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來,鎮江堡外的振武營軍營內,一直是殺聲震天。
營門處還站著兩排身形魁梧的守門士兵,均是著裝整齊,肅然而立。附近經過的百姓、行人,均是腳步匆匆,不敢稍留。這等架勢,是以往從未有過的,就連營內上空飄揚的旌旗,也似乎帶著些虎虎生氣,在風中不時發出「啪」「啪」的裂響。
十月中的一天,蘇翎帶著趙毅成、祝浩等人以及二百護衛騎兵一路馳至軍營門口,就在馬蹄踏起的塵灰中列隊門前。蘇翎見營門口的兩排士兵紋絲不動,微微點頭,感到滿意。
余彥澤的手段顯然已經見效,這些原本是農夫的新兵,已經練就了遵守最基本的軍令。再加以時日,這些新兵便會擁有基本的戰力,而隨後的整個冬季,振武營內還將持續響起漢子們聲嘶力竭的吼叫聲。
忽然,軍營內傳出一陣數百人齊唱的歌聲,細听之下,正是千山堡騎兵們流傳的軍歌。雖然調子多少有些走樣,但還算整齊,伴著隱約可聞的兵器撞擊聲,已經初步顯露出與千山堡騎兵們相似的味道。
蘇翎對上前來詢問的守門武官搖搖頭,示意自己不會進營,隨即拔馬回轉,猛抽一鞭,向著鎮江堡馳去。
鎮江堡外新開闢的市場佔據很大一片空地,已有一部分屋舍依次圍出一條街的模樣,大部分的簡易棚屋里也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鎮江堡的位置自然是要比寬甸堡便利,這市場的熱鬧程度明顯要高出許多,眼下正是秋糧集中的時候,可以看見大批的騾馬、大車源源不斷地進進出出,這里每天的糧食交易,足夠振武營內七千士兵一月的口糧。荒年剛過,糧食價格依舊居高不下,這鎮江堡外的市場此時幾乎全是各地運送過來的糧食,遠處的江面上,足有近百面船帆的影子緩緩而來。
這是遼東唯一糧食充足的時候,蘇翎勒住戰馬,遠遠地觀看市場上熱鬧的景象。他伸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在人群中細細搜尋了一番,但沒看見熟悉的人影。
趙毅成見狀,忙上前兩步,用馬鞭指了指遠處,說道︰「胡德昌的糧店在那里。」
蘇翎向趙毅成指的方向望去,見市場靠近鴨綠江一側,果然飄著一面諾大的店招,雖然隨風翻動之下看不清字號,但相比定是寫著三江糧行的字樣。看那里一片搭起的棚架,這糧食交易不會是小數。
蘇翎心中一動,側頭看向趙毅成,問道︰「胡德昌的銀子夠麼?」
趙毅成搖搖頭,說︰「這得問周青山,或許他才知道。」
蘇翎皺了皺眉頭,沒有言語。
「大哥是擔心銀子不夠?」趙毅成追著問了一句。
「嗯。」蘇翎說道,「這後面招募新兵用的銀子不會少,這里又得買糧,每月都得上萬的銀子花銷。」
趙毅成倒像是不太擔心,笑著說︰「大哥,這銀子到底有多少,現在咱們也每個準數,都由胡德昌自己報,想必周青山也弄不清楚。不過,直到現在胡德昌也沒說銀子不夠使,也不知他怎麼弄的。」
蘇翎見趙毅成這麼一說,也笑了笑,繼續向遠處張望。
這胡德昌的生意如今是越來越大,遠到京城、南京、蘇州,近到遼陽、南四衛以及對岸的朝鮮,手下辦事的人蘇翎等人都不知道確切數目,但僅蘇翎派去的,至少能跑腿辦事的,就有三百多人。胡德昌連同傅升、嚴壽三家的男丁幾乎都在外奔忙,只留下一幫子女人、孩子在家打點祖上留下的那點田產。
