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鬢陡然陣陣劇痛,他緊緊抱住頭,支離破碎的光影和殘音在他的腦袋里飛舞、打架在痛到渾身冷汗狂冒,渾身顫抖之際,他眼前閃現了一幕又一幕他落水前的情景他蘇醒過來,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滿臉疲憊、卻笑得如燦爛艷陽的笑臉她粗手大腳卻真心熱切的照拂,讓他飽受驚嚇又忍不住嘴角頻頻上揚她叉腰作茶壺狀撒潑痛罵白嫖姑娘不給錢的尋歡客他病體初愈後,悄悄把她趴睡在桌上流口水的嬌憨模樣畫了下來小春,我真該死,我竟然忘你!
他眼前的世界瞬間墜然崩塌了蕪州石城是個依山傍水,三面有驛站官道經過的小城,佔地雖不廣,卻是百業興旺,熱鬧非凡。
那築于河畔,每到夜晚便笑語聲聲,香風處處的怡紅院今日卻極為反常,一到黃昏便掛起了「東家有喜,本日公休」的牌子。
「作死了,喜什麼呀?」夏迎春風塵僕僕地回到家,坐在團錦太妃椅上才喝了一口蜜棗茶,听見龜公笑嘻嘻地報說了外頭掛上的牌子,那口茶險些噴了他滿臉。「老娘還沒正式嫁人哪,去去去!把那牌子給我摘下來,改掛那一塊「東家不爽,歇業三天」的牌。」「哎呀-我的好春老板,你終于回來了,這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小標他也沒掛錯牌呀-」怡紅院頭牌紅姑娘寶香笑吟吟地道,手中團扇連忙幫她扇風。
「是啊,況且」另一名花姑娘寶月羨慕地模了模她渾圓的肚子,眉開眼笑的。「這不正是「東家有喜」嗎?」其他花姑娘也歡天喜地圍著她,迫不及待地和她訴起了別後情衷。
夏迎春喝著熟悉的酸甜蜜棗茶,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親切笑臉,多日來的抑郁憂傷之情,瞬間被沖淡了大半。
終于回家了。
她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真誠的笑來,努力忽略左胸口那空空蕩蕩的悵惘感。
「這陣子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偷懶?」「唉,自從春老板不在,生意至少掉了兩成,可也沒法子,咱們姊妹怎麼使出渾身解數,也及不上你的三分手腕哪!寶香嘆了口氣,苦惱地道︰「我是頭牌,總不能夜夜都出面招呼,選出來當總管的寶妍偏又是個老實頭,還有寶月、寶桂、寶芽、寶蕊、寶茶這幾個,床上功夫沒話說,但應付起刁客來,火候又差了大半。最氣人的是寶燕,居然被個甜言密語的商客勾了去,自付贖身銀子就跟人跑了。」寶香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古腦兒訴苦個不休,夏迎春瀨洋洋地支著頭听著,听到最後一句時,登時火氣蹭地沖了上來。
「什麼?自付贖身銀子?那死蹄子居然給老娘玩倒貼?」才拍桌吼完,她頓覺不太對勁,臉上怒色轉為心虛,悄悄地紅了。「怎麼好的不學學壞的,唉,冤孽啊。」其他人也面色古怪地看著她,想說點什麼,又有些怯然不好意思。
「咳,春老板,你……找到守諾哥了嗎?」終究是小標初涉江湖,不諳世情,月兌口問出了大家都很想問、但沒人敢問的禁忌話題。
一時間,四周陷入沉沉的靜默僵凝,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夏迎春手中的蜜棗茶停頓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來,神情像是恍惚又像是悲傷,半天後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他不在了。」她打起精神,強顏歡笑道「所以以後我和寶寶的吃穿用度,可都靠你們啦!」寶香心疼地看著她,隨即嬌聲嬌氣地一拍胸膛。「那是當然,我可是寶寶的干娘,若生下來是閨女兒,嫁妝添箱什麼統統包在我身上,要生的是小扮兒,將來干娘幫他娶老婆,聘金我付!」「還有我們呢,我們的私房以後除了養老以外,全都給寶寶!」「是呀,我們怡紅院的小鮑子小小姐,將來吃的穿的用的,絕不能輸給外面那些眼楮長在頭頂上的大戶人家。」「一定把寶寶養得白白胖胖,每天開開心心-」大家七嘴八舌興奮地說著,夏迎春看著他們,感動得眼圈兒漸漸紅了。
連些都是她的家人——他們才是她真正的家人沒有誰嫌棄誰,沒有誰自以為比誰高貴,什麼身分、階級、名聲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統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永遠相互扶持相互關唉的至親家人。
回家真好她吸吸鼻子.含淚真心笑了起來。
當清晨的河面上,泛起第一陣微寒的淡淡煙波,夏天已經靜靜地過去了。
夏迎春回到石城已經兩個月了。
她的肚子已有八個月大,滾圓得像顆球,負擔沉重的她走起路來開始發喘,常常坐下來沒多久就昏昏欲睡,越來越容易疲倦,脾氣也越來越浮躁。
這天中午才罵玩了送錯一扎酒的小伙計,氣呼呼的她還沒歇過氣來,就看到後院花樹底下,有個人影佇立在那兒。
「誰?又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偷摘我後院的柿子?」那人緩緩自花樹蔭影下走出來,一身白衣,修長挺拔,溫雅若明月,沉靜如清風。
那絕代風華,清朗舒展的氣質,普天之下除了宰相文無瑕之外,還能誰有?
