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醒來,發覺身體無法動彈,像是被藤蔓束縛,被困在無法掙月兌的牢籠之中。
倘若說是牢籠,也不多真切。
至多只是將我的三魂三魄,囚在了梅花樹中罷了。
三魂七魄,生靈若亡離,定是先失七魄,後而失三魂。
如果不是缺了四魄,我可能當真以為,自己是開了靈智,卻未修得人身的梅花妖。
可能是失去的四魄,順帶扯去了我的記憶,腦袋像是被人踩在腳下的花瓣,成了一團泥濘,就連鮮美的花汁都能融入泥土中。
光存個神識,並沒有實體,照理說,腦袋是痛不了的。
可是不知怎地,自認為是腦袋的地方,還是痛的厲害,並且這種疼痛還是間歇性的發作。
多半是一到弦月芽子剛剛顯露,冷燦燦的彎月佔據著天空時,便會頭疼如裹,想要將我所剩不多的神識給撕破一般,一點也不留情面。
後來想想,恐怕是失了四魄的後遺癥罷。
對此我也沒有太多在意,只是認為丟了四魄,還能活在這世上,真是十分奇特。
轉眼到了寒冬臘月,蒼穹之上懸浮飄下灰白雪花,斷斷續續,接連下了整整一周。
積雪一夜比一夜堆得深厚,世間的一切仿佛都被天界散落之物所淹沒,除了素白,還是素白。
听聞,這場大雪從剛下起直至今日,山下的小鎮之中,已凍死不下百人,可想而知,是有多麼寒冷。
我身處一片藏于山澗的梅樹林,正值寒冬,此處梅花盛開的嬌艷,有冷白,有艷紅。鶯鶯燕燕,灼灼其華,宛如隔世仙境。
我如今也算的是棵生出神識的梅樹,自識比其余一些光會開花長葉的梅樹高級許多。
除了不能動,不能言之外,大概與一種叫做人類的生物,相差無異了。
縱使那些梅花樹,生長的花骨朵再香甜,再飽滿,也不過是沒有思想的俗物。
之所以會這麼想,可能是因為我心生妒意了罷。我雖然是株梅花樹,卻只是枯樹一棵,樹身上,就連一葉女敕芽也無法冒出,更不用說冷幽幽的梅花了。
這日,清晨,陷入昏沉中的我,被一陣陣嗚咽聲吵醒。
見到的,是穿著一襲墨色衣袍的少年,半跪著,屈身趴在我的身上。
那少年,撫著我那烏黑的,像是炭一樣,毫無生機的樹皮,仿佛模著極為貴重的珠寶一般,輕柔的讓人發癢。
我雖不在意他人的觸踫,不過心中卻是有些擔心。
擔心,他的手勁稍稍大些,就能將我只有手腕粗的樹身硬生生的掰斷。
真不知道,把我的寄魂之所如果被摧毀的話,我的魂魄,是不是也會跟著灰飛煙滅?
寒風如刃,分分入骨。
少年卻不知寒冷一般,不顧身下白雪,狂風亂作吹起的一層層煞白冰霧,以及足以蔓延到心尖的寒涼。
他就這麼抱著我,手掌在外,一遍遍不知疲倦的輕撫著。
原本柔女敕的雙手,凍得通紅。
少年啜啜涕涕,淒淒怨怨,一點也沒有身為男子的骨氣,他喚︰「阿姊,阿姊……」
強烈的哽咽,夾雜著讓人心碎的哀傷,就算只是說出兩字,卻還是斷斷續續,說不完整。
若是有人路過,定會以為被他喚作阿姊的人,是被埋在了我這株枯梅之下。
「阿姊,你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阿姊,那人我終是要殺了他就算他轉生百世,只留一魂一魄,我也定要尋到他,為阿姊報仇……」
少年一邊說著,漸漸的有些激動,顫抖的聲線,藏不住蝕骨的怨憤,好似恨不得將那人挫骨揚灰一般。
我听著,竟是心頭一顫。這孩子,好生惡毒。
到底是什麼仇恨,居然還想要追上百世?
墨袍少年言罷,卻沒有再說其他。
隨後,提了提衣角,也不拍去靴面上凍成冰碴的雪花,就這麼的轉身離去。
听聞離梅花林最近的村子,也需行走將近五六里的路程。
看他如同芝麻般的身子,消失在皚皚白雪中,不禁感嘆,這孩子好生的體力,居然能跨過數里深厚積雪,來到這里。
本以為今後難以再見到他,不過隔日,又是清晨,少年獨有的悲戚啼哭,在此傳入耳中,擾了我的清修。
他的聲音並不難听,反倒十分悅耳,雖然有些稚氣,讓人一听便知定是毛還未長齊的小女圭女圭。
之後一個月中,他幾乎每日清晨,都會跪在我身旁,啼哭一會,說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話,只是他的口中一直只有三個人。
阿姊,我,他。
我十分欣慰,自己的好脾氣,居然能忍受他一月來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哭訴,最主要的是,他每每只會清晨來,太陽升起沒多久就會離開。
我好好的清眠,每每都被他這麼硬生生的打斷,晃了神,這叫我如何在睡下去?
