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066無傷不是心(2)
電閃雷鳴,雨如瓢潑,一只小小的貓兒在一輛馬車前面跪著,渾身的皮毛早濕透了,它狼狽不堪,失魂落魄地跪著。
身旁玉華撐著傘為自家主子擋雨,可一柄紙傘根本就敵不過暴雨的沖刷,雨聲嘩嘩之中,玉華帶了哭腔連聲求著,「公主,公主,雨太大了,您的身子剛恢復,斷然不敢這麼淋雨的啊!」
落湯雞似的貓兒根本就不管玉華說了些什麼,它只顧用自己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地叩著地面,邊叩邊說,「徒兒錯了,徒兒知道錯了,風雨太大,請師父下車……」
馬車里面連一絲一毫的動靜也沒發出來,小貓也不起來,就那麼一下一下地叩著。直到額頭上的毛被泥水徹底弄髒,直到嗓音都嘶啞了,它仍倔強地不肯起身で。
又是一道明晃晃的閃電劈過,照得天地間都亮堂堂的,眼瞅著自家主子的貓眼泛紅,哭得幾乎要腫了,眼瞅著它的四只爪子浸在泥水里,涼得直打哆嗦,玉華急得都要哭了!
小貓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叩著腦袋認錯,它像是認準了非要把師父感動似的,可玉華惱了,抬手朝身後瑟瑟站著的幾只靈貓示意,她使了個眼色,「去,把公主的師父請下車來!」
她說是「請」,其實言下之意已經是動用武力了含。
幾只靈貓早就看不慣自己的公主對一個凡人這麼俯首跪地了,他們紛紛抬起爪子,爪縫間依稀有寒光閃著,鬼魅般閃身就要朝馬車撲過去,卻听到公主一聲厲喝,「誰敢對我師父無禮?!」
幾只靈貓僵在半空之中,硬生生將攻擊的動作止住,有一兩只收勢太急,險些沒從半空里掉下。他們驚詫地抬眼看了過去,正見到公主抬起了那張髒兮兮的小臉,怒意勃發地瞪著大家。
得,不能動用武力,難不成讓公主淋死在這兒?!
玉華又氣又急,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暫且听公主的,自己卻驟然間丟了傘變成了一只貓,閃電般朝馬車簾子撲了過去。
「呲啦!」一聲厲響,馬車簾子被玉華的爪子撕破,一直跪地不起的小貓驟然間抬起眼來,正要怒斥玉華,卻被馬車里面那副場景嚇到了。
師父,師父……師父怎麼一動也不動地在地上趴著?!
小貓眉眼一急,想也沒想地便躥起了身往馬車上跳,奈何跪了太久,四肢早就麻了,它沒能躥上馬車的車轅,反倒一下子撲進了泥窩。
「咳咳咳咳……」吐出嘴巴里的泥水,小貓焦聲喚著,「師父!」
再一次躥起了身,「 」的一聲,一道白光閃過,渾身髒兮兮的小貓驟然間變成了一個渾身是泥巴的少女,少女不著寸縷,面容卻絕美嬌艷,額心系著一根朱色的繩子,眉心正中赫然是一枚血珠,她鬼魅般躥進了馬車里頭,一把將那暈厥在地的男子抱在了懷里。
玉華怔怔地看著她,看著自己家的公主,她目瞪口呆的。又是一道閃電劈過,眼見自家公主這一次變身竟然沒有再變成那個凡人女孩的樣子,玉華不由得又驚又喜,「公主,公主,公主用回自己的身體了!!!!!」
用回自己身體的公主抬眼朝她厲斥,「快去叫醫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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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冥做了個夢,很久遠的夢,久遠得就像是前生似的。
在夢里,他並不是幽冥教的魔尊,也不是叫迦冥的青年,他還是個十歲的孩子,還是端寧侯府上的公子哥兒。
父親的侯位,是由其時的皇帝親自封的,父親戰功彪炳,為國家立下了赫赫的功勞,他的侯位,是實至名歸,是當之無愧的。整個端寧侯府也因為父親,成為了全國上下最最受寵的異姓王侯之家,皇帝甚至親自為父親指了後族的一位女子為妻,端寧侯伉儷情深,生下了嬌兒一雙,生活美滿得可謂是羨煞了天下。
