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遼東都司首府遼陽城里。在這一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人。可是為數不少。
那負責將大明朝工部軍器局的工匠們護送至遼東的千總鄭炳榮。自總兵府中出來。回到小院。那兩名僕從已經燒好熱水。備妥了酒菜。正等著千總宵夜。鄭炳榮不問便知。這定是蘇將軍的賞賜。便就著這一路上的風塵、滿月復的喜憂開懷暢飲起來。那兩名僕從可從未見過鄭千總如此做派。時而大罵老張不得好死。時而又嘟囔著什麼徐老爺之類的含糊不清的話語。不過。這每一句。必然伴著一杯酒下肚。顯然喝的痛快。
兩名隨從也不勸阻。不斷給千總主人到酒。倒象是那酒總也喝不完似的。眼見著不多時。一小壇子酒已經略微解了鄭炳榮的酒癮。這才說道。那送酒菜之人叮囑過。這酒是管夠。但明日必須早起。蘇將軍有要事要辦。不能誤事。鄭炳榮眨巴著眼楮。吩咐兩名隨從。這第二日一早。就算是自己死了。也得將自己叫醒。說完。便拿那老張的祖宗八代繼續下酒。
那兩名葡萄牙炮手。高卡烏斯與安東尼奧。與神甫喬奧。也被顧南安排到一處小院內單獨居住。這倒不是太過于照顧。而是那些工匠們。誰也不願意跟三人同住一個房間。這西洋人種。那是與漢人截然不同。工匠們雖然這一路上也看習慣了。卻仍然保持著距離。
高卡烏斯與安東尼奧。自從總兵府出來。回到屋內沒多久。便有幾人送來酒菜。且還有一百兩銀子的賞銀。這些不許喬奧翻譯。二人也明白是蘇將軍的賞賜。當然。那些來人也听不懂二人說些什麼。但想必也是致謝一類地套話。隨後。這酒便成了高卡烏斯與安東尼奧交談的火種。二人是越談越是興奮。過了午夜。也還無睡意。二人的唧唧咕咕定然沒人听的懂。但不斷將那銀子拿在手中湊在昏黃的油燈之下查看。還是能明白二人在想什麼地。
喬奧神甫只簡單地吃了飯食。便另外尋了盞油燈。在桌上鋪開紙張。用一支細桿的毛筆開始寫信。這毛筆的功夫。自然是喬奧神甫的必備功課之一。盡管覺得不便。卻也是練過不少日子。那紙上地蠅頭小字。也不知能不能入那些文官仕宦的法眼。但高卡烏斯與安東尼奧卻是看到喬奧神甫下筆飛快。沒有絲毫停頓地寫了許久。
這封寫給天主教東方教區不知哪個主教的信。將掀起一股無形的波瀾。讓進展緩慢的傳教事業。將目光投向大明朝偏居東北地遼東上來。而這一波的發起人。卻正是喬奧神甫自己。這種想法。讓喬奧神甫精神格外地振奮。連海上顛簸、行路疲憊都忘的精光。
寫完信時。已過了午夜。高卡烏斯與安東尼奧沒有減少興致。而喬奧神甫卻又開始鋪好一張白紙。開始構思到底要如何在蘇將軍開辦的學校中。展開一個西方世界的模樣。以喬奧神甫欲效仿利瑪竇所作的功課。這大明朝的模樣。倒是有了三分的印象。但這如何與之展開對比。且又不能觸踫到大明朝百姓地底線。卻是要好生思慮的。正如蘇翎最後的警告一樣。喬奧神甫並不想將這偶然得到的、且的確屬于天賜的機會。白白浪費掉。這每一步。都將被全盤考慮。
在遼東總兵蘇翎的府中。蘇翎與趙毅成坐在後院的一間大屋內。一旁則是總兵府新任書辦的管事韓光欣以及三名書辦。屋內點起數盞燈火。映得如同白晝一般。蘇翎與趙毅成一邊重新將所做的那些事宜理順。一邊讓韓光欣等隨手記下。並經過一番整理。正式成文。這些條條款款。有些是眼下必須做地。有些則涉及到以後數年地安置。此文書將被送往鎮江堡胡顯成處。並同樣一式數份。由胡顯成分發給相關人等。以便蘇翎的想法。能夠形成統一地目標。逐步予以實施下去。
