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章陳留
那夜我自去歇息,第二天早晨起來後,听得侍從們回稟道,那酈食其見劉邦之後,也不知說了什麼話,劉邦居然很高興,然後便令傳酒,兩人燈下對酒,一直談到了深夜。
劉邦肚子里沒有多少文墨,從不耐煩听人掉書袋,且又一直覺得讀生人手無縛雞之力,膽小怕事,所以素來對儒生就沒有多少好臉色。但酈食其不同,他雖是讀生人,但混跡市井多年,久經世故,如老油條一般,早沒有什麼書生氣了。所以這兩個人一談之下非常投契,竟然找到了不少共同語言。
然後,清晨,兩個滿眼血絲的男人走出了書房,劉邦親自將酈食其送到了門口,將他送上了一輛等侯在那里的馬車上。馬車是新的,馭夫是軍中最好的,據說那馬車上還被特意放上了個木枕,以備酈先生路上補眠之用。
我令人將蕭尚喊了過來。自從審食其回來之後,蕭尚便不在貼身護衛,行軍時也只是在四周游弋,作些外圍的防護。側院中,我與蕭尚的兩匹座騎已事先令人牽出,我翻身上馬,帶著蕭尚從側門一溜煙出了府衙,抄近路,趕到城外十里亭,攔住了酈食其的馬車。
「酈先生,」我跳下馬來,拱手微笑道︰「單父呂直,先生可還記得?」
酈食其撩開了車簾,一副睡眼惺松的樣子,看來剛才正在車內睡覺。這時代的馬車沒有減震裝置,也沒有橡膠的輪胎,一般都比較顛簸,也虧得他能在這種環境里睡著。酈食其看著我,怔了一下,方道︰「噢,原來是呂公子。」俯身鑽出了馬車,拱了拱手,道︰「不知公子在此侯我,有何見教?」
「不敢,」我回了一禮︰「敢問先生可是去陳留?」見酈食其微震了一下,略顯猶疑之色,忙道︰「先生勿疑,在下乃武安侯夫人的族親。」又笑道︰「先生此去陳留,所謀者大,孤身一人,若遇意外,只怕難以應對,故爾夫人令我追上先生,送先生一名貼身護從。」
說罷,回首吩咐了一聲︰「蕭尚。」蕭尚喏了一聲,向前走了幾步。我復轉頭向酈食其道︰「他乃蕭何將軍的族親,一身功夫尤為了得,有他在先生身邊,當可保先生安全返回栗縣。」
酈食其看看神色漠然的蕭尚,微有些遲疑,道︰「武安候似乎未曾與我說起此事。」
我微笑了一下,道︰「先生匆匆而別,想必候爺也有些未曾周慮的地方。」頓了頓又道︰「先生欲以一言下陳留,此願雖好,只怕未必便能如意。若事有不諧,還當另有霹靂手段才是。」在我的記憶中,酈食其最後是割了陳留縣令的人頭,然後乘夜懸索出城。但我看他這副被酒精泡酥了的樣子,實在不相信他有這個能耐,為保萬全,還是讓蕭尚隨他一起去的好,萬一他手軟了,也能有蕭尚在旁邊補上一刀。
酈食其微震,沉吟了一聲,長揖一禮,道︰「受教了。」
「不敢。」我微笑道,轉頭對蕭尚道︰「你隨酈先生前去。一路保護,勿要大意。」想了想,又低聲道︰「到陳留時,記住留兩匹快馬在城外安全之處。」蕭尚身形頓了頓,然後輕喏了一聲,牽馬走到了酈食其馬車旁。
「酈先生,陳留路遠,我便不多送了,先生一路走好,我家侯爺在栗縣靜候先生的好消息。」我拱手道。
「有勞,有勞,呂公子留步,在下這就告辭了。」酈食其拱了拱手,看了看我,又看了車旁的蕭尚,轉身上車轆轆行去。
酈食其走了三天,大軍便在栗縣停留了三天。可能因為糧草有望,劉邦的情緒稍稍好了一些,除每日依舊赴軍營操練兵馬之外,在蕭何的勸說下,閑時也陪我一起看看各地報來的文書,不過他沒什麼耐心,常常看得三、五卷便昏昏欲睡,然後索性扔之一邊,跑去找樊噲喝酒去了。