而他作為端寧侯的長子,受盡了寵愛,一直順風順水地過到了十歲那年,享盡了富貴榮華。可是好景不長,歷史中有一句話叫做「功高震主」,還有一句叫做「狡兔死,獵狗烹」,皇家對他們端寧侯府同樣沒有超越這種歷史的局限,悲劇很快上演——十歲那年,他出外去玩兒,回來時,偌大的端寧侯府陷入了一片熊熊火海,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統統付諸一炬,變成了滔天的火舌。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親人歇斯底里的哭喊……
他想要沖進去,下意識地、瘋了似的想要沖進去,可是手臂卻被人扯住,緊接著,整個身子都被制住了。
他轉過頭,看到了一張臉,一張男女莫辨的、少年的臉,少年朝他揚了揚眉,說,「我是幽冥教的,我來救你,你願意同我走麼?」
那個少年,就是幽冥教的少主,雲樺。
雲樺來救他,可他不肯走,他說什麼都要沖進火海去救自己的父母手足,雲樺不耐,徑直抬手劈向他的後頸,二話不說地命人將他扛在了肩頭,扛回幽冥教魔窟去了。
那時的魔窟,與後來的並不相同,雖然宮殿一樣的大,可到處都是鮮血——雲樺是個嗜血的魔君,他喜歡殺人,但喜歡的是一點一點慢慢的殺,魔窟里陰森恐怖,日日里都可以听到敵人被凌遲至死的哭喊聲。雲樺甚至有時會喝人血。他說那樣能養顏美容,能保證自己的美色不會凋謝。
他進入魔窟那天便吐了整整一夜。
魔窟里很血腥,很難聞,可雲樺待得是晏然自若,他惡心得直吐的時候,雲樺笑嘻嘻地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一邊拿手帕遮著自己的鼻子,一邊幸災樂禍地說,「嘿,知道你們家為什麼會被滅門嗎?」
他不知道,他僵住了,抬起臉,止住了吐,愣愣地看向雲樺。
雲樺翹著自己的蘭花指,一臉「老子什麼都懂」的表情,萬分不屑地對他說,「因為你娘和當今貴妃娘娘長得一模一樣啊。」
他愣了一下,並不明白這一點怎麼就會成為端寧侯府被滅門的原因——娘親當然和當今貴妃娘娘長得一模一樣了,娘親與貴妃娘娘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女兒,是皇帝盛寵端寧侯,所以這才把與自己妃子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姨子指給了端寧侯為妻啊。雲樺瞧了他怔忡的面色一眼,忽地就嗤笑出聲了,他翹起蘭花指,將自己衣襟上不知何時沾染上的鮮血抹掉,抬起眼看著他,殘忍微笑著說,「因為貴妃娘娘被西延的國君瞧上,要被送去和親了啊。」
雲樺似乎很喜歡說「啊」,淡淡的不疾不徐的語氣,說出口的卻是驚天動地的字句,他突然之間明白過來什麼,愣愣地說,「我,我娘要代替她去麼?」
雲樺看他一眼,笑得贊賞,他抬手模模他的臉頰,笑嘻嘻說,「你倒不傻。」
他是不傻,一下子就猜出了皇帝的用意,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皇帝竟然會那麼狠心——自己的妃子不舍得拱手送人,別人的妻子就可以了麼?
端寧侯是武將,不懂那些個繁縟禮節,接到這份詔書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震怒,緊接著就帶著兵器殺進了皇宮去找皇帝理論。
那一去,端寧侯再也沒有回來。
皇帝派來御林軍,要押解端寧侯的夫人代替貴妃娘娘前往西延去和親,可端寧侯的夫人在丈夫接到詔書沖進皇宮那刻,便自縊身亡了,御林軍無法交差,一怒之下,放了把火。
偌大的端寧侯府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連同里面上上下下七十三人——整個端寧侯府沒有一個人從火海里逃月兌,哪怕他們也怕被烈火吞噬,哪怕他們也不想被燒成焦炭,可是,他們根本就逃不出來。更何況,縱然是逃出來了,能逃得過之後的滿門抄斬嗎?
