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芝蘭的祖父、父親被認為大、小惜樸先生,都是名震一時的大儒。祖父二十出頭中了探花,父親更勝一籌十七歲就中了狀元。或許是命道不濟,沐芝蘭的父親中狀元之後,宦途踉蹌。等到沐芝蘭的祖父去世,他立志為父母各守墓七年,以此絕了繼續仕途之路。雖然官途不張,學問卻做得極好,因向他求學的人不少,便開了一間書院。姓陸的也曾去拜訪過他,做過三年學生,隨即三元及第。從此,周國文學界也就形成了以沐芝蘭之父為核心的淮左沐派。
一門三甲,子勝父,徒勝師。可想而知,這是多麼轟動,這是何等的殊榮啊!只可惜那等榮光,沒等沐芝蘭看到就煙消雲散了。不過,在這個時代,師徒關系猶如父子關系,甚至勝過父子。陸狀元來看恩師之妹、恩師之女,自是再正常不過得了。若是他知道兩人在京不來探望,那有辱師門,忘恩負義呢。
沐芝蘭正天馬行空地設想著不算遙遠過去沐家是何等的門庭若市。想必那時候是這樣的,談笑唯才子,往來無白丁,老師調素琴,學生閱金經,眾人大唱︰「何陋之有?」
忽然想起《笑傲江湖》90版電影中唱《滄海一聲笑》那段了,沐芝蘭垂首,咬著唇,極力忍著笑,忽然听到姑母叫自己的名字,深吸一口氣平復一下情緒,面容慘淡地哀泣道︰「姑母有何吩咐?」
沐思綺見她心不在焉,眉頭微攏略一皺,很快舒展開來,略帶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而後對陸三品道︰「書院重建本乃是為國事盡力,為朝廷盡忠,是陛下給我等的體面。天可憐見,自兄長驟然而逝後,沐家門楣凋零,一門孤寡。雖有嗣子承繼香火,卻著實是個不成器的。他連欺霸家產驅逐嗣父母嫡系血親,此等喪心病狂滅天良之不孝不悌之事都能做得出來,以何德何能堪負如此重任?」
書院重建?沐芝蘭眨了眨長而密的睫毛,思忖道,去年有份邸抄上提到宣宗即位三年,卻一直未曾開恩科,朝議次年九月,也就是今秋九月開恩科。皇帝此時讓人來沐家提重建書院的事情,想必是另有打算吧。若是書院能重建,也算是功德一樁。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嘛。
沐芝蘭還在神游亂思,乍然听到那姓陸的說道︰「正因為那沐寶樹所作所為可恥之極,為天下讀書人所不齒,故而皇帝陛下希望由蘭兒承繼恩師血統,重建惜樸書院。」
重建書院?由她來主持?沐芝蘭愕然。她一弱女子僅僅因為祖父、父親名氣大,就接手重建書院的事情,這也太扯。先不說她能力足不足,能不能撐得起先輩們的名聲,就說這個世代的規矩,也不容許她一個女子出面作為啊。還不被人當做過街老鼠打死,就算沒有過街老鼠名頭臭,也一定會被當成猴子一樣圍觀。
沐芝蘭誹月復那個提該建議的人,咒罵對方是個千年只會數到七的王八。想想安娜,那個因為愛情拋棄一切,被圈子驅逐,被群體孤立,進而被社會遺棄的女子。結局是何等讓人感嘆唏噓哦。雙拳難敵四掌,更遑論一個人,還是一個弱女子,就算由當權支持,還是會被社會所不容的。不然怎麼會有**一說,想想譚嗣同,想想康有為,想想梁啟超,沐芝蘭覺得還是算了。這種家國大事,平日看看當做閑時娛樂打發時間還成,讓她演義給眾人看,除非讓她生不如死。
沐芝蘭這廂下著決心,沐思綺那廂與丈夫對看一眼,淡瞥一眼目露凶光的沐芝蘭,心底苦笑。父兄雖死,但是盛名猶在,為天下讀書人所敬仰,此事不假。可如今沐家一門孤寡,若是貿然重開書院,只怕累及父兄名望,如此不如讓書院湮沒于歷史中。這般猶能保存父兄英名,以免被宵小之徒抹黑玷污。
作如是想,沐思綺哀婉拒絕道︰「蘭兒雖系兄長嫡系,可惜是弱女小兒。承歡兄長膝下時,兄長憐她智質不佳,不求她讀書幾何,只求她此生求得良婿,安順康健。待兄長去世後,妾身秉承兄長遺願,將她養于深閨,虛張頭發實無見識。這些年籍籍無名,由她出面,不但難負重任,更是難以服眾啊。
為人子女孝之終,雖說安身立命,有所建樹,揚父母之名于天下。我輩愚鈍,庶子小民,不求建功,只願守成,此也是孝之道。還望侍郎大人成全蘭兒一片拳拳孝心。
