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伙年青人聚眾鬧事,居山為王,並揚言與我們作對。我們如果興師動眾去剿滅他們,顯然犯了方向錯誤;如果置之一旁,這根肉刺卻可能滾膿、腐爛,成為我們同走資派斗爭中的絆腳石。我看了一些他們的簡歷,除了特別幾個,大多數都比較純樸。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無非是為了拋頭露面,用他們的話,叫干一番事業。所以,若能因勢利導,化弊為利,就不僅能消除我們身後的隱患,還能使我們在對敵斗爭中補充到新的有生力量。」
她雖然已經離開了陳樹華的寓所,但腦中幾乎完全為陳樹華主任的話所充塞。她騎在摩托車上,情緒很抑郁。如果說,不是因為旅途的疲勞,那就是這次足有一個時辰的會晤,搞得她有點精神萎靡。「我與王靈維推敲再三,覺得由你去處理比較妥當。這不但是因為你的工作能力與責任性勝過他人,並且山上有幾個主要人物曾是你的同窗、少體校時的好友。你出面同他們交涉的條件會更好些。」
在這近暮時分,街道清冽,涼風拂面,霍冰清那秀麗的瓜子臉卻像受嚴霜刮過的小草,失卻了昔日的神采。
人生的進程,猶如飛過的噴氣機,會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劃出清晰的、互不相同的曲線。又因為人是群體生活的,在社會交往中,這些曲線必然會匯集出許多交點。
提起少體校,那還是他們在中學時代的事情了。
當時,沈沉通過冷蓄的同學、已在少體校工作的成輝、李澤明介紹,進了少體校。同時引來了曾曉杰于石音豐,開始了比較正規的八卦掌練習。
沒過多少日子,石音豐又帶來了同他有所謂的戀愛關系的霍冰清。其實他倆對愛情的真正含義不甚了解,只因為那時的學生把這一舉動看作時髦。因此,以前經常在課余時間一起練習排球的他們倆,也學起了這一時髦。
學武並不是件輕松的事,尤其是要使學校里正課的學習成績不拉下,更需要有一定的毅力。說也奇怪,他們雖然早晚學拳,可在校的成績,仍然名列全班的前茅。
對生性活潑的石音豐與霍冰清,從排球場轉入少體校,並不讓人費解。可一向對體育活動不太感興趣的沈沉與曾曉杰,居然會從他們各自愛好的電子技術與文學書籍以及他倆共同學習探討的中醫理論中解月兌出來,就不是簡單地為中華武術的神秘感所吸引。
沈沉是因為前不久,這場聲勢浩大的大運動的初期,父母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而遣送他鄉。他雖然作了多種努力,不僅沒能打探到父母的下落,反而時常遭到人格的侮辱。因此,他懷著一種強烈的、但又茫然的復仇**。
至于曾曉杰,只是體質較差,想以此增強體魄而已。
盡管他們目的各不相同,然而他們都很努力。他們除了參加課余的少體校活動外,每天清晨,還一起在沈沉家附近的一條比較寬敞的弄堂里練習八卦掌中的基本步法&;——八卦步,以便加快學習進程。不過,在這每日的晨課時,還多了一個跟著他們學的錢抑傲。
八卦步,亦即蹚步走圈。圈的大小,以練習者的功夫深淺而異,一般以練習者走滿八步為周長的中圈來鍛煉。這步法可分為起式、走圈、回身法、收式四個環節。
起式︰正立于圓周上,左側對圓心。隨後兩膝略蹲,上體微微右轉,兩手心向上,左在上右在下,在月復前重疊。接著左掌經右向前劃弧至左前方,掌高與頭頂齊。右掌緊貼左臂,隨其劃弧,向左肘尖移動,上體隨之左轉,重心移至右腳。左腳平起,靠于右踝內側。然後左臂繼續向左劃弧,掌內旋,慢慢沉至指尖與眉同高。右掌內旋成掌心對圓心,食指靠近左肘尖。上體繼續左轉成左臂與右腳跟和圓心在一平面上。同時向前出左步,膝略屈,腳微扣,目向圓心方向平視,成左轉掌式,也就是八卦掌中稱為「鴻雁出群」的左式。本式的要領是,頭向上頂,兩眼從左手虎口處平視前方,舌頂上鄂,微收下顎;腕下塌,肘下垂,肩下沉並微向里合。虎口圓撐,掌心涵空,食指挺立,拇指前頂,小指及無名指微向里扣;含胸、圓背、松腰、提肛;兩腿內裹,兩膝內扣,腳心涵空,十趾抓地。整個要求可簡括成四句歌訣︰空胸拔頂下松腰,扭步合膝抓地牢。沉肩垂肘伸前掌,二目須向虎口瞧。
