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誰跟誰打?」,嘴里問著話兒,徐安然已隨著許走去。
「就是華空那批跟今個兒明性又引來的那些人」,從洞開的院門看去,徐安然果然就見兩撥人正呈對持之勢,急的明性在中間勸來勸去的忙個不停。
見到這一幕,徐安然慢慢放緩了腳步,最後竟在院門一側穩穩站住不走了,「觀主……」,見他如此,滿臉詫異的許德祿也跟著停住了腳步。
「不急,看看再說」,徐安然伸手將探出半個身子的許德祿給拉了回來,「老許,幫我倒杯水來,折騰一天了,還真有點渴」。
「那這邊觀主你多看著點兒,別真打起來」,滿是擔心的又向外瞅了一眼後,許德祿才不放心的快步去了。
見走了許德祿,徐安然好整以暇的模了模鼻子,說來那隱機雖然早告訴過他不可太過暮氣,但世間許多事本就是三歲小兒說得,八十老翁行不得,當日徐安然雖覺著明白了,但真個要做起來卻總覺得放不開。也是經歷玄都觀之事,尤其是今天頗有些沖動的殺了華寧,隨後又到虛清軍營鬧了一場後,他才覺得心中因急于求道而形成的枷鎖猛然散去。以前他的心太急,急于求成之下反倒讓自己束手束腳的沒了少年人該有的天性。此時一旦斬除心中這只「急」心猿,頓覺整個人如月兌牢籠一般,許多舊日刻意壓制的天性都自然流露出來。
「自困牢籠,最可笑地是自困牢籠後自己還優哉游哉。不走出來根本不知道自己呆的原來是個籠子,而且這籠子還是自己給自己做的。犯賤!」,模著鼻子的手猛然一頓,徐安然自嘲的一笑後,又狠狠模了模鼻子,隨後才好整以暇的看著院里的僵持。說實話,他對這兩方人都算不上了解,而眼下正是最好的機會。
「留不留我們那得華心觀主說了算,就算華心觀主不在。那也還有錄事道士主事,華空,這里輪不著你做主」,這說話的正是那個身材瘦削。面色發青地三旬道士,「華空,我還跟你說,若不是敬仰華心觀主的膽氣與作為。就沖你們這些人在這兒,我們還真不會到此,免得將來道祖法像前不好說話,哼!」。
這道士說話真算不上好听。尤其是最後一句對于道士而言,大有戳脊梁骨之嫌。饒是他如此,那華空也沒有半點動怒。但口中的話卻也是半點不讓。「本觀既無奉道錢。也無額外收項,觀產瘠薄。蒙華心觀主信任,委貧道出掌香積廚,那本道就需以觀務為要。爾等留與不留貧道自然是做不了主,但這香積廚內卻無多余之米糧奉養同道,或化緣或化齋,還請諸位自去觀外料理。」
「好你個華空,道門廣大,受八方雨露,施八方慈悲,縱然是普通百姓來了也得就柴添米,你這廝竟然對同道如此狠毒」,青面道士還好,他身後跟來的那些人中已有人開始整理道袍,看這架勢分明是準備開打了。
「沖動,太沖動了!果然沒糟蹋‘激進’二字,這樣地人還真不好用」,徐安然正看的有興味兒時,手端著一盞茶水的許德祿疾步走了過來,「觀主說什麼?」。
「你這麼急干什麼?」,見著院里的那一幕,遞過茶水地許德祿當即就向往里跑,卻被徐安然給一把拉住了,「哎,別過去,再看看」。
「都要打起來了,觀主這……」。
「等他們真打起來後,咱們再去也不遲」,徐安然舉起茶盞悠悠的呷了一口,「德祿,你許是不知道,越是這樣有事的時候才越能看出一個人來」。
院內,年紀不太的明性滿臉漲紅,忙不迭地去勸那些激動起來的道士,華空卻依舊是剛才那副淡然的表情,「本觀瘠薄,如此也是不得已為之,對不住諸位道友了!」,說話間,華空看了一眼那青臉道士後,略放低了音量低聲嘆息道︰「諸位道友動則殺伐隨身,還是放過本觀吧!方今教門沉淪,存下一個撫陽觀這般嚴守科儀地向道清淨地不易呀!」。
