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曾在雞鳴鎮遙相對望的兩軍,今天又在青衣鎮前的原野上聚首重逢。
天邊,一抹陰雲緩緩飄來。
地上,兩隊人馬靜靜的對峙。
空曠的平原上死一般寂靜。
然而這種戰前的靜謐猶如集聚了全身力量將要撲出的猛獸,給人以巨大的壓力,拉扯著雙方將士本已繃緊的神經。
龐大的敵軍擋在路上,喬伊賽當然不敢發動進攻,他一面趕忙派人向身後的伊薩告急,一面命令騎隊結陣防禦。
幾天來,喬伊賽多次要求伊薩跟上自己的部隊,但對方總是以種種借口推辭,並以騎兵總指揮官的身份和軍界老前輩的資格,命令喬伊賽照常行軍,不得延誤行程,否則軍法從事。
到現在,喬伊賽方才醒悟過來,茲波林說的敵軍主力在黑巖城,路上只有小股敵人騷擾,蘇來爾人正好可以展現自己的勇武等等話語,都是無恥的謊言。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借巴維爾之手,發泄個人的怨恨,把盟友當作喂飼敵軍的肉餌,讓塞爾人踏著自己的屍體摘取勝利女神的桂冠!
望著嚴陣以待的敵軍,心頭遭受著憤懣與恐懼的雙重夾擊,蘇來爾王子蜷縮在馬背上,身體像打擺子那樣顫動,只憑藉兩手緊揪馬轡,才沒讓自己摔下馬去。
主將根本沒有心思指揮戰斗,但蘇來爾王國卻為他們的王子殿下配備了經驗豐富的副官同行。猛然與以逸待勞的敵方大軍遭遇,蘇來爾騎手在副官的呵斥下,在距離敵軍約莫六百米處的地方,迅速組成一個防禦型的圓陣。
雖然沒有經歷過艱苦戰爭的考驗,但有「儀仗隊」之稱的蘇來爾王子親衛騎兵們,在沒有外來干擾下,變陣還是非常快速的。騎手們佈成一個四環的同心圓,最內環處,五百精銳槍騎,把瑟瑟發抖的王子包在中心。
幸好,盡管喬伊賽和蘇來爾騎兵都嚇得夠嗆,但攔腰擋道的獨眼龍,同樣沒有開戰的意願。
自由軍團雄厚的兵力當然可以一舉殲滅面前的這一萬蘇來爾人,但好不容易結好的戰陣,也會因此而亂成一團。塞爾主力騎兵未到,過早地與敵人開戰,顯然對後續作戰不利。故而巴維爾命令全軍繼續穩守,不得自行出擊。
然而,主帥的意志只有得到部下的嚴厲執行,方才能發揮出戰略戰術的威力。而這,卻恰是欠缺正規會戰經驗的自由軍團戰士們的弱點所在。
當期盼已久的敵軍終于出現在面前時,自由軍團的戰士們也停止了議論和喧囂,睜大眼楮遙視前方那一大片披著鐵甲的戰馬,以及馬背上身穿天藍色瓖著金邊盔甲的敵軍騎手。
一萬蘇來爾騎兵,在平原上擺開陣形,佔地面積不比四五萬步兵少,架勢倒也不弱。平素不是躲在暗處窺探,就是倚靠人多勢眾圍攻,義軍戰士們尚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平視如此眾多的敵軍。
首回踫到這種場面的自由軍團將士們,開始變得有些躁動不安,看到前面的敵軍出現,心兒就像系著皮帶的獵狗望見一頭野獸那樣鼓噪起來,砰砰地在胸腔里亂蹦亂竄。
大多數人急促地呼吸著,身上的鎧甲彷彿變緊了,勒得全身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只有巴維爾、烏丁、也迅、梅薩、瑞奇等極少數曾跟隨丹西征戰四方,經歷過大軍對壘廝殺的老戰士能保持嚴肅而冷酷的面容,知道前面的任務是多麼的沉重和可怕。
戰前的焦慮,在炙灼著每一個人的神經。這是一場比戰爭還要令人難熬的精神考驗。
一旦置身沙場,作了第一次砍殺後,士兵們除了砍殺就不會再考慮任何事情,但像這種戰前的僵持,讓士兵有充分的時間去感受去思考戰爭的殘酷和死亡的恐怖。
無數的心里活動,開始涌上心頭;各種非理性的沖動,在腦海中激蕩。除非久經戰陣的老兵或訓練有素的部隊,否則難以承受這種重壓。
大多數人都涌起趕快上前殺敵的沖動,何況,眼前的敵人明顯少于本軍,局面跟過去游擊戰士們以多欺少的群毆老套路完全相符。
但這種念頭的產生,不是勇敢,相反的,卻是怯懦的逃避。
老兵們經受得住這種折磨,平息心頭的怒濤,堅定地等待最有利的戰機來臨。而未曾有過這種經驗的人,卻只想趕快上前迎敵,讓暴戾的屠殺佔據心神,以擺月兌眼前這無法承受的心理重壓。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蘇來爾人強作鎮靜的時候,他們面前十幾倍的敵軍卻比他們還要緊張難耐,簡直有些度日如年。誠如茲波林戰前所算計的那樣,把蘇來爾人擺到前鋒位置,就等于在幾十萬條愚蠢而缺乏訓練的家犬面前扔下一塊肥肉、一根骨頭,反讓叛軍自亂陣腳。
不,面前這個圓形的蘇來爾騎陣,就像一枚大銅錢,拋擲在嗷嗷待哺的乞丐面前,給他以無法拒絕的誘惑。又像一塊大磨盤,給他們沉甸甸無法承受的重負,又壓擦著戰士們的神經,要把他們的自控力碾成粉末!