走圈︰上體仍然保持轉掌式的姿勢,左腳掌原地外擺于圓周上,然後由右步開始交替上步,繞圓走圈。它的要求是,行進時,腳掌平起,離地寸許,逐步伸直腳面向前邁進。落地時,腳掌仍要平落。這步法術語稱之為「蹚泥步」。外腳落地要向里扣,里腳腳尖外擺落于圓周上。腳掌擺扣的幅度大小,由圈的大小決定。圈越小,擺扣的幅度越大。向前上步時,後步的膝蓋和腳掌必須分別貼近前步的膝部和內踝。兩膝應保持一定的彎曲程度,重心不能高低起伏。身體要正直,不能左右歪斜。速度要均勻,不要間斷。思想要集中,排除雜念。呼吸要深長,氣沉丹田。姿勢要輕松,如水飄木。
回身法,即向左走圈︰當左步在前時,向前扣上右步,兩腳呈倒八字形。上體左轉,緊接著原地外擺左步,左掌內旋,左臂圓撐平舉。右掌外旋,手心向上,前伸于左肘下。眼看前方,重心逐步左移。然後,平起右腳靠于左踝內側。以後的具體作法與起式中起左腳之後相同,唯姿式相反,成為右轉掌式,即「鴻雁出群」的右式。
收式︰當走至里腳在前時,後步跟並前步,兩腿保持原彎曲度,兩掌收于胸前。繼而兩手下落于兩腿側,雙腿漸漸蹬直,上體隨之挺立轉正,還立正姿式。
八卦步的練習要領可以簡括成四句歌訣︰平起平落擺扣清,擦膝摩脛蹚泥行,欲須轉身步先扣,收式尤擔擔千斤。
由于它是八卦掌的入門功夫,因此練好它是至關重要的。沈沉他們幾個,風雨無阻,勤學苦練,加上以前練習的由沈沉與曾曉杰他倆從中醫古籍中整理出來的幾套練習內功的方法的輔助,進步很快。
半年的時間,如白駒過隙。他們練習的圓圈逐漸縮小,已經能熟練地掌握難度很高的以三步為周長的小圈練習,並且又增加了套路、散打對拆等學習內容。在這期間,他們間的融合程度也漸漸加深。雖然沈沉與曾曉杰對異性的接觸向來謹慎、拘束,好在霍冰清大方、主動,縮短了他們心理上的距離。另外,則是石音豐見錢抑傲人小、個小,喜歡戲弄他;錢抑傲則看不慣石音豐的傲邁與對他的發號施令。因此,偶而有些小摩擦。但這無損于他們的友情,因為霍冰清一直是袒護錢抑傲的。
霍冰清作為姑娘,體力當然比他們這些小伙子差些,因此,她的努力是加倍的。成輝與李澤明則常常在體校活動結束後,主動留下來對她進行個別輔導。時間一長,便成了習慣。這件事引起了石音豐的不滿,與霍冰清也發生了些口角。為此沈沉特地同成輝他們作了交涉,希望他倆在指導霍冰清的同時,也幫助石音豐一起練習。而成輝他們卻嘲笑石音豐的走架像駝背老頭,彎背直膝,飄而不沉,不是練武的料子。這些話,把沈沉弄得哭笑不得。
一個星期天,沈沉他們幾個人約好下午一起去逛公園。午飯後,沈沉讓錢抑傲去叫負責置備照相機的霍冰清,自己則同曾曉杰來到石音豐家。想不到石音豐正一個人在喝悶酒,經問起才知道,上午石音豐遇見成輝,要他遠離霍冰清。成輝聲言,這種事他只知道憑本領,不懂得什麼面子。並和李澤明等還對他進行了戲辱。
「走,找他們說理去。」一直不聲不響的曾曉杰也沉不住氣了。
「這樣的理,誰說得清。」石音豐沮喪著臉。
「沒用的家伙,我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沈沉憤憤地說,「走吧!大不了大家翻臉。」他剛跨出一步,回頭問︰「可這會兒到哪里去找他們呢?」
「這不難,我們可以到他們經常玩的安樂里去找。只是惹火了,我們三人也無濟于事。」曾曉杰答道。
「那這樣吧,我再去約幾個人。」沈沉最後說道︰「不過,最好能談妥,禮而後兵嘛。」