夏迎春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先是心頭一熱,腦兒一暈,有種灼熱濕潤感自眼眶涌出來。
不不不,夏迎春,爭氣!你要爭氣!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靠劇痛唐勉強收束了心神,並擠出了一朵職業笑容。「相爺何等清貴人,怎麼會來我們這藏污納垢的煙花地?而且還走錯了,這里是後院,前頭怡虹院也是入夜才開「小春,我回來了。」文無瑕溫柔地看著她,看似平靜無波的眸里蘊含了千言百語,熾熱,渴盼,喜悅,濃烈得幾乎融化了她所有的防備。
「你喚我什麼?」她心髒漏跳了一拍。
「小春。」他沒有走近她,因為知道她必定還不能原諒他,今日易地而處,他也無法在遭受了那麼多波折與打擊後,便輕易諒解一切。「我都想起來了。」「你——想起來了?」她小嘴微微顫抖。
「是,我的落水,蒙你搭救,在連里養病,你我朝夕相處,你的笑容,你第一次偷吻我,我第一次幫你縫衣,你搶走我為你畫的海棠春睡香睡圖,你追著我毒打一通」他深深笑意里有些微淚光,都是滿滿的歡喜。「這些,都是我們。我沒記錯,對不對?」她的守諾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夏迎春伸手緊緊捂住嘴巴,激動狂喜得幾乎哭出聲來。
「小春,對不起,讓你等了我這麼久。」他目光帶著無限憐惜、心疼與歉疚地凝視著她。
「守諾」她的淚水終于決堤了。
文無瑕激動得就要上前將她牢牢擁入懷里。
「等一下」她哽咽地搖著頭。「你、你不要過來」「小春?」他愣住。
「就、就算你記起來了又怎樣?」她邊抽噎邊抹眼淚,眼楮紅得像兔子,話語卻說得堅定無比,「現在什麼都晚了,我、我不要你了,你回你的相府去,就不要再來擾亂我了。」「小春」他清俊臉龐浮現前所未有的惶然。
「我是春老板,怡紅院的老鴇,跟你文相爺沒有任何關系。」她心如刀割,每說一個字就掉淚,可依然執拗地道。
他目光一顫,滿是痛楚地望著她。r,小春,你很恨我?」夏迎春注視著他蒼白的臉龐,心下不爭氣地衛是一痛。
傻瓜真是大傻瓜。
他的掙扎和痛苦,她都親眼看見過,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恨不恨的?
「我不恨你。」她搖了搖頭,抹去了淚水,極力平靜地連「早在離開相府之前,我就不氣不恨了」「可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他眼神灼然苦痛。
「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嗎?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恨你,可我也不想再跟你糾纏下去了。」「是因為我的身分?」文無瑕回想前塵種種,想起她在相府中受到的種種委屈,還有郡主那一巴掌,一顆心瞬間絞擰成了一團。「對不起,我一直沒有保護好你_。我又讓你傷心了。」她努力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故作輕松道「沒事啦,我夏迎春別的沒有,就是皮粗自韌臉皮厚,區區一巴掌,三兩句風涼話,打不扁我的。我只是想開了,你乃堂堂相爺,你們相府的規矩又大,簡直都快拘死我了,我還是習慣回石城過我的快活日子,所以你不用多心。」他根本不相信她故作灑月兌的話,心疼地道︰「跟我回相府好嗎?我以後絕不會再教你受苦了。」「你走吧!」她眼底淚光微閃,後退了一步,倔強地搖頭。「以後不要再來了。」「我不會走,除非你跟我回去。」「夠了!難道你想娶我,然後受盡天下人唾棄嗎?」她沖口而出。「你是高高在上的宰相,是百官之首,你真的不怕所有人笑你娶個老鴇做妻等等,還是你想納我做妾,甚至做個小小的通房丫頭?」文無瑕也激動了起來,揚聲道「我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娶你為妻!」她一呆,隨即拼命打壓撲滅心頭冒出來的驚喜。「我信你才有鬼!」「小春」「不要再叫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你的。」哼,騙鬼啊,她在相府里看都看夠、听也听飽了。文府規矩壓死人,那些上流人家光是吐口水就可以把人淹死了,她才不相信他會干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為妻。
再說,他以為她就很稀罕當什麼文家主母,成天和一堆勢利鬼在那里勾心斗角,兩面三刀嗎?
「小春,你就信我一次,我會妥當安排一切-」文無瑕情急之下,就要拉住她的手。
「死開啦。」她一掌拍開他,小辣椒火爆脾氣再現。「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哪邊涼快哪邊去,我,恕不奉陪了。」他本想不管不顧將她擁入懷里,可見她大月復悝悝的危危險險樣,又生怕一個不小心踫傷了她,一時間心急如焚,手足無措,只得眼睜睜看著她氣沖沖轉身回屋。
「你、你慢些兒走,當心身子!」饒是如此,他還是被她莽撞粗魯的動作給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心驚膽戰地揚聲提醒道。
她的回應是一記重重的關門聲顛鸞倒鳳第十一式被翻紅浪如雲,誰箝了誰低吟,驟雨又疾疾-
一連幾天,文無瑕鍥而不舍地出現在後院,在被夏迎春一通亂罵驅趕後,也只默默地退回花樹底下,卻怎麼也不肯離開,「小春,你相信我,我以後絕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了。」「走啦」她回以一聲暴吼。
「小春,你听我解釋,當初我循著上游到路州後,本該和認出了我的護衛一起回來找你,可當時我並不確定我是否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文無瑕,正與他們周旋間,路州水患的流民涌進了驛站」她沉默不語,仿佛正在專心傾听。
「混亂之中,我又受了傷,是護衛一路緊急連我回京延醫治療,等我醒過來之後,只記得我是奉旨巡視河工時落了水,然後中間記憶一片空白,我一直以為落水之後便是護衛救我回京,這才有了後來你進京找我,我卻不認你_的這些事。」文無瑕語氣有著明顯的惆悵。
夏迎春無言,臉色卻溫和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