不能的。
他是整個端寧侯府唯一幸存的一個,被幽冥教所救,因而勉強保住了一條小命。他問雲樺,「你為什麼要救我?」
彼時,雲樺正翹著蘭花指喝茶,听到這句問話,他倒也沒有掩飾,而是將魅麗的眼梢略略一挑,似笑非笑地說,「因為我恨上官寒迦。」
上官寒迦,當今皇帝的名諱,就是這個皇帝,將自己的寵妃蓮華的孿生妹妹指給了端寧侯,又因為他的寵妃蓮華,將端寧侯府一日之間推入了地獄。
他恨上官寒迦,卻不明白雲樺為何也要恨他。
雲樺似乎是什麼都敢說,也什麼都不怕,他翹著蘭花指將茶盞擱下,笑眯眯地說,「在蓮華進宮之前,我母親是尚越的皇後的。可自打她出現後,我母親再沒見過聖駕,一氣之下,吞金死了。」
爛俗而又狗血的情節,雲樺說起自己母後的仇恨,甚至是微笑著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雲樺,就見雲樺挑了挑眉,淡淡地說,「皇子殿下什麼的,我不想做,做了怕也活不了多久吧?上官寒迦冊立了蓮妃的兒子為太子,我可是正宮皇後所生,我若不離宮,勢必要被他殺掉才放心的。」
他默然不語,就听雲樺緊接著繼續說,「我從宮里出來,因緣巧合遇到了幽冥教的教主,他老得快要死了。我從小喜歡研習醫書,對醫術略通一些,大發善心給了他幾顆丸藥,他感激我,便把這幽冥教傳給我了。」
他仍是說不出話。
雲樺抬眼看了看他,想了一想,笑眯眯地說,「幽冥教自來與朝廷勢不兩立,老教主把它傳給我,一則是因為我幫了他,二則,就是因為我立志要殺光上官家。」
他抬起眼,看向雲樺,終于明白了雲樺為什麼會救他。
「你想讓我幫你殺人?」
「不錯。」
「可……我的武藝並不好。」
「我會派人教你的。」
「你幫我殺自己的親人?」
「他們于我無親。」雲樺笑眯眯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他們也是你的仇人,不是麼?」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從此,他和雲樺站到了一個陣營里頭。他在幽冥教魔窟住了下來,成了魔窟的一員。
他那時仍用著自己的舊名的。直到有一日,雲樺對他說,「我們的目的是殺光上官家,殺了上官寒迦,你既然是朝廷通緝的要犯,本名自然是不能叫了。從今日起……你就叫迦冥如何?」
他想了想,點頭,「好。」
從那日起,他從端寧侯府中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變成了幽冥教里的迦冥。開始了血雨腥風,刀口舌忝血的生活.
可迦冥與雲樺終究是不同的。
雲樺嗜血,殺人如麻,而且根本就不管對方有沒有錯,看不順眼就殺。魔窟里那股腥惡難聞的血腥氣,絕大部分要「歸功于」雲樺。
可是迦冥喜潔,他討厭那股子難聞的味道,更討厭雲樺笑眯眯地將人置之死地的模樣。剛進魔窟,他一邊被雲樺挑出的高手們嚴加訓練,一邊跟雲樺約法三章︰一,不許濫殺無辜;二,不許在魔窟里殺人;三,不許把血腥味帶回魔窟。
雲樺是個為了美容駐顏不惜喝人血的人,讓他不要干這三件事簡直是難于登天,迦冥幾次要求,他幾次違反,兩個人漸漸地有了摩擦。到了後來,為了這點兒事情,雲樺甚至同迦冥動起了手,只可惜……
他已經打不過迦冥了。
雲樺不僅長得像個娘娘腔,脾性也是個娘娘腔的,他見硬的不行,索性開始使軟的,一口一聲「迦郎」的叫著,軟軟地哀求迦冥別難為他。
不難為他就是難為自己了,迦冥本是個生性隨和的人,卻偏生對這約法三章堅持得很,他油鹽不進,堅決要將它們一一貫徹。
雲樺無法,只得威脅他若是再這麼堅持,他就自己去把上官寒迦殺了,讓迦冥沒辦法親手殺掉滅了他們端寧侯府滿門的仇人。
迦冥听到了,只是微微一笑,「進皇宮殺人,你有這個能耐麼?」
雲樺一听這話,一張臉當場就漲成了豬肝色。
他沒有這個能耐。他會醫術,會使詐,但若論武功,他與今時今日接受過魔鬼訓練的迦冥早已是無法同日而語了。
那一晚,迦冥失蹤了約莫有三個時辰,回來的時候,雪衣整潔,渾身馨香,他抬手隨便地將一樣東西丟開雲樺。
雲樺看了一眼,目瞪口呆,「你你你,你殺了他?!」
既驚喜,更驚詫。
是的,十四歲那年,迦冥親手將滅了他的滿門的仇人殺了。
可他並沒有歡喜,也沒有驚詫,他波瀾不驚地將上官寒迦的頭顱丟給了雲樺,雲淡風輕地瞥了雲樺一眼,淡淡地說,「我也一樣殺了人,卻一沒濫殺,二沒在魔窟里殺,三沒染得一身血腥味回來,你為何就做不到這三點?」
雲樺這才明白迦冥居然還惦記著約法三章那茬,嘴角抽了又抽,跪了。
此事一出,雲樺自願搬出魔窟,將魔尊之位讓給迦冥,他遷居到玉雪山上。
他走得其實是心服口服的,可為了顧全面子,難免也要說上一兩句怨言,臨走時,他惡狠狠地對迦冥說,「你小子日後若有個病啊災的求我,看我怎麼整你!」
他所謂的整迦冥,就是後來迦冥每次上玉雪山,都要浴些血——他知道迦冥最討厭血的味道了。
所以那次迦冥帶著他的徒弟上玉雪山時,渾身竟然弄得跟個血人兒似的,雲樺著實呆住了。
說起迦冥的徒弟,說起那只貓啊……
雲樺和迦冥其實是見過她的。
只可惜,迦冥眼拙,不認得,竟然真的把她當成自己新近救回來的徒弟看待了。唉,笨蛋迦冥啊……
你們若當真是第一次見面,怎麼會那麼輕易就喜歡上她?.
