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稱不上多麼光明的經歷。
對于冉閔而言如是。他的父親是為報父仇與胡人作戰而死的。而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命運,在戰場上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少年就走到戰爭的道路上,但他卻並不是為了那些慘死的漢人,為了自己的父親,為了被一次一次逼到存亡邊緣的漢文化而作戰……他是自己敵人的臣子。或者跟各家準確地說,他是他,他父親,以及整個漢人群體的敵人的臣子。
這是一個多麼諷刺的事實?就算冉閔不斷想辦法庇佑著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即使他真正做的事情是在幫助自己的族人們,但是無可否認的,此時此刻的冉閔不過是為虎作倀。
身為臣子,即使是在這樣一個王朝轉瞬崩塌的時代的臣子,背負著整整一個民族的苦難,冉閔有哪一點好過呢?
後世的人看歷史總是太過輕描淡寫,于是禍國的妖妃被美化成了一朵白蓮花,于是整個民族幾近滅族的苦難不過一句民族大融合就帶過,于是曾經拯救了一個民族的未來的英雄也被人遺忘甚至抹黑……如此昏沉顛倒,卻不由讓人想起那些老書生總念叨來念叨去听得耳朵長繭的話。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即使是這麼幾個字,依舊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就好像人們能夠對于石虎父子將美貌姬妾蒸熟了和臣子烹食當做是飯後閑聊的資本一樣,太遠了,誰會在意那些無力反抗不得不這樣離開人世的人的想法呢?
即使成秋屏盡力去還原,去揣度,對于這一時期的冉閔是如何覺醒又或者是多麼忍辱負重……大約也不及其中萬一的。面對真實的歷史,面對那些真正承受著一切的人的內心,一切的文字或者圖畫。也不過是輕描淡寫,甚至于輕松到令人痛恨。
對于此時此刻的觀眾們來說,他們並不會去想那麼多,僅僅是被動地接收著劇情。
成秋屏不知道在歷史上乞活軍的名號是如何打出的,她只是按照自己淺薄的想法便攜了一個說上去豪邁,實則淒涼的故事。
這是冉閔第一次真正擁有一支听從于他命令的軍隊,第一次真正作為領袖的存在上戰場。
鏡頭掃過戰場——說來,一直以來成秋屏都號稱自己最不會拍攝戰爭場面,但是到最後她幾乎每一部影片中都會描繪戰爭,甚至于戰爭才是貫穿電影的主旋律——少見的是。這一次她並沒有針對戰爭的殘酷陰暗面進行拍攝,鏡頭從一張張面孔上緩慢劃過。
整齊的軍裝?紅潤的面龐?別逗了,那一張張面孔分明不屬于戰士。而是屬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枯黃的面孔上皺褶里藏著久洗不去的污垢,瘦削的兩頰任哪一個相師來看也是短命鬼,還有渾濁的眼楮,半饑半飽的日子里怎麼可能有足夠的食物讓這些人雙目明亮?
但是一種力量隱藏在這些並不好看的面孔上。
緊緊抿住的下垂的嘴角,死死夾緊的眉心。繃緊的面孔中有著太多東西,或者說那就是……覺悟?他們是這個國家中最蒙昧最無知最低俗的一群人,但是連年的征戰,不斷從天而降的橫禍和壓迫在一個民族身上的苦痛讓這些人明白了一些他們本來應該懵懂的東西。
再不反抗,就要死了。
不是什麼民族大義,不是什麼高尚情操。他們何曾懂那些?他們只是知道一點,死亡的羽翼已經把陰影遮蔽在他們的頭頂,再不做點什麼。就要死了。
死是什麼呢?一抔黃土,一把紙錢?一口棺材,一條草席?一個墳包,一具尸體?還是說失去了親友,失去了記憶。失去了希望,被無邊無盡厚重到透不過氣來的黑暗死死壓住呢?
沒人願意死。盡管他們在這麼多年時間里已經見到了太多的死亡。
昨天還打過招呼的鄰居在第二天就變成被野狗撕咬干淨的枯骨,收拾好被劫掠之後的家當,他們還想活下去。本該白胖的嬰孩因為饑餓而枯瘦,最後為了大人的生存而成為了另一家人的口中餐以換取那一家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可及時易子而食,他們還是想要活下去。本該無憂無慮的少女們作為兩腳羊被驅趕侮辱食用,那些尸體甚至堵塞了一條大河奔涌的河道,這樣的日子依然忍辱偷生,她們何嘗不想要活下去?