這一日,墨袍少年依舊啼哭,我不禁破口大罵道︰「就算你哭死過去,你的那個什麼阿姊也絕不會活過來,倘若你想見她,不如一腦袋撞在一旁的梅花樹上,染的一腦袋殷紅鮮血,定然能見到你那阿姊了」
本以為,我只是困在梅樹中的魂魄,說的話,他听不到才是。
可沒想到,我話音剛落,墨袍少年蜷縮的身子微微一怔,緩緩仰起小臉,滿臉錯愕的望著我的樹身。
我也有幸,見了他的真容。光看相貌,至多十三四歲。
哭腫的雙眼,泛著淺淺的粉,像個桃子一般,腫腫的。
尖尖的下頜,時不時滴下一顆顆晶瑩珠光,
我鮮少對人夸贊,記憶消磨成空之後,還是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羨艷的情感。
他那吹彈可破的肌膚,讓我不禁想問,他是如何在寒風凜冽的環境中保養的。
想了想,又暗嘆年輕果然是世間天然的良藥。
要說不足,我大概是不喜他如同白紙般蒼白的臉色。
少年的面孔上,掛著一道道橫飛的淚痕。
不知是被我嚇的,還是被寒風吹的,少年發紫雙唇不住一顫,臉色更是寒了幾分,煞白無血,就連額角通透的血管,也能清晰可見。好似轉眼便會消失的雪中妖,寒的透徹。
少年眉尖輕然一挑,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像是用盡全身氣力般,沙啞的聲調讓人心疼︰「阿——姊?」
被他這般一喚,我也跟著呼吸一窒。
不是因他這聲輕喚,也不是傾心于他俊美的面孔。
而是瞥見了他,毫無焦距的雙目,眼楮明明對著的是前方,卻不知看的是那兒。
灰濛濛的瞳孔,蒙上了一層霧嵐般,飄飄渺渺,宛如失去光華的寶石。
他那琉璃般的雙瞳,可比我殷殷可握的枯枝,還要來的脆弱的多。
「阿姊?」
慌神之際,他又喚了一聲,這一聲顯然沒有方才那麼激動。
好似一罐涼水倒下,瞬間澆滅了他心中的火苗,聲音也跟著冷然起來。
良久,那少年又沉下腦袋,肩頭一顫,嗤笑一聲,自言自語的哭怨道︰「阿姊,你這是在折磨我……你不知,我有多想念……每日腦海中都會生出幻象,以為你已經蘇醒,你這要把我折磨至死。」
說完,想要站起,身形一個不穩,差點跌倒在地。
他背對著我,伸出左手覆在無法看見世間萬物的眼眸上,粗重的喘息,凝成一片白霧,快要流出淚的眼眸,淒怨一勾,嘴角牽起一絲訕意。
他這是在嘲笑自己沒用。
直到他的身影,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再次化成一粒芝麻小點,我也沒有再開口說上半個字。
良久,心中只迸出兩個字。戀姐。
之後七月,未曾再見到墨袍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故,居然有些想念。
想了想,恐怕是沒有一個可說話的人,有些寂寞。
七個月後,我又見到了那名墨袍少年。
這時,已是盛夏,他卻還是穿著一襲厚實的衣袍,一層層的包裹的像個粽子。
只是他單薄的身子骨,還是不能被衣物所掩蓋。
可能是許久未見,對他的記憶有些模糊,原本就略顯病態的臉,感覺更為虛弱。
如果不是他的瞳孔渙散的沒有焦距,我可能真不會把一個步履輕挑的人,與瞎子這個詞餃接在一起。
這一次,他沒有再啼哭不止。
而是抱著一個大陶罐子,來到我身旁。
他沉著那張幾乎透明的小臉,縴薄的指甲圍著封蓋一圈,輕輕一刮。
墨袍少年面無表情的抱著罐子,把其中怪異鮮紅液體倒了出來,澆在我身旁的土地中。
隨後,當我聞到一股子散發著濃烈的腥甜氣息時,基本上可以斷定,少年倒出的,是鮮血。
這是想要做什麼,血祭?
頓時,心生惶恐了,一方面是惶恐于這是從何得來的血液,一方面惶恐于,為何會覺得血液散發的,是一種勾人的腥甜。
想要說出什麼,喉頭卻像是被割去了一般,疼痛難耐。
咕嚕,咕嚕。
血液澆灌在松軟的泥土之中,冒著血泡,一點點的沉浸入地面,沉浸入我的樹根……
樹根吸納著鮮血的美味,只覺得神識之中忽然一明,一種從未有過的爽利源源不斷的傳了過來。
就在我幾乎被這種美妙的感覺吞蝕之時,驀地,傳來一聲久違的哭腔。
少年淒怨道︰「阿姊,快些醒來罷,我是阿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