「你是說我們玷污了教門?」,青面道士地臉色更青了,若非有明性將他緊緊抱住,他早就沖了上去,「明知教門沉淪你不思出力滌蕩濁流也就罷了,還有臉指責我們。就連那些讀書地儒生還知道個‘舍生取義’的道理,華空,穿著這身道袍你就不虧心?」。
「德祿,這人雖好沖動,但這句話說地倒還有些道理,你覺得呢?怎麼了?」。
「觀主,今天你說的話可是比平日多多了,就當日在撫陽山修新觀時你也沒這樣,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說話間,許德祿還真有些擔憂的看著徐安然。
「能出什麼事兒,接著看」,看著許德祿這幅表情,徐安然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恰在此時,就听華空道︰「以暴易暴就能滌蕩道門?同門殺伐,又會讓信眾們怎麼看我教門?無量天尊!該回頭了」。
「若是沒有你們這些活稀泥的,教門也不至于沉淪至此」,明性一個沒攔住,就見青面道士身後又竄出一人,口中憤憤然的同時,已當胸一拳向
去。
見華空生受了一拳後竟然沒還手兒,徐安然頓時低低嘆息了一聲,這嘆息里只有說不出的失望之情,「觀主,真打起來了,咱快走吧!」。
那道士也沒想到第一拳竟然如此輕易得手,但溫和派與激進派之間的恩怨也已歷時彌久,本就激進的他根本就沒多想,第二拳已緊隨而去。見他第二拳又至,那些苦行游方道士群情激憤的嚷嚷著向前沖來,而剛剛硬挨了一拳的華空則伸手緊緊抓住了這迎面打來地一拳。
總算動手的雙方都還顧忌著此地乃是撫陽觀。所以並不曾施展術法,只是以拳腳泄憤。
「得饒人處且饒人!」,華空的聲音雖依舊是一副清淡的語調,但他手中卻半點不慢,一送一帶之間,那人的右臂已完全月兌臼。
見到這一幕,青面道士這方頓時憤然前沖,許德祿腳下跑的更快,而剛剛跨入院門的徐安然則眼神一亮。口中低聲贊了一句,「好!」。
「觀主,快點兒」,听見身後這聲叫好。許德祿心里一個哆嗦,只是這時節卻容不得他說什麼,扭頭催促了徐安然一句後,腳下邊跑。他已揚聲向擁到一起的人群高喊道︰「觀主到了,住手」。
見是徐安然到了,盼到救星的明性一溜煙跑了過來,臉色漲紅地他直到現在才敢長出一口大氣。剛才攔了這邊又攔那邊,拉拉扯扯之下,不僅使他的臉色漲紅一片。身上的道袍也歪歪斜斜的不成個樣子。「觀主。對不起,我不該……」。
走到人群前地徐安然已是滿臉端肅。「未得本觀允準,擅自引人來此,無論他們誰對誰錯,你都是首罪。」
見徐安然變化如此之快,許德祿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後,隨即又眼觀鼻,鼻觀心的默然站在沖突雙方中間。
「弟子知罪」。
「德祿,靜心堂準備好了?」,得到肯定答復後,徐安然點了點頭,「靜心堂思過兩月,現在就去吧!」。
聞言,明性身子微微一顫,可憐巴巴的看了徐安然一眼後轉身走了,那些新來地激進道士不知道靜心堂的底細倒還好些,華空等先來的游方道士在听到如此處罰後卻全都臉上微微色變。
靜心堂是許德祿秉承徐安然的吩咐設立地一處所在,位于經堂旁邊的一個僻靜側院,是一個實打實的懲戒機構。靜心堂雖然名之曰堂,其實里面是由一個個小格子間組成,每個格子間內地方狹窄地僅容轉身,且不說躺著,就是靠牆而坐都伸不直腿,且其間光線無比昏暗,人入其中,只要一會兒地功夫就有說不出地憋悶。是以對于深知其底細的撫陽觀道士們而言,寧可接受笞罰,乃至仗罰,也不願意進那個小籠子。眼下明性不僅被罰了進去,而且一關就是兩月,光是想想那個小黑屋就讓人心中憋悶,遑論還要在其中呆上兩月之久,這簡直就是要小死一回了。
