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漢 番外——蕭何(一)

作者 ︰ 夢東園

其實我很久以前就見過那個女人。風雲小說網

當時我還是沛縣的一個小小書吏,因為一件公務而路過鄰近的單父。與相對繁華的沛縣相比,單父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子。但這座小鎮子上卻有一家很有名的酒肆——五味天。

單父的那個書吏韓二很得意的拿出一根竹籌在我面前晃︰「老蕭,今天兄弟作東,請你上五味天吃一頓。」我有些驚訝,有些竊喜。雖然素來並不好口月復之欲,但好奇心總是有的,能有機會見識一下所謂的「天下至味」也不錯。

韓二在酒肆後院要了一間包房,邀了衙門里的幾個好友作陪,一伙人熱熱鬧鬧的坐在那里喝酒。我終究生疏些,略飲了幾杯便起身出了屋子在院中閑逛。

院子不大,至少比不上沛縣縣令家宅里的院落,但很是雅致,鵝卵石鋪出的小徑,院角疏疏幾竿翠竹,東南邊挖了個池塘,水面飄著三兩片荷葉,十幾尾不大不小的魚悠悠閑閑的在里面游著。池塘邊還立著塊一人多高的丑石,嶙峋支楞,奇模怪樣。第一眼看去只覺丑怪,再看幾眼,卻又從這丑怪中品出了點不一般的味道。

圍著石頭轉了兩圈,還沒咂模出個所以然來,突然听得有人在附近說話︰「呂福,這便是你做的菜?」

循聲看去,目光越過丑石的孔隙、翠竹的枝葉和一扇半開的紙窗,瞟見那屋內的案幾後坐著一個女子。雖是背對著我,但看身形發飾,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罷了。

「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這道油爆大蝦要入油兩遍,第一遍是制熟定型,第二遍是使外殼酥脆,然後再調汁掂炒出鍋。都沒記住是不是?你們到底還要我講幾遍?難不成要我天天坐在這里看著你們一個菜一個菜的炒?」這小丫頭年輕不大,講話倒是很不客氣。

案幾前一溜排站著十來個男人,卻沒一個敢吭聲的,過了好半天,才有一個人小聲地道︰「小人……小人等是舍不得那麼多的油。小姐你說過,油不能用第三次,那麼大一鍋油,就炸這麼點蝦子,倒掉實在太可惜了。我們看少炸一次區別也不大,油留下來還可以炒別的菜,所以才……。」

「我是要你們這麼省的嗎?」那丫頭道︰「油用得多了,咱們就把菜價賣得貴一點,油爆大蝦以後定價兩百文一道。」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才又道︰「‘五味天’的菜原本就不是人人都能吃得起的,咱們要做的是高端客戶。方圓幾百里只有咱們可以做這種油烹菜,只要味道做得好,自然不怕沒有人上門。要是外面吃飯的人知道你用一鍋油只做一個菜,不僅不會說你賺得太凶,還要夸你做菜有誠意。呂安,」她扭頭向其中一個人說道︰「你是前面跑堂的,要是客人嫌咱們菜貴,你就這麼解釋,要是他們不信,就帶他們去伙房親眼看看。」

「是。」一溜人都苦著臉喏了。

我站在丑石後面冷汗直冒,一向听說「五味天」的菜貴得嚇死人,原來是這麼個貴法,兩百文一道菜——兩百文夠普通人家過大半月的了,在這里才能吃一道菜而已——看來韓二這回作東要大出血。

「行了,我先回府。這里還由呂祿照應著,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再讓人去府里找我。」那丫頭站起身,明明身高還不及那些男人的肩膀,但看那氣勢,就算再來幾十個男人大概也及不上她。走到門前又補了一句︰「呂福,你要再這麼自作主張,就回莊上種地去吧,我這里不留不听話的人。」

那一排人里撲 跪下了一個︰「小姐,小人錯了。小人以後一定按你說的做。」

很厲害的丫頭呵,明里是罵這個叫呂福的,話里話外,卻把所有人都敲打了一遍。我身子微側,往丑石後面縮了幾分,踮著腳,從石隙里看著那女孩兒出了屋門,沿著小徑亭亭走來,身後還跟著個十五六歲的丫環。

走到近前,只見那女孩兒梳著極普通的雙鬟望仙髻,發際比一般人高一些,因而顯得前額格外飽滿寬大。兩道秀眉,一雙杏眼,挺挺的小鼻子,下面的嘴唇粉女敕女敕得可愛。怎麼看都只是一個鄰家女孩的模樣,雖然秀氣,卻也說不上多麼絕美。若實在要說有什麼與從不同的,便是她的眼神,不像一般孩子那般活潑,隱隱透著一絲的穩重和淡定,仿如已歷慣無數大風大浪一般。

幾年以後,她的容貌如何已經在我腦海中模糊了,可她的眼神卻還深深的留在記憶之中,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第二個女人能像她那樣,擁有讓普通男子也感到慚愧的從容與冷靜。