自由軍團的將士們,兩眼充血、面容緊繃扭曲,把武器攥得極緊,好像要把它們捏出水來一般。
不,這不是劍柄、矛桿里流出的水,而是戰士們自己手心上冒出的汗!
這場神經戰對峙了將近十分鐘左右,猛的,從自由軍團右翼撲出一支部隊,嗷叫著沖向蘇來爾騎陣!
「他女乃女乃的!奧茲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混蛋!」指揮高台上的獨眼龍氣得暴跳如雷︰「趕快把他們截回來!」
脾氣暴躁的屠夫奧茲,不僅控制不住下面人的求戰要求,反而自己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冷戰局面,擅自帶人發起攻擊!
在這一側的卡文和奧茲都未曾指揮過正規會戰,缺少戰將的巴維爾特地在這一翼設置兩名指揮官,掌控的兵力也是最少的一支,可這里還是出事!
受巴維爾之令,中軍本陣跑出一支百人中隊,力圖在不守軍令的右翼部隊與敵人接觸之前把他們勸回軍陣。可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戰前氣氛下、在這種傳導失靈的指揮體系下,反倒更加壞事。
當他們沖出去的時候,周圍的中軍本陣將士們誤以為戰斗開始打響了,一些中隊長、大隊長也帶著隊伍沖出陣地,鬧哄哄地撲向敵軍!
這一下,局面變得混亂而不可控制了。
受思維慣性的影響,看到前面的隊伍跑向前方,眼前騰出一大片空地,後面的部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邁步前進。一支隊伍動了,往往就帶動身後的其他隊伍跟著啟動。
彷彿一只魔鬼之手在惡意地驅動,讓嚴密的自由軍團軍陣產生了多米洛骨牌般的連鎖反應,對南部主戰場有決定性意義的,著名的青衣鎮戰役就這樣在莫名其妙中打響了。
右翼和中軍撲出去的部隊已經跟蘇來爾騎陣發生了猛烈的踫撞,兩軍混戰在一起,只有左翼在曾有過慘痛教訓的烏丁的嚴密看管下,尚保持著紀律,巍然不動。
局面已經失控,戰爭像月兌韁的野馬一樣,不再按指揮官,而是按自己的本能在行動。
巴維爾心理很清楚,出現這種危險的局面,就如面對洶涌氾濫的洪水一樣,惟有疏導而不可死著心眼去攔阻,否則只能讓混亂的形勢更加不可收拾。只有順應這股本能沖動,才能慢慢地將野馬套上繩套,加以馴服,讓指揮權和控制權重歸自己的掌控。
故而盡管他很不情願,但還是命令中軍留兩萬人,左軍、右軍各留一萬五千人,駐守原來的陣地,其他六萬部隊全部向前突進,進攻蘇來爾人。
巴維爾臨時改變戰略的意圖在于,趁敵人主力騎隊未到的短暫時間,迅速以人海戰術淹沒和消滅蘇來爾前鋒騎隊,然後馬上返回有利陣地駐防。
這一計劃應該說還是有希望實現的,因為蘇來爾人雖然訓練有素,但作戰經驗同樣缺乏,不知道如何適時地進行復雜的戰陣轉換,在洶涌撲來的六倍自由軍團將士的進攻下,圓環的最外層已經變成了一片混戰的格局。
混戰是對士兵素質要求最低的一種戰斗方式,目前訓練程度下的自由軍團,非常歡迎這種類型的戰斗。它不需要什麼技巧,就是一個勁地砍砍砍。
它也不需要指揮官操什麼閑心搞換形變陣等戰術動作,哪一方的人更多、哪一方的士氣更高、哪一方更不怕死,哪一方就自然而然地能奪取最後的勝利。