當然。這一夜。那位剛剛抵達遼陽的遼東監軍胡嘉棟。也是忙碌得沒有片刻歇息的功夫。
當初胡嘉棟管帶的是青州兵。且在遼陽城外一戰即潰。隨即混在敗兵里一逃。便向南奔向南四衛轄地。且用其身份搶得一艘海船。連平日里一直提到的海上風浪也顧不得害怕。渡海直達山東。這此行軍速度。可比管帶青州兵時快上百倍。以至那遼陽城失而復得的消息。竟然沒有機會知道。倘若當時慢上一兩日。說不定也能在危機時刻出現在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的身邊。這少說也能弄個「堅守遼陽」等等一類的評語。
可惜。便是快了那麼一兩天。這胡嘉棟在袁大人的眼里。便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差別。
當然。在朝廷上。胡嘉棟的仕途也是岌岌可危。遼陽的消息傳至京城時。尚且留在山東的胡嘉棟也已經得到了消息。這悔意倒是沒有立即上心。而是對朝廷可能給予的處罰先就成了首要問題。胡嘉棟能有今日。在京城人脈、關系也是非比尋常。派人往京城提早預備的手段。可比馳援遼陽要快上許多。等到朝廷上開始議論如何處置他們這些逃官時。胡嘉棟已經有些了安穩的心境。
是故最後的結果。不過是令其往遼東監軍、立功贖罪。這朝廷的詔令雖說是降級使用。但實際上胡嘉棟監軍遼東。等于是升了一級。如今總兵官蘇翎加餃征夷大將軍。提督遼東軍務。在遼東已經算是唯一的一支隊伍。到其軍中監軍。當然可算是遼東第一監軍了。
這個結果對胡嘉棟當然是滿意的。雖然背著這個贖罪的名頭。可到底沒什麼具體地損失。何況如今蘇翎總兵的風頭正盛。大捷不斷。眼瞧著便是能收拾遼事的唯一之人。且朝廷這不斷破例撥付的糧餉、軍需。更加增添蘇翎的實力。這不等于是給胡嘉棟一個撿便宜地機會?這如何算是一種懲罰?連胡嘉棟自己。也不得不佩服朝中那些給予自己「關照」的文官們的手段。這不是官場上的老手。如何使得出這一無形之招?看來。那近萬兩地銀子。還是花得「名副其實」的。
這些彎彎繞繞。讓胡嘉棟對這次遼東監軍之行。倒是帶了幾分欣然的意味。從天津裝船開始。這些餉銀、軍需。胡嘉棟可當真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苟。要說這大明朝的官兒們。也不都是酒囊飯袋。無所事事之輩。只要有心做事。還是能做的好地。畢竟哪個都是苦讀文章、下過一番苦功的。是故胡嘉棟這一發狠心。一路上倒是做得非常細心。無可挑剔。將這數不清地糧餉、軍需、人員。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不過。胡嘉棟在海船漂泊時打的算盤。當然不為人所知。但到了遼東海岸。卻是遭遇了一番冷遇。
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本與胡嘉棟一流的監軍、兵備道等同朝為官。這雖然上下級別有差。卻都是文官。心底自然是親近。當然。這是相對于武官而言。但自從袁應泰結識了蘇翎。見識了蘇翎所帶來的大捷之後。不僅對武官的以往印象大為改觀。且對胡嘉棟一流的逃官。尤其憤怒。想必其中也有不少「將遼東經略大人拋在遼陽等死」的怒火。也有對其所作所為產生完全「靠不住」地失望。
