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受到的教育,總是分明地將「好人」和「壞人」分割開。于是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好人或者壞人。
但是當一個人漸漸成長,真正接觸到負責的社會的時候,他才會發現,世界上只有一種人,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好人,另一個角度來看又是壞人。
饒是如此,嘴上說著人很復雜的時候,其實在每一個人內心,卻總喜歡固執地以自己喜歡不喜歡來界定一個人的好壞。
局勢變得更壞了。
無論是辛蒂的生活,還是整個城市里的情況。
當然,局勢從一開始就沒有好到哪兒去。只是現在除去陪客之外,即使恬著臉討好,辛蒂也躲不開被發泄在她身上的焦躁與怒氣。誰讓愛這座大宅子里,也只有她一個沒有那麼大的價值,算不得才貌雙全,不過是靠著好看的面目獲得一丁點憐惜而起?而艷俗的性格也使得她不過是不斷輾轉,不能獲取更加長遠的利益。那麼,她就是那個最好的發泄用品了。
會被專業昂對待,實際上已經證明了現今的局勢了。不論如何,辛蒂是托庇在以為原本在莫蘭國多多少少算是上層的官員這里的。她依存著對方的權勢存活得比這個時代不斷漂泊的人更好。然後也被這些佔據更高身份的人糟踐。從某個角度來說,這算是很對等的交易?只是誰都無法忘記她所在的時代並不是戴倫那個干淨而陽光的時代,而是最陰暗,充滿了戰亂和混沌的時代。這樣就意味著,混戰的軍隊,錯亂的權力斗爭。今天還在上位的人在明顯就可能因為種種原因落下神壇。浮躁的環境里充斥了浮華的歌舞升平和男女情愛。有人將自己的轉化為毫不掩飾的手段,發泄在女孩們身上。而當他們朝不保夕,所能依賴的東西大廈將傾的時候。同樣依附在這大樹旁的嬌柔花朵就成為被踐踏發泄的對象。
不那麼完美的花是重點,因為即使破碎了也不可惜。
辛蒂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這個充滿昏黃燈光,陰暗而逼仄的空間。
她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但是現在裙子上破破爛爛。馬鞭將肩胛部分的衣料狠狠撕裂開,同樣被撕裂的還有衣料包裹下的皮肉。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狀況不太好,蒼白的面孔,失色的嘴唇。甚至一直以來死死挺直像一根刺似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有些佝僂。
但那條黑色的裙子極好地掩蓋了她的傷,因為昏暗的燈光下沒人能夠看出被鮮血浸染之後的黑色有多大的改變。只有從辛蒂那一張面孔上不由自主顫抖的眉毛才能忖度出一星半點。
可就好像所有人都相信善惡終有報一樣,沒人喜歡辛蒂,所以那些細微的痛苦。也被大家所忽視。這有什麼重要的呢?一個讓人厭惡的女孩的痛苦,何必去關心呢?
辛蒂就好像月兌力一般坐在癱坐在牆角,倚靠著牆壁來獲取那麼一丁點的支撐。沒人清楚她為什麼不躺到床上去。那樣明明會輕松很多。大概是因為矯情?
哈。
接著電話響起。
對于辛蒂這樣的人。誰還會給她來電話呢。即使有著在普通人眼中明明是奢侈品的電話裝在房間里,也不會有人願意和她交流,更不要提打電話了。這一台電話機直到那天之前一直都不過是個擺設。
可是,穿越時空打來的電話,未免也太過可笑。又或者應該說,除開根本不了解她的百年之後的人,已經不會有人願意給她打電話了呢?
無力地抽了抽嘴角。辛蒂還是勉力蹭起來,撈起話筒又坐回了牆角。
話筒那頭是某個天真可愛的大男孩充滿活力的聲音。
「嘿,辛蒂!」
辛蒂張了張嘴,但是那失色的嘴唇中並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發出聲音,在听筒中只是沉默。
「……」
戴倫不以為意。因為在往常的通話里,辛蒂也常常是這樣沉默的。偶爾開口也不是什麼好話,總是說著「蠢貨」種種的,不願多做交談,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生活在一個再平和不過的時代,一個再健康不過的家庭。充滿了愛的環境讓他擁有足夠的包容和溫和的性格,所以他能夠忍受辛蒂那種滿身是刺無論善意惡意都要扎人一身的習慣。他算不上聰明,甚至很多時候辛蒂隱晦一點的諷刺听不出來,氣得辛蒂直接罵他「蠢貨」。
「辛蒂辛蒂,我給你說!之前我專門去查了你們那個年代的歷史記錄哎!」
習慣性的連續叫兩聲名字,辛蒂曾經說過這簡直就證明了對方完全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一開始戴倫因為覺得太丟臉還和辛蒂抗議過,最後發現辛蒂就是那麼個性子,而他又改不過來,干脆就無視了這一點。反反復復說過幾次到最後發現對方實在是皮糙肉厚,辛蒂也不用這一點去諷刺了,根本沒有用。
「我之前在學校里學歷史的時候知道的東西都很簡單。反正就像之前那樣,歷史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是怎麼回事,然後加上一個歷史意義就完了。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嘛。」
實在沒有力氣的辛蒂嘴也沒有張,但是在此時此刻,她的眼神和細微的表情卻仿佛在問,然後呢?