蘇來爾人的大圓陣變成了一個吸收生命的大漩渦,一口攪拌著血肉的大圓鍋。
無主的戰馬在亂沖亂撞,騎兵和步兵砍殺擊砸、摟抱扭打,戰線犬牙交錯,人肉、馬肉,人血、馬血混著泥漿和野草,煮成一鍋暗紅色的肉粥。
痛苦的申吟、慘烈的尖嚎,恍若地獄之門洞開,跑出無數惡鬼在嘶叫;劍矛相擊、刀斧互斫,鋼鐵的撞擊聲刺得耳膜發痛;咚咚的鼓聲和嗚嗚的號角聲點綴其間,共同交織成一片可怕的轟鳴。
自由軍團將士仗著六倍的人數優勢蜂擁而上,像貪婪的狗熊一樣撕扯、啃噬眼前的蘇來爾大肉餅。蘇來爾人則拚死抵抗,拖長覆亡的時間,等待援軍前來解圍。
就像剝洋蔥皮一樣,蘇來爾圓環陣被緩慢地一層一層地剝落,吞進自由軍團的肚月復內。
為了存活,蘇來爾人也在困獸猶斗,一邊收縮,一邊反擊對手。
兩軍除了面前的敵人外,雙方都在與時間作戰,看誰能堅持、誰更有毅力。
兩個圓環已經被咬碎,兩層洋蔥皮已經被剝掉,只要沖破第三層圓環,尊貴的喬伊賽王子就會在卑賤的農民軍的矛尖和刀鋒之下。
圍攻部隊歡叫著踩在敵人和自己人的屍身上,繼續朝第三層圓環防線發起沖擊……
巴維爾也偷偷地松了口氣,剛才皺得像苦瓜般的老臉,此刻也開始舒緩起來。
不過,當他的獨目從緊張殘酷的戰場上挪開,轉向遠方的地平線時,全身就像電擊般猛然一顫!
白楊大道上的盡頭,出現了一桿繡有碩大獨角獸圖像的軍旗……
大旗後面,攢動的馬頭影影綽綽……
伊薩率領的塞爾人主力騎兵趕到了!
此刻,時針指向十點三十五分。
「那人是誰?」
一直呆望著市政廳正門的拱頂和雕花圓柱出神的羅嘉斯,突然手指下方。
摩那狄湊到窗前,隱約見到一個體態偉岸的商人裝束的人,轉進一條巷子,消失在主街的拐角。
大會期間,市政廳前的主道及其周圍街巷,都被驚雷佣兵團徹底封鎖,隔絕交通,不許行人車隊穿越。
羅嘉斯等人也是很早就訂下旅館床位,提前進駐,待在旅館里不出門,才得以能夠獲得這麼個隱秘而近距離的窺察場所。然而這個人,卻能于此刻在主街上自由穿梭來往,顯然有些古怪。
「沒看清楚。」摩那狄皺起眉頭︰「認不出來。」
「或許是我多疑了。」羅嘉斯回身給自己倒杯女乃茶︰「不過雖然隔了這麼遠,看到他的模樣,我還是能感覺到此人身上那股陰戾之氣,給人以不祥之感。」
「哦?」摩那狄有些犯難,在商賈雲集的聖杰西城,想查出某個面貌不清的客商之來歷,猶如大海撈針一般。
羅嘉斯啜幾口女乃茶,不再言語,返身又踱到窗邊……
伊薩心里不能不佩服茲波林的調度和計算。
巴維爾和別亞毒辣陰狠,隨機應變,指揮作戰靈活而不失嚴謹縝密,依稀有名將的風範和氣度,假以時日,成為名將也在意料之中。
然而,這一次不知道什麼原因,令獨眼龍忽視了他手下那支軍隊的素質,自不量力地作出蛇吞象的舉動——與本軍正面會戰。
這是一個典型的軍不配其帥的例子。軍與帥是一種雙向互動的關系,強大的軍隊被無能的統帥指揮,就像讓一只綿羊來領導一群獅子,遲早會把部隊帶入絕境和亡途。
同樣,統帥的戰略戰術再精妙,如果部隊能力太差,也只能面對沙場空自嗟嘆。
深悉敵我雙方特點的茲波林,以最簡單、最明瞭的方式直擊對手要害——跟自由軍團比試基本功。
擺到前鋒位置的蘇來爾騎隊則既是誘餌,又是試金石。現在,它已經檢驗出了結果,自由軍團在這場試探中得到的成績是——不及格!