這在胡嘉棟眼里。則表現出這位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的滿臉冷漠之色。起初听說經略大人親自帶兵前來迎接海運糧餉、軍需時。胡嘉棟還打算與袁大人多多商榷一番。以示自己對此行的格外用心。可袁大人卻僅僅是出于禮節淡言幾句。便去收拾那些火炮去了。讓胡嘉棟當時便是一陣難堪。好在看到的人。可誰也不敢有所表示。便只好硬著頭皮。跟在袁大人後面清點軍需。
遼東監軍這個職位。在大明朝也不是常設。照例是有大將出兵。則朝廷才會派出監軍。是故胡嘉棟也該歸屬遼東經略袁應泰管轄。胡嘉棟自然要听從袁應泰之令。拿袁大人的冷臉沒有辦法。但對于蘇翎。胡嘉棟卻是照例做的。自以為要比蘇翎這個總兵官擁有更大的權限。那遼陽城外的一幕。不過是一個臉色罷了。胡嘉棟還沒有正式行使其監軍的特權。
拋下蘇翎與趙毅成。胡嘉棟與袁應泰督促著民夫隊伍將餉銀與軍需都運入遼陽城中。有蘇翎下令派出士卒協助。這速度自然便快了數倍。但胡嘉棟卻是沒有閑著。這回押送糧餉、軍需。朝廷撥出的官兵也有近千人。此時可都歸屬胡嘉棟調派。胡嘉棟與袁應泰協商著將一應餉銀、軍需清點查驗。一一入庫。不過。胡嘉棟卻沒有辦理交接。除了朝廷給與遼東經略袁應泰地一些賞賜與文書之外。所有地軍需、餉銀。都由胡嘉棟派人看守。
按理。這交接也不過是文書上的手續。袁應泰也並沒在意。況且。自蘇翎駐扎在遼陽之後。袁應泰對這軍需方面地事務。很少插手。除了一些糧草需要調動之外。其余的。袁應泰幾乎都放手給蘇翎分派。這習慣到了胡嘉棟這里。倒是少了許多麻煩。再說。這調撥給蘇翎的餉銀、軍需。也屬胡嘉棟的職權範圍之內。當然胡嘉棟對袁應泰述說的理由。則是由其直接與蘇翎交接。
袁應泰的冷淡。加上胡嘉棟的一些小算盤。讓這進入遼陽城的軍需、餉銀。都暫時看上去由胡嘉棟掌管著。這些運送軍需的隊伍。直到入夜以後方才全部進城。讓胡嘉棟沒多少時間去顧及那些被蘇翎半路上便截走的工匠們。那些工匠。並不在胡嘉棟的算計之內。再說。這是額外的一群隊伍。自有鄭炳榮專責護送。胡嘉棟也樂得少些事做。
這一夜。胡嘉棟一直忙到很晚。才算將所有軍需、餉銀清點清楚。入冊登記。胡嘉棟的宿處。被袁應泰安置到遼陽城中原遼陽兵備道衙門處。兵備道衙門當然要比遼東經略袁大人的行轅要小得多。但也是十分寬敞地大院。足夠胡嘉棟與其隨從們居住。關鍵是。此處位于南門不遠。離著遼東經略大人的行轅。還要隔著幾條街道。不知是不是「眼不見為淨」的想法。讓袁大人做出這般安置。胡嘉棟倒是沒有意見。離袁應泰那張冷臉遠點也好。免得看著難受。
至于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這一夜也沒過早休息。這數千的民夫的口糧發放。可是一件大事。這相當于救濟遼東難民地手段。是袁應泰自己的主意。倒是沒有讓蘇翎分心。最初遼陽的糧價。也是居高不下。好在蘇翎已經遷走了大半。沒有過分讓袁大人操心。不過隨著遼陽洗染無恙的消息傳開。那些陸續返回地百姓們。卻是面臨著糧食緊缺的問題。按袁大人以往的履歷。做出這種用發放糧來支付腳價的事情。不足為奇。
胡嘉棟給遼東經略袁應泰。也帶來一部分朝廷專門撥付的賑濟銀子。這是袁應泰自己在奏書中列明地。不過。銀子只有三萬兩。不多。只能算是朝廷還在顧及這些遼東百姓的意思而已。按袁大人制定地糧食腳價。這運送軍需往返一趟。給予二斗糧食。若是能提供騾馬、牛車之類的工具的。則另加一定的額數。視各自種類不同而有所差別。
