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 001 阿蟬

作者 ︰ 白芥子

一朝醒來,發覺身體無法動彈,像是被藤蔓束縛,被困在無法掙月兌的牢籠之中。

倘若說是牢籠,也不多真切。

至多只是將我的三魂三魄,囚在了梅花樹中罷了。

三魂七魄,生靈若亡離,定是先失七魄,後而失三魂。

如果不是缺了四魄,我可能當真以為,自己是開了靈智,卻未修得人身的梅花妖。

可能是失去的四魄,順帶扯去了我的記憶,腦袋像是被人踩在腳下的花瓣,成了一團泥濘,就連鮮美的花汁都能融入泥土中。

光存個神識,並沒有實體,照理說,腦袋是痛不了的。

可是不知怎地,自認為是腦袋的地方,還是痛的厲害,並且這種疼痛還是間歇性的發作。

多半是一到弦月芽子剛剛顯露,冷燦燦的彎月佔據著天空時,便會頭疼如裹,想要將我所剩不多的神識給撕破一般,一點也不留情面。

後來想想,恐怕是失了四魄的後遺癥罷。

對此我也沒有太多在意,只是認為丟了四魄,還能活在這世上,真是十分奇特。

轉眼到了寒冬臘月,蒼穹之上懸浮飄下灰白雪花,斷斷續續,接連下了整整一周。

積雪一夜比一夜堆得深厚,世間的一切仿佛都被天界散落之物所淹沒,除了素白,還是素白。

听聞,這場大雪從剛下起直至今日,山下的小鎮之中,已凍死不下百人,可想而知,是有多麼寒冷。

我身處一片藏于山澗的梅樹林,正值寒冬,此處梅花盛開的嬌艷,有冷白,有艷紅。鶯鶯燕燕,灼灼其華,宛如隔世仙境。

我如今也算的是棵生出神識的梅樹,自識比其余一些光會開花長葉的梅樹高級許多。

除了不能動,不能言之外,大概與一種叫做人類的生物,相差無異了。

縱使那些梅花樹,生長的花骨朵再香甜,再飽滿,也不過是沒有思想的俗物。

之所以會這麼想,可能是因為我心生妒意了罷。我雖然是株梅花樹,卻只是枯樹一棵,樹身上,就連一葉女敕芽也無法冒出,更不用說冷幽幽的梅花了。

這日,清晨,陷入昏沉中的我,被一陣陣嗚咽聲吵醒。

見到的,是穿著一襲墨色衣袍的少年,半跪著,屈身趴在我的身上。

那少年,撫著我那烏黑的,像是炭一樣,毫無生機的樹皮,仿佛模著極為貴重的珠寶一般,輕柔的讓人發癢。

我雖不在意他人的觸踫,不過心中卻是有些擔心。

擔心,他的手勁稍稍大些,就能將我只有手腕粗的樹身硬生生的掰斷。

真不知道,把我的寄魂之所如果被摧毀的話,我的魂魄,是不是也會跟著灰飛煙滅?

寒風如刃,分分入骨。

少年卻不知寒冷一般,不顧身下白雪,狂風亂作吹起的一層層煞白冰霧,以及足以蔓延到心尖的寒涼。

他就這麼抱著我,手掌在外,一遍遍不知疲倦的輕撫著。

原本柔女敕的雙手,凍得通紅。

少年啜啜涕涕,淒淒怨怨,一點也沒有身為男子的骨氣,他喚︰「阿姊,阿姊……」

強烈的哽咽,夾雜著讓人心碎的哀傷,就算只是說出兩字,卻還是斷斷續續,說不完整。

若是有人路過,定會以為被他喚作阿姊的人,是被埋在了我這株枯梅之下。

「阿姊,你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阿姊,那人我終是要殺了他就算他轉生百世,只留一魂一魄,我也定要尋到他,為阿姊報仇……」

少年一邊說著,漸漸的有些激動,顫抖的聲線,藏不住蝕骨的怨憤,好似恨不得將那人挫骨揚灰一般。

我听著,竟是心頭一顫。這孩子,好生惡毒。

到底是什麼仇恨,居然還想要追上百世?

墨袍少年言罷,卻沒有再說其他。

隨後,提了提衣角,也不拍去靴面上凍成冰碴的雪花,就這麼的轉身離去。

听聞離梅花林最近的村子,也需行走將近五六里的路程。

看他如同芝麻般的身子,消失在皚皚白雪中,不禁感嘆,這孩子好生的體力,居然能跨過數里深厚積雪,來到這里。

本以為今後難以再見到他,不過隔日,又是清晨,少年獨有的悲戚啼哭,在此傳入耳中,擾了我的清修。

他的聲音並不難听,反倒十分悅耳,雖然有些稚氣,讓人一听便知定是毛還未長齊的小女圭女圭。

之後一個月中,他幾乎每日清晨,都會跪在我身旁,啼哭一會,說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話,只是他的口中一直只有三個人。

阿姊,我,他。

我十分欣慰,自己的好脾氣,居然能忍受他一月來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哭訴,最主要的是,他每每只會清晨來,太陽升起沒多久就會離開。

我好好的清眠,每每都被他這麼硬生生的打斷,晃了神,這叫我如何在睡下去?