成輝與李澤明果然都在安樂里,他倆正同一伙人,在津津有味地扯談著武林軼事。沒提防斜刺里猛然竄出個石音豐,一把抓住了成輝的衣領。周圍的人轉首一看,發現左旁的一條狹窄的弄堂內,一溜跑出幾個氣勢洶洶的人來。見機不妙,也不管對方的人多少,拔腿先溜走了好幾個。
石音豐看到成輝,正可謂情敵相見,分外眼紅。一股熱血猛沖上來,早把沈沉他們事先說好的話忘得一干二淨,不分青紅皂白,撩起一掌,朝成輝的太陽**砍去。成輝慌忙轉腰挫身,偏頭避讓。哪知道,庭院失火殃及池魚,石音豐這一掌沒斫著成輝,卻打倒了成輝身旁的一個人。
沈沉見石音豐居然開了這麼個局面,心里暗暗責怪他的魯莽。急忙用力將他拽開,自己則迎上前去,準備與成輝搭話。可成輝已經撒開手掌,劈頭蓋腦地朝他打來。無奈間,他也只得拳腳相向了。
就這樣,混戰展開了。並且在延續,趨于瘋狂。
正在同李澤明對峙的石音豐,由于一腳踏空,跌倒在地。李澤明趁機對他的胸脅部飛起一腳,石音豐被踢得就地滾了幾下。剛欲站直,李澤明已跨步上前,向他的頸項又是一掌,將他重新打在地上。這時曾曉杰剛將對手打退,看見石音豐處境危險,馬上趕來。正遇李澤明在準備用腳踹石音豐的頭部,他即刻蹲身朝李澤明的腰部狠命一撞。李澤明冷不防遭此沖擊,蹬蹬蹬,被撞到牆邊。
「你不要緊吧?」曾曉杰拉起石音豐。
「我,我胸口難受。」石音豐表情很痛苦。「頭暈,想吐。」
「當心!」曾曉杰猛覺得被人撞了一下,心頭一驚,驟然又听見沈沉發出的短促的疼呼,連忙回頭,看見李澤明已將一把尖刀**了沈沉的後腰。他疾速轉身,忽見遠處的成輝也將閃亮的刀刃朝沈沉的後腦勺飛來。忙不迭地用盡全力把沈沉往旁邊一推,誰想到剛巧將他推到在側面的李澤明身上,李澤明被撞倒在地,但沈沉因此未能完全避開。鋒利的刀子,無情地削掉了沈沉的左耳根。頓時鮮血淋灕,整個頸脖均被染紅。濺出的血珠,涂到了曾曉杰的臉龐。
眼看著自己的摯友成為血人,曾曉杰豈能不激動!他像發怒的雄師,狂沖上去,朝著剛爬起身的李澤明,掌劈腳踢,雨點般地打將過去。李澤明當即渾身遭擊,在地上亂滾,發出裂人心肺的哀號。若不是成輝的相助,他很可能會倒斃在瘋了一般的曾曉杰的拳腳之下。
正在同成輝斗打的沈沉,因瞥見靠著牆的李澤明拔出了一把尖刀,撲向正拉著石音豐的曾曉杰。便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喊了聲︰「當心!」,用力把曾曉杰撞開。
成輝起初見沈沉突然飛身離開自己,接著听到一聲慘叫,以為自己的同伴遭到不測,不及思索,便飛刀相助。待見沈沉腰、耳處受傷,鮮血直冒,方覺得闖下大禍,嚇得怔在原地。李澤明哭一般的叫聲,才使他清醒過來,及時趕上救援。
「街道治安隊來了,快跑!」眼尖的人突然喊道。
頃刻,大家紛紛逃竄。曾曉杰環顧四周,場地上僅剩下自己與受傷的沈沉,石音豐早已不知去向。便趕緊背起沈沉,也離開了安樂里。
他們並不蠢笨,卻干出了此等傻事。這個以斗打為英雄的年代呵,令人發指。
霍冰清事後得知這一消息,立即趕到沈沉家。由于沈沉的態度非常冷漠,連錢抑傲也在責怪她,她感到一肚子的委屈無法申述。盡管曾曉杰對她進行了安慰,並表示對她行為的理解,但她的內心中,卻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惆悵和對沈沉的負疚感。
且說石音豐回家後,便一頭倒在床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他匆匆趕到曾曉杰家,卻未能找到他,以為他與沈沉已先到學校去了,便想到校後再了解情況。在學校的大門口,他踫著了錢抑傲,便上前向他探問,誰知道錢抑傲不僅對他破口大罵,還對著他的面門一拳揮來。