伊薩指揮騎兵的年頭比獨眼龍巴維爾的年齡還要長,面對眼前這種形勢,他幾乎無須思考就知道如何應對。
這種局面對老騎將來說,真是太習以為常了,憑藉著手下紀律嚴明、經驗豐富的高素質精銳騎兵,直接沖擊,就能把前面那群鬧哄哄倚多為勝的烏合之眾碾成齏粉!
伊薩手里令旗前揮,剛剛抵達戰場的三萬塞爾鐵騎,馬不停蹄地立刻發起沖鋒!
平原上的開闊地形,本就是騎兵縱橫馳突的寶地,而伊薩更充分利用這一優勢,竟然毫不客氣地把全部兵力一次性投入戰場,發起令人驚嘆的全面猛攻。
塞爾騎兵同樣早已見慣此等場面。
連年的征戰把他們訓練成鐵石心腸的職業劊子手,戰場上一次次塵土和鮮血的洗浴,早將他們身上軟弱的人性滌蕩乾淨,而戰勝後肆意的奸婬擄掠,更讓他們異化成殘忍無情的戰爭機器。
職業性的冷靜和銀白如雪的盔甲,把每一個塞爾騎兵都彷彿變成一座冰雕。一座不帶半點感情,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熱情的邪惡冰雕。
他們粗礪的臉龐鎮定而沉著,冷酷的目光平視前方,死亡的恐懼早被置之度外,心里只念著一個聲音——盡快碾碎眼前的敵軍,然後肆無忌憚地釋放自己內心最原始的!
三萬座這樣的冰雕,組成了一片巨大的令人透心發涼的冰原。
在冰原上長有一片茂密的黑色森林,那是無數枝聳立在馬背上的奇長鐵矛。
沒有吶喊、沒有喧囂,也听不見軍號。累月經年在一起戰斗,每個塞爾騎手對自己的位置和作戰任務都已經非常熟悉。
一面面飄舞的戰旗,默默地引導全軍挺進,指揮官的軍刀無聲地出鞘,刀鋒映耀著刺目的陽光,指示身後戰士們沖擊的方向。
除了馬蹄隆隆的踐踏聲和大地沉悶的申吟聲外,三萬人的大軍即便在沖鋒中也寂然無聲,听不到其他的任何雜音。
這真是一支可怕的軍隊!
他們像冰人一樣冷靜、冷酷和冷血,又帶著黑森林恐怖的死亡氣息,如同要吞噬一切的茫茫黑夜……
黑白分明的軍陣,如同雪崩一般向自由軍團席卷過來,無形的殺氣瀰漫擴散,給人無法形容的巨大震懾和壓迫。
在這樣的威勢面前,不是久歷兵鋒、堅毅卓絕的老兵,很難避免未戰先敗、一觸即潰的命運。
本次戰役,巴維爾的情緒就如潮汐一般起落跌宕。此刻,剛剛好轉的心情,又從懸崖上直墜谷底。
奧茲的不冷靜引得全軍不得不將戰線向南平移而月兌離預設的陣地,把一點微弱的地利丟失殆盡。
好像算準了本軍的動向一般,包圍圈內的蘇來爾人尚未啃乾淨,伊薩的主力騎兵就已經趕到,並立時發起全線沖鋒。
此時,愚蠢的沖動和過早發動進攻,終于引來了可怕的後果。
在光禿禿毫無掩護的平原上,無險可據,面對騎兵的強力沖擊,內有心月復之患、外有援敵猛攻,已投入的這六萬步兵估計連立足都困難。
更可怕的是,左右兩側鳥群驚飛、風塵翕張,顯然是有騎隊從這兩個方向進行包抄。
「全軍各部人馬,前進迎敵!」巴維爾拔劍前指。
身不由己之下,自由軍團的巨大軍陣再度向前平移。
六萬主力部隊離開陣地,咆哮著朝戰場撲去,而身後的四萬預備部隊則接管了他們原來的位置,扼守各處防線。
于今之際,憑藉雄厚的兵力,使用人海戰術,是挽回頹勢、扭轉局面的唯一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