迦冥和小貓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上官雲影的府邸門前。
多年前,雲樺殺不了上官寒迦,這屈辱一直都記在心底,他發誓自己一定要把上官雲影殺了——為什麼殺上官雲影而不殺上官雲初?
因為上官雲影在宮外住著,侍衛較少,比較好殺。
咳咳……
雲樺武功較弱,你們懂的……
言歸正傳,記得那夜,雲樺為了證明自己雖然娘娘腔,但也是個男子漢,所以去殺上官雲影時硬生生把迦冥拖著,他要迦冥在一旁看他是怎麼英氣勃發地殺人的。
迦冥沒看著英氣勃發的雲樺,倒是看著了一只通體雪白的貓,雲樺沖進七王爺府內殺人的時候,迦冥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棄了雲樺抱了小貓,他眉眼溫柔地躥樹上去哄小貓去了。
小貓也不知怎的受傷了,碧色的眸兒里面包了滿滿一眼眶的淚,委委屈屈的,像是快要哭了。
迦冥只覺得自己心中一軟,俯低頭察看了一番,發現它的四只爪子都腫了,不由心疼地問,「怎麼弄的?」
小貓哪里會回答,「喵喵」叫了幾聲,腦袋在他的懷里蹭,舌頭伸了出來,「吧嗒吧嗒」地舌忝了舌忝他的掌心。
迦冥整個心瞬間柔軟得快要化了。
迦冥自來就是個脾性溫柔的主兒,雖然是魔尊,可他不像雲樺,他溫柔極了。他很溫柔,所以他重貓輕友,抱著小貓飛身而下,徑直就去找醫館了。
雲樺武藝不精,行刺失敗,險些被上官雲影的暗衛逮住,拼了一條小命才滾回魔窟,一眼瞧見他原本的援兵正在哄一只貓,頓時就惱了。
雲樺劈頭蓋臉地問迦冥為什麼拋下他走了,迦冥理直氣壯地解釋小貓受傷了,雲樺氣沖沖地把小貓的爪子抓了起來,看了一眼,頓時怒道,「它哪里受傷了?!」
迦冥怔了怔,低頭,果然,小貓的爪子好端端的,哪里有傷?!
他愣住,雲樺卻莫名覺得有什麼是不對勁兒的,他正要松開小貓的爪子,突然被它一爪子抓在臉上,耳畔听到一抹少女的嗓音,脆生生道,「混蛋,讓你行刺小孩兒!」
雲樺完全被那一爪子給抓懵了,迦冥也懵了,等到他們回過神時,小貓已經憑空消失了,唯有雲樺臉上那道疤痕證明它曾經來過……
雲樺不明白他什麼時候行刺小孩兒了,上官雲影已經開牙建府,他十五歲了好嗎?!所以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迦冥沉浸在小貓居然能說話的奇異事實里面,好半晌都沒回過神來,回過神後,他說了第一句話,「那只貓,它……它是故意把我引開的麼?」
是的,後來他們幾番行刺上官雲影,幾番都見到它,直到寒煙為迦冥而死,都證明了,那只貓,果然是在佑護著上官雲影的。
後來的事啊……
迦冥不知道就是他的寶貝徒弟做的,雲樺卻知道的。
他娘的貓崽子!
雲樺一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就想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