雖然開始時還不太明了,但見華空等人地神色,青面道士也知道徐安然的這個處罰必定甚重,「明性只是顧念舊情,觀主……」,青面道士剛開口說到這里,驀然就見一道徐安然的眼光緊緊盯到了自己身上。
乍一看到徐安然的眼楮,青面道士頓時就覺猛然一寒,瞬時之間似乎整個心都被寒冰驟然凍住,竟使他說出一半兒的話就此卡住。
見素來脾性最烈的青面道士竟在徐安然一眼之下閉口不言,隨著他一起來的那十余個道士相顧愕然的同時,對眼前這個看來年紀甚輕的觀主油然生出絲絲敬畏之意。
見青面道士不再說話,徐安然悄然收了「心眼」術法。負手之間面色清冷的緩緩道︰「同穿道衣,竟然在撫陽觀內大打出手,好,好的很!華空,笞刑三十鞭你可服嗎?」。
「道門清淨地竟生干戈,貧道願領觀主責罰」,華空的反應果然沒出徐安然意料之外,這老道士說完,顧自掀起背衫俯在桌上。
見他如此,其他那些游方道士紛紛開口求情,其中更有人大聲折辯這場爭斗並非華空之錯。
「住口!」,听著這些折辯,徐安然神色絲毫不為所動,「苦竹,取法鞭來,德祿,你來施罰」。
「法鞭之下,不得格擋,不得躲避,不得使用道力護體」,接過苦繡遞來的法鞭,許德祿側身看了徐安然一眼後,轉過頭來將烏黑的法鞭重重掄了下去。
沒了道力護身,只這一鞭下去頓時皮肉綻開,背部劇烈的疼痛讓華空臉上猛然一抽。
眼見華空受刑,眾游方道士固然是面有戚色,那些激進道士們也相顧駭然,他們實沒想到撫陽觀刑責竟是如此之嚴。
眾目睽睽之下眼見著一鞭一鞭下去。華空背上早已是血肉模糊,耳听著單調而沉悶的鞭聲,青面道士臉色不停變幻。華空就已受到如此重罰,那華心觀主地意思就已經很明顯了,分明是不想留下他們。一想到這里,青面道士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股濃濃的失望之色。
終于,三十法鞭施刑完畢,徐安然轉過身來,「科儀經戒乃立觀之本。刑責明法為
基,二者一而二,二而一。若有過不罰,長而久之必定科儀廢弛,諸邪叢生,墮入沉淪苦海,徒使教門蒙羞。若然如此。本觀又與中原那些道觀有什麼區別?」,在背後一片血肉模糊的華空身前,徐安然這番話分外顯得有力。
「你來!」,徐安然伸手一指青面道士。「爾等可是真心想入籍本觀?」。
徐安然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青面道士微微一愣,片刻後反應過來的他臉上當即露出一片意外驚喜,「我等正願落籍。懇請觀主允準」。有他起頭。隨行的十來個道士也紛紛道︰「請觀主允準」。
「既然入我觀門,就要受本觀拘管。笞刑三十鞭你可服嗎?」,徐安然話音剛落,那青面道士便已自解道袍,趴伏在了華空身邊。
向許德祿點了點頭,在隨即響起的鞭聲中,徐安然手指著剛才率先動手的那道士,「苦竹,你領他去靜心堂思過,期限同為兩月,若是他受不得拘管之苦時盡放他自去就是,然則一旦離了本觀,此後就不得再踏入一步」。
「謹遵觀主法旨」,苦竹答應一聲後,自領著那年輕道士去了。