這生意上的牽扯,蘇翎等人均沒有時間了解詳情,除了趙毅成的哨探在其中擔任兼職能有定數外,其余的伙計、幫手,怕是不會少于千人。但這個情形,一個周青山斷斷是算計不出胡德昌經手的銀子數目。只是的確如趙毅成所說,胡德昌每月都會送銀子到寬甸堡,加上趙毅成哨探小隊的劫殺大戶所得,使蘇翎在寬甸堡的銀庫還顯得略有結余,從未見胡德昌抱怨銀子不夠使的。
當然蘇翎、趙毅成沒想到過胡德昌的生意經。不管蘇翎是將這些銀子發作軍餉,還是用作購置糧食、鐵器等等,胡德昌都有法子讓這些銀子重新又回到自己的商隊手里。本身胡德昌的商隊便遍布千山堡轄內的各個角落,一邊販賣日常所需,一邊收購山貨、藥材、皮毛,兩下一進一出,倒還是進多出少。更不用說那些大筆的糧食、布匹采購。等于說胡德昌是一手進,一手出,兩邊可都是他一人經辦。
更為重要的是,千山堡轄內的大批藥材等山貨,再加上古里甲從渾江北岸所販運到千山堡的,以及術虎所部收集的,足有往年的五倍還多,僅人參便有上萬斤。胡德昌怕是只會擔心的這人參太多跌了價,不得不向法子向更遠的大明月復地延伸,尋找更多的合作伙伴。
不過,這銀子沒個總數,心中始終不是個事,但眼下蘇翎也毫無辦法,既然能持續下去,便也只能日後再說。
看罷那堆積如山的糧食,蘇翎帶隊直入鎮江城,馮伯靈可正在等著交待遼陽一行的結果。
馮伯靈在遼陽耽擱了幾日,倒不是為熊廷弼送行,實際上除了那次見面,馮伯靈再也未見到熊廷弼第二面,甚至連熊廷弼何時走的,都不清楚。
馮伯靈拿到熊廷弼為其額外開恩出具的行文,便立即讓遼陽城內哨探隊長鐘維澤傳信回去,讓胡秋青立即帶人趕赴遼陽與其會面。
胡秋青拿到行文之後,便帶著二十多個蒙古人一路向西北而去,在明軍的轄區內,自可暢行無阻。而只要接觸到喀爾喀部蒙古人,只要提起喀什克圖的名字,便也是諸般順利。這一趟,可比當初簡單得多。
馮伯靈在胡秋青走後,趁著便利,將遼陽城里里外外看了個遍,這是臨行前蘇翎特意交待的。
蘇翎、趙毅成與馮伯靈見面,也不必客氣,便開始听馮伯靈將面見熊廷弼的前前後後一一詳述。
馮伯靈剛一說完,還未等端茶潤潤略干的嗓子,就听趙毅成急著問道︰
「熊廷弼都給了什麼?」
听這一問,馮伯靈似乎有些得意,放下還未喝的茶盞,右手伸出一個手指,說道︰「一萬石糧食。」
「這麼多?」趙毅成很是吃驚。
「還有五千付鎧甲、兵器。」馮伯靈的笑不是一般的開心。
他派出征集糧草、器械的隊伍,可是很難有這麼大的收獲。眼看著自己昔日水師千總麾下數百人,變成如今上萬人的隊伍,比個總兵官也絲毫不差,焉能沒有得意之色?
「在何處?」蘇翎也很吃驚,這簡直比跨海奪糧還要幸運,未必真有運氣一說?但他的話卻沒有趙毅成那般夸張。
「金州衛。」馮伯靈說道,「我已經派那兩千新兵去搬運。早些拿到也踏實些。」
蘇翎看了看趙毅成,兩人都微微點頭。這運回來,才算是真的。
「熊廷弼」蘇翎不太理解,「怎麼會這般大方了?」
馮伯靈搖搖頭,他只管高興,可沒去想為何得到這些額外的照顧,或許還是熊廷弼念著當初跟隨的那丁點兒舊情?