或許是穿過電話線體會到了那種氣氛中的意味,戴倫繼續說著他的想法。
「但是這一次我專門去看了很多真實的資料,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總覺得,很多時候歷史被描繪成了非常干癟的樣子。有時候看書上說,你在的那一年整個莫蘭死了三百萬人,覺得很不真實。三百萬人有多少呢?寫在書本上就好像只不過是個數字而已,但是想一想,這麼多人,每一個人都有著他的經歷,從出生開始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他們也有自己的朋友和親人,但是就這樣好不容易成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卻失去了未來所有的希望,就這麼死掉了。」
「如果我也像他們這樣死掉的話。爸爸媽媽會有多傷心啊。」
「想一想就覺得,戰爭真是太可怕了。」
這一幕中,戴倫沒有真正出面,只有他的聲音在話筒中回蕩。但是那其中再簡單不過的聯想和誠懇的話語。卻一點一滴讓人內心被打動。戴倫是無數個最簡單不過的孩子的集合體。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善惡的區別,只不過從內心深處有著太多大人已經被掩蓋的人性的光輝。想到就說,想到就做。就好像他大概辛蒂的電話,說的話往往只是一些沒有什麼考量的語言。卻絕對是他從內心而發的東西。
他並不是在展示自己的善良,甚至于此時此刻說這些話並不是因為善良,只是自然而然地推己及人而已。
辛蒂沉默了半晌。方才開口︰「呵。你以為自己不痛不癢的想法能夠改變已經發生的‘歷史’嗎?」。
她的臉上著實沒有什麼表情。明明戴倫的話讓很多人在這一刻都被感動,她卻好像是鐵石心腸,這麼冷硬。
「可是,在你那邊的話一切不是還在發生嗎?如果我們努力努力的話,就可以救到一些人吧?」戴倫非常天真地回答。什麼是時空悖論,什麼是平行世界,他從來不清楚。他只不過理所當然地這麼說,理所當然地這麼做。
「呵。」辛蒂冷笑,「你能救幾個人呢?」沒人注意她並沒有直接說自己不能救人,就好像她和救人這個詞是理所當然聯系在一塊的。
「你說歷史書上說這一年死了三百萬人。這個數字真是太模糊了,三百萬後面的零頭是多少?被四舍五入省略的人有多少?誰知道他們都叫什麼名字,來自什麼地方,如果沒有死的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你再做多少事,救下幾個人,不還是被那直接抹去的‘零頭’?」
「蠢貨就是蠢貨。」
這是再冷硬不過的事實。他們擁有穿越時空的電話,于是他們能夠獲得超越時空的情報,饒是如此,一個普通的男孩,甚至接觸不到很多高度機密還未解密的信息。一個身份低微的妓女,作為玩物被人使用。他們能做什麼呢?
就在一開始的時候兩個人就嘗試過讓其他人來使用電話機,但是除去他們之外,沒人能夠進行這樣跨越時空的通話。
所以,即使想要改變很多事情,即使可以不像是一個叫做穿越者的群體那樣去無趣地考慮是否會改變歷史的問題。他們就算是卯足了勁地去做,又能夠如何呢?
模爬滾打了這麼久的辛蒂對于這一切再清晰不過,在這亂世之中,她是這麼微不足道的一丁點。她其實什麼都做不到。
「可,但是,但是能夠救人總是好的吧?就算只是一兩個,被尾數省略的一兩個人,也許在歷史書上什麼都不會改變,但是對于這一兩個人來說,他們的整個命運都被改變了。」就像是那個故事一樣。將小魚拋入大海,那麼多小魚,一個人的力量又如何?誰在乎?可每一條因為這樣重新獲得生命的小魚都在乎。
辛蒂再度沉默,半晌才抽了抽嘴角,「你真是,天真到愚蠢。」說完之後,直接啪嚓一下掛斷電話。
影院里再度發出噓聲。人們總是容易被戴倫所感動,他執拗,不顧太多的現實情況,但是這樣一個簡單而堅持著自己的人,卻是每一個人都渴望成為的。而辛蒂,卻是那個總是退縮阻撓的自己,誰都不喜歡這樣的人,即使誰都知道自己在多數情況下就是辛蒂。
只是這樣做,就好像把所有的骯髒和不好的一面都推到了辛蒂身上,于是所有人都是那個討人喜歡的戴倫,干干淨淨,這樣不是很好嗎?戴倫和洗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然後辛蒂勉強從牆邊站了起來,踉蹌著走到床邊趴下。
鏡頭沒有追隨她,而是對準她剛才倚靠過的牆壁。
淺色的牆紙上,大片黑紅的血跡刺目。
于是那些噓聲又一次被噎住。到底,所有人都有著純善的一面,誰能對一個傷者惡言惡語呢?在她強忍著自己的痛苦和戴倫通話了那麼久,甚至壓抑了無力感將她所認為的社會的現實一點一點交給對方的時候。
即使所有人都抗拒著所謂社會的現實,可惡言惡語並不意味著惡意。成年人誰不明白?
在這一刻,辛蒂的形象似乎發生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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