不一會兒地功夫,青面道士的三十鞭也已打完,見狀,徐安然面向眾道士道︰「爾等既已落籍本觀,便需牢記科儀經戒,嚴守明法刑責」,說完,他側身看了看許德祿,「找人將華空二人扶回去,這些新來的也一並安置妥當」,說完,他便轉身去了,留後鴉雀無聲的一群道士。
走進自己專屬地香房,徐安然順手將許德祿適才奉回的法鞭扔到了香案上,奔忙了一天現在終于能歇歇腳,癱坐在胡凳上的他忍不住自語了一句道︰「要想鋪攤子做點事兒,真是累呀!」。
剛在房中坐了不到三柱香功夫,就見許德祿推門走了進來。
「都安置好了?華空也安置好了?」,見許德祿點頭,徐安然從書幾中拿出一個小瓷瓶後站起身來道︰「那就好,我去看看華空」。
撫陽觀香房中除了觀主的稍大之外,其余地都沒什麼兩樣,徐安然推開華空的房門時,就見如豆般的燈光下,華空正趴伏在榻上任一個年輕道士給他涂藥。
揮手譴退了那個眼神中滿是敬畏的年輕道士後,徐安然到了華空榻旁,打開手中瓷瓶,將其間地藥物慢慢傾倒在了華空血肉模糊的背上。
他所用的這藥物沾肉之後一片清涼,比之剛才年輕道士地創傷藥不知要好了多少,感受著背上地變化,華空終于開口道︰「多謝觀主」。
徐安然細細地將倒出的藥物抹平在整個傷口上,「你這三十鞭是為撫陽觀所受,就算要謝也該本觀謝你才對」。
「觀主是說……」,華空人老成精,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徐安然地意思,「如此說來,我這三十鞭挨的不冤」。
「治觀如治軍,本觀也怕呀!」,徐安然抹完藥後順勢在榻邊坐了下來,「科儀齋戒就是制定的再嚴,若沒有刑責護持也難免流于形勢,華空道長久歷江南,對這一點的體會想必要比我深的多」。
「觀主的苦心我明白,貧道行腳江南二十余載,才終于找到了撫陽觀,只要能保持觀宇本色,就是再挨三百鞭也絕無怨言,此事觀主不必再說!只是我有另一件事卻不吐不快」。
「咱們同為撫陽觀中人,道長有什麼事只管說就是」。
「觀主,明鏡那些人不能留。這些人雖然穿著道袍,但身上的殺性卻比器修還要高」。
「若是兩個月前,要是本觀還在金州撫陽山,這些人我一定不會留,但現在不行」,徐安然從榻上站起來去挑燈台的燈花,「大肆用人在即,不能太挑剔了。至于他們身上的殺性,自然可以用道法及刑罰明責慢慢調理」。
「大肆用人?」。
隨著徐安然手中燈簽挑動,原本昏暗的油燈猛然一亮,這明亮的燈光為徐安然臉上蒙上了一層明麗的光芒,「是啊,道長有所不知,我已與天殺盟商談妥當,隱機先生已準允撫陽觀在西川大地設立七十座分觀!」。
「什麼……觀主你說多少,七十座?」
徐安然卻沒注意到華空臉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此時的他已沉入自己的思緒中,「目睹教門沉淪,本觀早有變革之志,眼下可謂是重塑道門千載難逢的良機,但此事真要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咱們的底子太薄,七十座分觀!建這些分觀的錢糧還能緩緩籌措,但說到人就難了,咱們的道觀要的可都是虔心向道的真道士。明鏡等人殺心雖重,但一片向道之心卻不容懷疑,再者方今亂象已呈,咱們這一教派若想撐持下去,也少不得這樣一心護教的人」。
對于徐安然的憂慮華空卻是一句都沒听進去,剛才猛然半撐起身子的他就保持著這樣僵硬的姿勢,口中反復喃喃念叨著「七十座」,而那雙隱見淚光的雙眼卻早已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