十幾年以後,當我看到蕭容一身盛裝與她並立在高高的陛階之上時,我才恍然發現,原來自己竟然一直是以她為原型培養著我唯一的女兒。

這個女人閨名呂雉,是單父富戶呂家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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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幾年我在沛縣由小小書吏一路做到了功曹掾,俸祿也多了一倍,雖然鄉親們都說日子越來越難過,但我好歹算是公門中人,偶爾收收小錢之類,倒也不愁無法度日。夫人替我先後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叫蕭祿,小的叫蕭延,一家子也過得和和美美。那個單父的小女孩雖然讓我印象深刻,但漸漸也就拋到腦後去了,畢竟她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不可能和我的生活有什麼交集的陌生人而已。

和我沒有關系。

直到那天吳縣令將我喚到書房,囑咐我在縣城里找一套大宅子,又格外叮囑風水一定要順,位置一定要好,宅子一定要大,至于價錢方面,不用考慮。吳縣令笑著拈須︰「呂公家財豪富,這點金子還不至于太過在意。」

吳縣令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暗示可以從中適當抽取些利潤,他自然是佔大頭,我也可以多少沾些油水,不過這已經是常有的事了,所以我並沒有太在意,只是問了一句︰「可是單父的那位呂公?」能配蒙蝦欄徽飧齟實模?倉揮薪?改昀囪桿俜4鍥鵠吹牡Ж嘎蘭搖?

「正是這位呂公。」吳縣令笑道︰「他是我多年好友,上次來信時提到想換個地方住住,我便力邀他來沛縣。老蕭,這件事你好好的辦,呂公手頭素來散闊,必然不會虧待你的。」

我喏了,退出縣令大人的書房,心里籌劃著該在哪里淘弄出一套大宅。既然人稱豪富,自然眼光非同一般,只怕尋常府邸他們是看不上眼的。一邊思慮著,突然便又想到了呂家的那位大小姐,那雙冷靜的眼楮,不覺頓了頓腳步——她也要搬來沛縣了。

小丫頭現在也該成年了吧。當年便有那般氣勢,現在又不知怎生厲害呢。

數月之後,呂家的府邸家當都置辦齊全,先是把一些狼亢重物慢慢搬來了沛縣,然後是一些細軟,家奴僕役也一撥撥的過來了,府里沒法安置,便由管家出面在沛縣周圍買了百多畝的田地,圈了一個農莊,先把人安排住下。听那管家的口氣,呂家來沛縣還要大批買地,這百多畝也只是個開頭而已。反正家里有錢,只要地好,就算貴點也無所謂。

果然是大富人家,光是管家的這點手筆,便已經震得沛縣人不敢正視。一時滿城的人話里話外都離不開個「呂」字。

最後才是正主兒登場,听說傳聞已久的呂家終于搬來了,沛縣老的少的擠了整整一街看熱鬧。而呂家也不負所望,馬車拉著樟木箱子從縣衙門口一直排到城門洞那兒,著實讓沛縣人開了回眼,知道什麼才叫有錢。

吳縣令為盡地主之誼,先要把呂公迎到縣衙里小坐,又氣惱門口圍了無數雜人,只能把能抓到的人手全都派出去維持秩序。我自然也逃不了差使,不過功曹掾是個文職,倒不必像衙役一般在人堆里擠一身臭汗,只在門前轉轉看看就好。

「老蕭。」門邊一個人極有技巧地躲過了衙役的清場,沖我嚷了一聲。那衙役算是我的兄弟,見是熟人,也便手下留情沒認真趕人。

「你個劉三兒今天也來湊熱鬧了?」我笑道。站那兒的人叫劉季,縣里最是憊懶無賴的一個,不過這人還夠義氣,朋友遇事不管自己有沒有本事都肯伸手幫忙,所以也混了一幫子朋友。

「老蕭,廢話少說,晚上去王媽家喝酒,我請。」劉季大大咧咧的說。

「得了吧,兜里趁了幾個錢就這麼燒得慌,趕明兒沒錢吃飯了,還不得向兄弟幾個伸手?」我笑罵。

「小瞧人了不是?」劉季撇撇嘴︰「哥哥我剛進了一筆小財,一百多文呢,一時半會兒煩不著你們哥兒幾個。」

「行了行了,你往後縮縮,縣令大人出來,瞧見你挺大個人杵在這兒擋道,準又得發火。」眼角瞟見吳縣令一身簇新的官服,身後跟著兩位公子,正滿面春風的往外走,我忙著提醒他一句。吳縣令對這個劉三兒可沒什麼好感,為了稅役的事,劉季這個小小亭長在他那兒已經挨過幾回板子了。

劉季吐了吐舌頭,雙袖一籠,身子縮到了角落里,斜倚著柱子蹲了下來。我也正了正表情,恭恭謹謹站到門邊迎侯吳縣令。

那一天在我看來雖然鬧哄些,但也沒什麼特殊的地方。我從沒有想過,從那一天開始,我和劉季——我們這兩個小地方的小人物將會漸漸走上另一條人生的軌道。我更沒有想到,幾年前見到的那個女孩竟然從此與我們聯系在了一起。

從此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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