啊,這女真人經常擄走漢人,捉去當作奴僕,放馬種地,我們也可以讓他們嘗嘗這滋味。

蘇翎又說︰「眼下,或許我們住上個一年半年,也不會為人所知,自然就不會有專門對付我們的人來。只是那努爾哈赤……」

蘇翎一直擔心的就是此人,「努爾哈赤是不會放著這片好地不要。這些年,此人忙著東征西討,還顧不上這里。等他騰出手來,要籌備更多的糧食、馬匹,就需要更多的土地。這里的女真人必然越來越多。到時候,我們不去惹他們,女真人也會找上門來。」

「小股人馬我們自然不放在眼里,但人一多,即便我們勝了……真若如此,一回兩回也還罷了,次數多了……試想,這種小地方居然嚼不動,遲早會報與努爾哈赤知曉,努爾哈赤能咽下這口氣?他若是忙,抽不出空,說不準兒會派個人來招降。若是清閑了,不說多了,派個千把人,就該換我們啃不動了。我們就只能換個地方。」

眾人皆都沉默,蘇翎說的句句在理,這最後的情形怕是必然。降是不會降的,蘇翎這隊人已殺了不少女真游騎,那些生死不知的夜不收,也不會讓這些漢子屈膝。可戰,勝算渺茫,只能如蘇翎所說,另尋它處。可還能去哪兒?都是生在遼東的人,還知道哪里?眼下遼東邊牆之內都回不去,未必去女真人的地界?去朝鮮?

「若是有船就好了。」蘇翎感嘆地說道。

「船?」郝老六問。「坐船去哪兒?」

「南方,」蘇翎說道︰「順江而下,直達大海,再走個把月,就是南方。南邊氣候炎熱,听說冬天里不會下雪,糧食一年兩熟,收成可觀。」

僅就這兩樣,漢子們眼里都流出迷離之色。遼東天寒地凍,氣候惡劣,糧食一直不夠。若是這兩樣不同,日子豈不是好過得多。

「大哥,那你就帶我們去吧。」郝老六一向嘴快。

「船呢?」蘇翎笑著問。

「我們自己造一個。」郝老六依舊不在乎。

「自己造?」蘇翎笑了,說︰「你當是打魚麼?那可是海啊,不是河。我們當中誰下過海?」

眾人不言語了,下海的話,小點的船連一個浪頭都經不住。

郝老六突然神秘地說︰「大哥,我們沒有,可那邊有啊。」

「那邊?」蘇翎一怔。

「嗯,江那邊。」

「朝鮮?」蘇翎一听,倒是有些開竅。這倒是個辦法。

「等我們安定下來,再慢慢商議這事。」蘇翎說道。顯然,這個主意已經落在心里了。

眾人都斜倚著身子,心里各自盤算著大哥說的話,慢慢睡去。

夜深了,風卻未停,遠處不時傳來野獸的低吼聲。

「大哥。」郝老六沒睡,輕聲喚著。

「嗯?」蘇翎看著郝老六,他適才稍稍睡了下。

郝老六沖一旁示意,蘇翎看去,見樹後躲這個小小身影,像是陳家的那個孩子。

蘇翎招招手,示意過來。

那男孩子怯怯地挪著步子,還是站在蘇翎身旁。

「有事?」蘇翎問。

男孩子咬著唇,不出聲。

「沒事就回去睡覺!別亂走!」蘇翎低聲說到,揮揮手,示意離去。

男孩子沒動,但顯然被蘇翎的語氣嚇著了。

「到底有何事?」蘇翎有些不耐煩。怕吵醒周圍的弟兄,聲音盡量壓低,但這卻顯得有些猙獰。

男孩子眼圈一紅,淚珠兒轉了兩轉,到底沒落下來。

「姐姐說……讓我來……謝謝大哥。!」說完,跪下,給蘇翎磕頭。

蘇翎冷眼看著,沒有動作。

男孩子磕三個頭,便站起身來,又不做聲。

「好啦。回去吧.」

男孩子轉身飛快跑開。

「大哥」郝老六輕聲叫道。

蘇翎望過去。

「大哥好像……不想管他們?」郝老六問。

蘇翎皺皺眉,搖著頭說道︰「是不想管,也管不了。」

「可我們已答應帶著他們……」

「是答應了,我們也做到了。」蘇翎輕輕說著,「可並非什麼事都要靠我們。以後,還得靠他們自己。」

郝老六想想蘇翎的話,點了點頭。

「你也瞧見了。一家子人里斗得你死我活的,走的時候,不還有人想混進來跟著麼?」蘇翎不以為然,說︰「這背後的故事,不會簡單。眼下這情形,我們也沒空去想這些閑事。」

郝老六再次點頭,表示贊同。這些人是個麻煩,僅僅那個陳家二小姐,便能從一句話中帶出這麼多人來,這可不是他們這些兄弟們的脾氣,還是免糾纏的好。他開始理解為何蘇翎對陳家的事不聞不問,絲毫沒有好奇。

「老六,你記住,以後除了我們十九個兄弟,其余的,就只有兩種人︰敵人,不是敵人。懂了麼?」蘇翎說道。

郝老六一驚,細細琢磨,點點頭。

「睡吧,換哨的時辰一道,提醒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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