這日晚間,他抓著一卷竹簡,看著看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道︰「天下竟有此事!」見我略有詫異的抬頭看他,劉邦一下來了興致,道︰「夫人,我給你說個笑話,以前有個傻瓜,別人牽了只鹿,告訴他那是一匹馬,他居然就信了。」說著拍著腿又大笑起來,他其實沒有什麼說笑話的天份,屬于那種逗不笑別人,自己卻撒開來瘋笑的人。
我微笑了一下,知道他是看到趙高指鹿為馬的事了。
李斯死後,趙高被任命為丞相,因為身為宦官,所以人稱他「中丞相」。雖然朝中「事無大小皆取決于高」,但趙高仍是疑心朝臣並未都依附于他,遂在秦宮中導演了歷史上著名的「指鹿為馬」的鬧劇。秦二世疑惑之下,便召太卜佔封。太卜依趙高之意勸說二世入上林苑行齋戒之禮,二世去後,趙高即將朝中說鹿之人統統殺掉,從此,宮內朝中,再無一人敢逆趙高之意。但私下里,這件事還是流傳了出來,並迅速傳遍了大秦各地。
大秦,已經無可救藥了。
劉邦還未笑完,門外有士卒進來回稟道︰「回侯爺,酈先生求見。」劉邦大喜,赤著雙足便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怎麼還叫酈先生在外面等,還不快快請進來。」說話間,已到了二門,酈食其正從外面邁步進來,許是多日奔波,一臉憔悴之色,見劉邦急匆匆的走出,唬得趕緊長揖一禮,道︰「見過武安侯。」
「不必多禮。」劉邦伸手扶住他,急問道︰「陳留之事如何?」
「幸不辱命。」酈食其臉色有些蒼白,提起手中一只木盒,道︰「陳留縣令之頭在此。」
「這……」劉邦怔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酈食其會將縣令的人頭帶來。
酈食其急道︰「侯爺,如今陳留縣令已死,無人主政,且縣內兵卒皆由我族弟酈商統領,侯爺當速速進軍陳留,遲恐生變。」
劉邦略遲疑了一下,終于道︰「好,我這就去召集眾將。進軍陳留。」
在赴陳留的路上,我抽空問了問蕭尚,才知道了此次酈食其陳留之行的詳情。
其實酈食其之所以如此有信心可以片言取陳留,主要是因為他有一族弟酈商在陳留為將,酈食其曾去拜訪幾次,得他引見,結識了陳留縣令,兩人甚至是投緣,也算是相見恨晚。此次赴陳留後,陳留縣令設宴為其洗塵,酈商陪于左右,蕭尚雖是侍從,但酈食其卻只道他是自己的朋友,便也是一旁陪坐。言語間,略做試探,見縣令不為所動,便收口不言,只道些風花雪月之事,一直談到三更過後,幾人都薄有醉意。
蕭尚飲酒不多,見此情景,席間幾次以目示意酈食其,酈食其只是猶豫不決,畢竟也曾與縣令有過一段交情,此時欲下毒手,實是不忍。直待到酒殘席盡之時,眼見得天光漸亮,再無可趁之機,蕭尚終是忍耐不住,抽出靴中短刀,一刀刺中了那縣令的後心,瞬間斃命。
酈食其兄弟大驚,卻也救之不及,只得任由蕭尚取下縣令的人頭,然後趁夜出城,急赴栗縣。而酈商則留在陳留安撫守城兵卒。
「這功該是你立的。」我笑道。
「小人只是個會動手的粗人而已。」蕭尚垂眉道。
我微微笑了一下,知道他不肯居功,便不再多說。
隊伍直奔陳留,上至劉邦,下至普通小卒都知道前方有個見所未見的大糧倉在等待著他們,一個個興奮得腳底生風,兩天的路程硬是只用了一天便趕到了。入夜時分,隊伍在陳留城外扎營,好好休整了一下,次日,劉邦便點兵出營,並將陳留縣令的頭高高的挑在竹竿之下。而城內的酈商早已打點妥當,順順當當的打開城門,迎接劉邦的隊伍進了陳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