這一日,墨袍少年依舊啼哭,我不禁破口大罵道︰「就算你哭死過去,你的那個什麼阿姊也絕不會活過來,倘若你想見她,不如一腦袋撞在一旁的梅花樹上,染的一腦袋殷紅鮮血,定然能見到你那阿姊了」

本以為,我只是困在梅樹中的魂魄,說的話,他听不到才是。

可沒想到,我話音剛落,墨袍少年蜷縮的身子微微一怔,緩緩仰起小臉,滿臉錯愕的望著我的樹身。

我也有幸,見了他的真容。光看相貌,至多十三四歲。

哭腫的雙眼,泛著淺淺的粉,像個桃子一般,腫腫的。

尖尖的下頜,時不時滴下一顆顆晶瑩珠光,

我鮮少對人夸贊,記憶消磨成空之後,還是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羨艷的情感。

他那吹彈可破的肌膚,讓我不禁想問,他是如何在寒風凜冽的環境中保養的。

想了想,又暗嘆年輕果然是世間天然的良藥。

要說不足,我大概是不喜他如同白紙般蒼白的臉色。

少年的面孔上,掛著一道道橫飛的淚痕。

不知是被我嚇的,還是被寒風吹的,少年發紫雙唇不住一顫,臉色更是寒了幾分,煞白無血,就連額角通透的血管,也能清晰可見。好似轉眼便會消失的雪中妖,寒的透徹。

少年眉尖輕然一挑,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像是用盡全身氣力般,沙啞的聲調讓人心疼︰「阿——姊?」

被他這般一喚,我也跟著呼吸一窒。

不是因他這聲輕喚,也不是傾心于他俊美的面孔。

而是瞥見了他,毫無焦距的雙目,眼楮明明對著的是前方,卻不知看的是那兒。

灰濛濛的瞳孔,蒙上了一層霧嵐般,飄飄渺渺,宛如失去光華的寶石。

他那琉璃般的雙瞳,可比我殷殷可握的枯枝,還要來的脆弱的多。

「阿姊?」

慌神之際,他又喚了一聲,這一聲顯然沒有方才那麼激動。

好似一罐涼水倒下,瞬間澆滅了他心中的火苗,聲音也跟著冷然起來。

良久,那少年又沉下腦袋,肩頭一顫,嗤笑一聲,自言自語的哭怨道︰「阿姊,你這是在折磨我……你不知,我有多想念……每日腦海中都會生出幻象,以為你已經蘇醒,你這要把我折磨至死。」

說完,想要站起,身形一個不穩,差點跌倒在地。

他背對著我,伸出左手覆在無法看見世間萬物的眼眸上,粗重的喘息,凝成一片白霧,快要流出淚的眼眸,淒怨一勾,嘴角牽起一絲訕意。

他這是在嘲笑自己沒用。

直到他的身影,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再次化成一粒芝麻小點,我也沒有再開口說上半個字。

良久,心中只迸出兩個字。戀姐。

之後七月,未曾再見到墨袍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故,居然有些想念。

想了想,恐怕是沒有一個可說話的人,有些寂寞。

七個月後,我又見到了那名墨袍少年。

這時,已是盛夏,他卻還是穿著一襲厚實的衣袍,一層層的包裹的像個粽子。

只是他單薄的身子骨,還是不能被衣物所掩蓋。

可能是許久未見,對他的記憶有些模糊,原本就略顯病態的臉,感覺更為虛弱。

如果不是他的瞳孔渙散的沒有焦距,我可能真不會把一個步履輕挑的人,與瞎子這個詞餃接在一起。

這一次,他沒有再啼哭不止。

而是抱著一個大陶罐子,來到我身旁。

他沉著那張幾乎透明的小臉,縴薄的指甲圍著封蓋一圈,輕輕一刮。

墨袍少年面無表情的抱著罐子,把其中怪異鮮紅液體倒了出來,澆在我身旁的土地中。

隨後,當我聞到一股子散發著濃烈的腥甜氣息時,基本上可以斷定,少年倒出的,是鮮血。

這是想要做什麼,血祭?

頓時,心生惶恐了,一方面是惶恐于這是從何得來的血液,一方面惶恐于,為何會覺得血液散發的,是一種勾人的腥甜。

想要說出什麼,喉頭卻像是被割去了一般,疼痛難耐。

咕嚕,咕嚕。

血液澆灌在松軟的泥土之中,冒著血泡,一點點的沉浸入地面,沉浸入我的樹根……

樹根吸納著鮮血的美味,只覺得神識之中忽然一明,一種從未有過的爽利源源不斷的傳了過來。

就在我幾乎被這種美妙的感覺吞蝕之時,驀地,傳來一聲久違的哭腔。

少年淒怨道︰「阿姊,快些醒來罷,我是阿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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