「你在說說當時是怎麼說的?」趙毅成又問。
馮伯靈便又細細地說了一遍。
趙毅成望著蘇翎,說道︰「我怎麼覺得熊廷弼象是滿月復怨氣。」
馮伯靈隨口答道︰「怎麼沒有怨氣?這般灰溜溜的罷官回鄉,論誰都不會服氣。畢竟這遼東可是費了番心血的.」
在看過遼陽的城防之後,連馮伯靈這等不熟知防御的人,也能看出熊廷弼花了多大的人力、物力整固遼陽城。
「不是說這個,」趙毅成搖搖頭,說道,「我是說,熊廷弼這番話像是不想給新任遼東經略留下太多東西。」
「這麼說?」馮伯靈沒有說完,按這麼說,這事可就是另一個意思了。
「熊廷弼會這麼做?」蘇翎也將信將疑,按熊廷弼的脾氣,似乎不會,但文官的心思,武官是永遠不會理解的,這很難說。
「按熊廷弼的部署,這遼東的戰事雖達不到收復失地,卻也能穩住陣勢。如今不是兩方對峙麼?」趙毅成邊想,便說出自己的看法。
「眼看著這遼東的兵馬越集越多,糧草、器械都囤積數萬之數,接下來便是向努爾哈赤進襲的了。這個時候罷官回鄉,不是將這個果子給別人摘去了麼?」趙毅成這番話听著像是有理。
蘇翎與馮伯靈都暗自點頭。
「不管是誰來接任遼東經略一職,這熊廷弼種下的果子,定然是被別人不費氣力便收去了。」趙毅成接著說道。
「而馮大哥恰好在這時見他,便給了他一個出氣的機會?」蘇翎順著趙毅成的話頭說下去。
「按傳回來的消息上說,熊廷弼是身長七尺,有膽略,精通武藝,能左右開弓」
趙毅成還未說完,馮伯靈便插言道︰「這個確實,看熊大人那身板兒,倒是結實的很。」
趙毅成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又說他是性剛負氣,好謾罵,不為人下。」說道這里,趙毅成看了看馮伯靈,這回他到什麼也不說了。
「徐熙送回來的抄本上寫的,萬歷三十九年六月,熊廷弼離開遼東,改任南直隸督學御史。到四十一年3)因杖死生員芮永縉被劾听勘,就被罷官回鄉,這一呆就是七年。直到萬歷四十七年9)三月才被起復任遼東經略。這才一年,又被扔回老家。這能不灰心喪氣?」
做官做到這個份兒上,看來這一輩子是沒什麼指望了。
「照這麼說,」蘇翎順著趙毅成的思路,緩緩說道,「若是馮大哥不去見這最後一面,熊廷弼想必也不會生出這個念頭。」
馮伯靈未能明白這話的意思,直直地望著蘇翎。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新皇初立,那些大臣們立即便那熊廷弼開刀,這一來可以在新皇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是如何的憂國忠心;二來,解決這遼事,也是為新皇分憂。」
蘇翎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像是在理順自己的思路。
「這中間肯定不乏熊廷弼昔日的同僚,那些文官之間的關系」蘇翎搖搖頭,徐熙倒是傳回一些關于大明朝廷上黨爭的內容,但蘇翎沒有細看。
「這一邊是失望,一邊是馮大哥這個舊相識。」蘇翎停下腳步,看著馮伯靈,繼續說道︰「這既是給馮大哥一個出頭的機會,也是留一些難題給後來者。這些文官,心都是些什麼做的。」
按蘇翎這最後的幾句話說的,怕是熊廷弼當真是如此想的。
「不管怎麼說,這對咱們是好事。」趙毅成笑著說道,「這好運氣是一個接著一個。天意啊。」
看趙毅成這般模樣,蘇翎與馮伯靈也跟著一笑。琢磨文官的心事兒,可不是他們要做的。
「馮大哥,這後面的事,還是按原定的辦。」蘇翎收起笑意,正色說道,「既然熊廷弼給了這些,你這兒的事兒可就容易了。剩下的,還要抓緊。」
「是。」馮伯靈正色答道。
「既然熊廷弼給了行文,這南部四衛征集人馬、糧草的事還要盡快辦,實在不行,你親自走一趟。此刻糧食正多,你不去收,就給別人收去了。」蘇翎說。
「是。」馮伯靈再次答道,「我立刻就辦,練兵的事兒有余彥澤,水師眼下還談不上練兵,左右都不過是行船。」
剛說道這里,只見外面闖進一人,卻是馮伯靈身邊的一個親信。
「稟告將軍。」那人說道。
這游擊將軍的實職是已經到手的,這稱呼叫起來最快的,自然是跟隨馮伯靈已久的人,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等待了。
「快說。」馮伯靈催促道。
「遼陽傳來行文,新任遼東經略袁應泰命各軍主事武官前往遼陽商議軍情。」
「這麼快?」
蘇翎、趙毅成、馮伯靈均是一怔,這熊廷弼剛走,這位新任的遼東經略又會有什麼新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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