咳咳,就算我等不怕天下人罵不知廉恥,侮辱先人,只怕會壞了一樁美事,丟了功德,折殺貴人的顏面。貴人自是寬宏大量,不計較我等愚笨,只恐壞了如此好的百年大計。」
這話說的好,先擺明沐芝蘭的身份,身為女子,又智質平庸不堪重任,繼而又道若是這般強行趕鴨子上架,只怕屆時會侮了先人名諱不說,更會讓當權者丟顏面。就算丟面子是小,可壞事兒就大了啊。
沐家果真是人才輩出,將門之後,不是犬女,姑母這口才還真是了得。沐芝蘭徐徐吐了一口濁氣,暫且把心擱置在肚子里,安安穩穩地靜觀兩人接下來如何交鋒。
聞沐思綺此言,陸三品沉沉一笑道︰「書院重建茲事體大,著實需要細細商談。既然葉二太太只願守成,我定會上報皇帝陛下,陛下寬厚仁德自不會不顧兩位陳情,強行由兩位閨閣女流來承繼如此重任。莫說你等惶恐,我輩也甚感不安啊。屆時少不得仰仗恩師與祖師的名望,屆時還望二位好生守成。」
沐思綺忙作惶恐狀,甚為感激地道︰「多謝大人憐憫。若是能選任天下名士承繼書院之輝煌,父兄地下有知也定會備感欣慰。我等願意結草為報。」
沐芝蘭卻沒沐思綺這般思量,這人話中有話,恩威並重。若只是為了借用沐家父子名諱大可不必如此先禮後兵,對恩師之親作出如是咄咄之態。只怕還有後手呢,沐芝蘭的心不自覺地懸了起來。這個王八的士大夫時代啊,君權神授啊,皇帝最大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她還是小老百姓。想想方孝孺,這封建時代的連坐法可不是鬧著玩的。皇帝金口一開,殺,那就是死傷無數。
果不其然,這陸三品真是個拿腔拿調拿人七寸的老手,還未等沐思綺神思歸位,便又開口道︰「葉二太太也應當知道,恩師名下有寶樹那不成器的嗣子。就算我等找到適合繼任恩師所建書院之人,只恐名不正則言不順啊。」
他話音落下,須臾之後,沐思綺揣摩不透他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之意如何?」
陸三品目光落在沐芝蘭身上,微微一笑,而笑意並未抵達眼底,就那麼直勾勾地凝視著沐芝蘭。好半晌,他才偏首望向葉二舅,笑吟吟地問道︰「陛下有意興女戶,想必葉員外郎應該知道了吧?」
葉二舅白皙的面龐帶著笑,掃了妻子一眼,忙恭敬地回道︰「回大人話,下官已經知道。」
陸三品目光又回道沐芝蘭身上,停留片刻,看了沐思綺一眼,將兩人表情盡收眼底,才追問葉二舅道︰「員外郎對此有何看法?」
葉二舅一臉惶恐,笑了笑,謹慎地偷覷陸三品一眼,磕磕巴巴地道︰「下官,下官不知,不知該有何看法?下官愚鈍,下官謹遵聖意。下官……下官……下官……」連續三個「下官」頓時惹毛了陸三品,冷眉橫瞪了葉二舅一眼,嚇得葉二舅話立馬說流利。葉二舅侃侃而談道︰「下官覺得茲事體大,攸關國家社稷,百姓民生。若是成則定會功在社稷,若是敗……」
陸三品見他言語吞吐,忍不住高聲搶白道︰「敗了如何?」
瞧這人架勢,听此人言語,只怕葉二舅不說個一二三來一定不會輕饒的。若是葉二舅的一二三說得不讓他稱心如意了,想必會剝葉二舅兩層皮,就算用眼楮也算啊。
沐芝蘭如坐針氈,有種家中安坐,禍從天降的惶恐、錯愕和無奈之感。百感交集之時,沐芝蘭听葉二舅如此說道「敗雖猶榮」,她好像笑。二舅這是打算打馬虎眼啊,哎呀,可惜人家陸三品是個不打盹的老虎。只見他立時就惱了,冷哼一聲道︰「果真是月復中空空,草莽之徒,少見識。」
葉二舅心底苦笑,思忖道︰興女戶且不說天下人如何說如何看了,就連太後那關也過不了。如今皇帝雖坐龍位,可終究時日尚淺,如此著急推行新政,阻力何止一二,怕是難于上青天了。
沐芝蘭心中撇了撇嘴,思忖道︰興女戶此事可為,若是成,一則可以解放女性,二則可以增加勞動力,三則也可以增強國之賦稅,四則促進社會結構的變革。可是關鍵是此事如何做,若是一直法令推下去,只怕天下人難以接受,就算有人願意接受,眾口難調,又無章可循,且不說成與敗,能不能開始還是個大問題呢。不過嘛,若是試點作為,抓典型,樹典範,先給天下人一個甜頭吃,也不一定不能作為嘛。改革有時候需要雷厲風行,可也需要和風細雨,徐徐圖之啊。模著石頭過河,心里終究踏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