石音豐豈能容忍錢抑傲當著眾學生的面坍他的台,尤其是那撲面的一拳,更使他怒火萬丈,當下將錢抑傲摔了幾跤。這一下錢抑傲更是怒不可遏,竭盡全力要同他拼命。石音豐見他還不服,便管不了手腳的輕重,把他打得眼青鼻腫,鼻血滿面。莘好曾曉杰此時趕到,否則局面還不知如何收拾呢。
于是錢抑傲發下誓言,要與石音豐十年後再見高低。石音豐卻說,不管幾年,悉時恭候。
石音豐直到從曾曉杰的口中知道沈沉負傷,才明白錢抑傲憤怒的原因,因此深感後悔。
「沈沉,我、我對不起你。」石音豐跪在沈沉的病床前,「只怪我昨天飲酒過多。」他淚痕滿面,「愧呀,我真難以見人了!」它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臉。
「小豐,不要這樣。」沈沉艱難地抬起上身。
「沈沉,你別動!」曾曉杰一面阻止沈沉,一面拉起石音豐。
「抑傲,我向你道歉。原諒我吧。」
「我發的誓決不收回!你等著吧。」錢抑傲直朝他翻白眼。
打這以後,他們雖然與少體校斷了緣分,但仍然堅持著業余鍛煉。霍冰清則由于沈沉對她異常反感,只能到少體校去繼續深造。這卻使石音豐更為惱火,跟她著實吵了一場,自此分道揚鑣。堅韌的霍冰清,潛心于武術事業,希望有一天,能消除沈沉他們對她的誤解。
人們常說,人間最苦事,生離與死別。其實,不能被理解,才是最痛苦的事吶。
不久,運動浪潮使曾曉杰斷了學業,他帶著未能如願的理想,隨家離開了可愛的明山市。在他臨行的一刻,霍冰清也特地趕到火車站來為他送行,並索去了硯林的地址。
無言的道別,使大家感到異常沉悶,而沈沉對霍冰清、錢抑傲對石音豐的態度,把氣氛推向進一步的陰郁,每個人的心,都隨著無情的汽笛聲而痙攣。
十年有余的學生生活終于結束。
石音豐由于其父親的原因,被安排的絲綢公司工作。
沈沉則因家庭的情況所迫,在明山市向紅電機廠從事繁重的翻砂工作。靠著他的學徒工資與里弄給錢抑傲的孤立救濟費,兩人相依為命。日子雖然清苦,精神卻還算愉快。
石音豐時常來串串門,拿點吃的東西來,欲與他們喝酒聊天,卻常常遭到錢抑傲的白眼,錢抑傲也從不吃他帶來的東西。這使沈沉左右為難,一個是同窗好友,一個是視為弟弟的鄰居,真是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沈沉雖然多次開導錢抑傲,但對固執己見的錢抑傲來說,這些無異于泥牛入海——杳無反響。沈沉知道錢抑傲對自己是一片赤心,覺得多勸反而不妥,因此只好順其自然了。
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並不長,錢抑傲就向學校申請,要像高年級畢業生一樣,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學校批準了他的請求,使他提前一年多就結束了學業,到遙遠的邊戎側月山區去了。
錢抑傲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看不慣石音豐?是怕沈沉的負擔太重?抑或他要走自己的路?錢抑傲的這次決定,盡管沈沉堅決反對,沈沉還因此到學校跟老師吵了幾次,但由于錢抑傲的堅持,沈沉也就無計可施了。
霍冰清像成輝、李澤明那樣,被留在體校工作。她在體校的日子並不長,經過考核,又進入了明山市公安局,成為以張整毅為科長的刑偵科里的偵察員。
在此期間,她與曾曉杰的書信往來頗為頻繁。從信中,她窺視到曾曉杰內心世界的一個側面,深為他的懷才不遇趕到惋惜。她希望他能調回明山,表示要想方設法把他們一家妥善安置,並提出必要時願以自己作出一些犧牲為條件。曾曉杰則認為她是異想天開,因為他無法離開父親與妹妹。為不妨礙她的前程,他毅然割斷了與她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