生于此世,求生不過是本能。
生于此世,求生不過是奢望。
所以,冉閔的這支軍隊,這支由流民構成的所謂「軍隊」,叫做乞活軍。
不論如何,想要活下去,只是在這世道,即使是求生,也只能乞求那麼一丁點的希望。
這個鏡頭是一組群像,在這部影片中,成秋屏大量地使用了群像。她描繪的是一個苦難的民族的縮影。那些靜默到可怖的女子們是這個民族的側面,這些面黃肌瘦為了活下去而奮戰的人也是這個民族的縮影。
他們說,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謂之夏。可是這個民族怎麼能夠僅僅以這麼一句話概括?當華夏被壓迫到再無退路的時候,那些為了活下去而拿起武器的人,並非是那些美妙的衣飾,優雅的禮儀能夠概括的。
大屏幕上,兩軍終于交陣了。
一點都沒有在以往影片中的那種震撼場面,如果說岳家軍能夠讓人稱贊「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話,在這一個戰場上,兩軍對壘,異族的騎兵遠比乞活軍看起來要威武多了。馬匹奔跑起來的時候,那些塵土飛揚,聲勢浩大。反觀冉閔旗下的乞活軍,那些衣衫不整面黃肌瘦更不要提馬匹的軍士——或者還是叫他們農人吧——顯得是那麼孱弱。
任誰來看,這都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冉閔怎麼會勝利呢?
他怎麼會呢?
但是那些紅著眼用身體去阻擋馬匹的人不會去想這個問題,那些拿著農具當做兵器的人也不會去想這個問題,那些逝去了自己的所有親人僅僅是想要報仇的人不會去想這個問題,那些已經被逼迫到了最後的邊緣的人怎麼會去想這個問題呢?
他們只有兩個選擇,勝利或者死。
不勝就死,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死,還有他們的親人,朋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領導他們的將軍,一起去死。
他們不想死。
乞活軍,要活下去。
所以他們一定要勝利。
所以用牙咬,用指甲抓,用頭捶,即使是用死前的詛咒,他們也必須勝。
這是一幕令人無法直視的場景,冷兵器時代再直白不過的騎兵步兵交割,理所當然騎兵應該要佔據上風,但是當那些步兵豁出一切用生命去改變的時候,一切走向了另一端。
鏡頭跟隨一個衣衫襤褸,似乎走一步都要喘三喘的拿著鋤頭的農人,他是這向著騎兵沖鋒的人中的一個,他和其他人一樣有著枯黃的面孔,不符合年齡的蒼老的神色,被生活磨滅了希望的眼楮,和嚴肅到像是用青銅雕刻出來的,冰冷的表情。
交鋒的那一刻,他用力揮動了鋤頭,在馬脖子上劃下深深一道痕跡,然後他被一把鋒銳的刀迎面砍來,鮮血就像是從鼓脹的袋子里飛濺出來那樣爭先恐後地擠出來,然後他倒下。
沒有遺言,沒有英雄,沒有反抗,連鋤頭都掉了下去。生命就如此逝去。
他渾濁的眼楮里看不見神色,沒人知道他應該是如何的,大義凜然又或者心有所悔?
什麼都沒有,成秋屏什麼都沒有渲染。
看著這個她反復拍攝了二十幾次的鏡頭,她在心里緩慢地唱著因為不合適所以沒有座位背景音樂出現的歌。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鑄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都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這個名為華夏的民族,總是這樣多災多難,卻又一次一次在瀕臨死亡的邊緣找回它的靈魂,一次又一次重新站起。
就像在這,這個民族最黑暗的時間里,這支有著磕磣的名為乞活軍的名字的根本不是軍隊的軍隊,一次又一次抗爭。
起來!
低低的抽泣聲在影院中響起。這不是感動,更不是軟弱,只是在面對這樣一群人,面對這樣一個民族,面對這樣一場用生命填過去也要勝利的戰爭和它之後的更多戰爭而不得不留下淚水以宣泄心中的情感。
成秋屏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屏幕,面孔上不時被屏幕上的畫面打下一層光影,這讓她顯得有一種異樣的冷酷,假如不是那倒映在她瞳孔中的畫面的話。
不是無情,是她已經見證了太多的這樣的畫面。這一系列的場景,和那八年時間里的一切有區別嗎?沒有槍炮,沒有食物,沒有衣服,中華大地上的人用生命去阻擋侵略者。文藝作品總愛將這些畫面勾畫得如同傳奇,但現實從未如同那些故事里說的一樣浪漫。
不過是為了活下去而已。無論是這乞活軍中的每一個人,還是華夏這個命途多舛的民族。
ps︰
此時此刻我去醫院復查了,不要太想我(。)傷口愈合都還好就是檢查一次加開藥就四五百實在有點可怕就是了。
好吧,提前預告,今天還有三章……真的。但是下午之前我大概都不在電腦跟前所以晚上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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