算下來。從遼陽至海岸。大約是不到二百里地。每天走個七八十里。三天也就到了。這是按徒步算的。自然是十分辛苦的差事。可就這樣辛苦。卻能換來大約三十多斤的米。足夠一個人食用一月。再辛苦幾趟。全家人便能不愁吃喝。若是家中有大車或是騾、馬還在。自然能換回更多地糧食。這雖然比平日里的腳價要低。此時卻無人持有異議。
而鑒于沈陽已經落入建奴之手。這遼陽盡管不斷集結大軍。可畢竟仍然是戰事未斷。是故到後來。連那些並不缺糧的大戶人家。也紛紛招募人手。前往海邊承接運送的差事。這除了糧食。袁大人還能給現銀。這進入七月。農事上也沒什麼事情。那些大戶人家的閑置人手。總不能白吃飯吧。這能賺銀子的事情。自然是大戶們願意去做的。
是故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與胡嘉棟交待住處等事項。便一心放在那些民夫身上。等袁大人發放完畢糧食。又給那些等待著繼續承運軍需的百姓安排好住處。也已進入深夜。
第二日卯時不到。蘇翎便帶著趙毅成、鐘維澤以及韓光欣與五六個書辦來到工匠們的住處。
那鄭炳榮果然昨夜喝得爛醉。不過。卻是天不亮便被醉酒之前反復叮囑的隨從們叫醒。說叫醒有些不妥。該是被急了眼地隨從大著膽子潑了一盆冰涼地井水。這才清醒過來。本在海上還打算從此戒酒。連聞都不聞一下的鄭炳榮。自酒意中醒來地頭一件事。當然不是後悔。而是立即搖晃著腦袋。佔到井邊。渾身上下月兌的精光。讓隨從用桶將井水反復淋了幾遍。才搽拭干淨。換上衣衫。坐在院子里等著。
蘇翎來到時。那鄭炳榮已經站在門前等候著了。
「將軍。」鄭炳榮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站直了說話。
「嗯。」蘇翎點點頭。笑著問道。「不是說你昨晚喝了兩壇子酒。怎麼?沒醉?你酒量可是不小。」
鐘維澤的消息。在遼陽城里可是遍布。這自然是哨探們的捎帶任務。
不過鄭炳榮卻沒想那麼多。也笑呵呵地答道︰「回將軍。屬下不敢耽誤辦事。」
蘇翎沖鐘維澤點點頭。說道︰「這是賞你的。好好替我辦事。少不了你的好處。別總想著遼東不好。」
鐘維澤便將一個包裹遞給鄭炳榮。鄭炳榮伸手接過。這入手。便估計少說也有五十兩銀子的份量。便說道︰
「謝將軍賞賜。屬下定好生辦事。」
蘇翎說道︰「你先將所有的工匠都叫起來。就說每人賞一兩銀子。讓他們都站隊等候。」
「是。將軍。」鄭炳榮答應著。便與兩名隨從一起前去召集工匠們。
不多時。數百名工匠雜亂地站成一片。都默然無聲地望著面前這些全副鎧甲裝扮的官兵們。
「都听好了。」鄭炳榮大概不是第一次在數百人面前高聲喊叫了。「這位便是遼東總兵官蘇將軍。」
無數目光頓時都集中到蘇翎身上。看著這位適才得知給了賞銀的將軍。隨後便又都低下頭。靜靜等候著。
蘇翎倒沒有訓話的想法。對鄭炳榮說道︰「你讓他們分成兩隊。造火器的一隊。其余的站領一隊。」
「是。」鄭炳榮找出一份名冊。跑到人群中一陣招呼。很快將工匠們都區分開來。看得出。鄭炳榮做事也算細心的。知道按名冊點。免得出錯。
正當隊伍站好之時。卻見一名騎兵護衛飛馬奔來。
「稟報將軍。遼東監軍胡嘉棟。派從人到總兵府。要見將軍。」那名護衛說道。
蘇翎扭頭看了看趙毅成。便對鄭炳榮說道︰「造火器的工匠要去鎮江堡。其余的都留在這里。」
「鐘維澤。這事你派人辦妥。」蘇翎說道。
「是。」鐘維澤答道。
「走。」蘇翎對趙毅成說道。「我們去見見來的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