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幾近須臾,但听遠遠連續有人喊︰「師父!」伴著穩健的步履,一玄衣白冠、豐神沖夷的高大道長連抖拂塵,兩袖蕩氣袂然,方一進門便作揖道︰「諸位英雄肯賞面移駕敝堡,助我殲魔,足見道義。」而他身後則是一個披紫金袈裟的矮小老僧,貌不驚人,但雙目精芒炯盛,不怒自威,如頂立雲中,揮斥八極。待得星華子介紹道︰「這位便是律佛前輩。」群豪亦紛紛驚起,不料那律佛盛名遠播,卻生得如此贏弱,而在座的諸掌門中有幾個似乎也都識得律佛,未表現太大驚奇。又是寒喧客套一番,群豪一一還禮後,星華子的目光又遞到那少年身上,奇道︰「這位少俠,貧道似未曾謀面,名號可否示之?」
眾人又皆詫異,紛紛感到被這可惡小子耍了,原來他並非星華子的親戚或是世佷,星華子壓根不識得他,卻不知用了什麼狡黠手段混了進來騙飯吃。盈琛師太見此,心下已然全無顧忌,便要教訓這渾小子,右腕微微一翻,食、中、無名三指攏起,暗暗扣運一股真氣疾射而出。此間內功深湛者俱心知肚明,卻心念相通,認為小小處罰理所當然。怎知氣息未逾那少年一尺,陡然凝滯不前,少年長衫未有絲毫展掠,那道真氣已然遁于無形。眾人心下皆是如受雷殛,而那少年神氣未變,毫無窘相,嘻嘻一笑道︰「晚輩羅公遠,無門無派,但聞得前輩廣邀豪杰,力除邪魔寧娶風,造福武林,早已欽慕纏懷,一瓣心香。雖恨自己手無縛雞蛋之力,卻亦不願肝腦涂地,萬里迢迢來見您一面,方不致噬臍莫及,遺終天之恨。呵呵!哈哈!」他信口胡扯亂謅,無半分誠心實意,編到最後連自己都憋不住放肆地大笑起來。眾豪他居然真有點兒鬼門道,不由心生余悸,不敢再站出來拆穿。
星華子雖胸罄五車,月復笥千載,但性情高潔,虛懷若谷,竟信以為真,誤將那笑聲認作是豪氣千雲,大是感動,抱拳道︰「少俠年雖不及弱冠,卻有俠肝義膽,果是我輩中人,星華子今日要交了你這個朋友!請!」
眾人入席,晚宴已然備好。羅公遠仍吃掉四個人才吃得下的飯菜,眾人早對他的詭異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律佛道宣僅僅吃了小半碗飯,他性情孤淡,一言不發,目中卻無絲毫輕傲狂慢,反倒充溢著悲天憫人的無盡苦澀。星華子見狀,只得痛心疾首道︰「律佛大師已然……武功盡失了。」
眾人再度驚起,久久不能撫平,卻懾于道宣那雙悲怮千古的傷郁眼楮,都不敢冒昧發問。道宣卻浩嘆之後,悠悠地說道︰「貞觀十有二年秋七月大秦彌尸訶教,又稱景教,傳入中原。其時太宗有詔︰‘道無常名,聖無常體,隨方設教,密濟群生。詳其教旨,玄妙無為,觀其無宗,生成立要。詞無繁說,理有忘簽,濟物利人,宜行天下。’經歷大德僧阿羅本十年整頓,法流十道,國富元休,寺滿百城,家殷景福。景教教義原為普渡眾生而滅已,原與我佛門奧義相類,故而有不少百姓信篤。當時的中原,以佛、道、儒為主,對紅夷番教頗為敵視,故此景教與中原教派久久沖突不息。為妥善解決爭端,阿羅本四面奔走游說,卻總被視為異類,教徒亦受民眾的攻擊,以免以暴易暴,阿羅本便提議論辯學術,然而各派又有各派迥然不同的心法觀點,皆有道理,任誰也說服不了誰。于是阿羅本索性提出比試格斗技,若然有人擊敗他,景教立時遷離中原,永不復還。此言一出,江湖大呼,皆以為我泱泱中上天國,武之聖源,又如何對付不了一個蠻荒夷狄?卻怎料那阿羅本乃安息與大秦混居的族人所生,膂力通神,嫻熟絲路馬刀之術與極西的重劍長槍,是舉世罕見其偶的技擊名家。僅僅半月,中原武林和其挑戰的名門正派無一例外地敗北而歸,實難以望其項背。此時……」
道宣瞥了一眼一旁靜聆的玄渡,淒淒含笑,又道︰「綿山雲峰寺的主持空王佛,心闊納海,全無中外門戶之見,只因不忍見世人為名利,強行劃分正邪道魔兩界,排外斥異,只得出手,單獨約在張壁堡麎戰三晝三夜,終是險勝阿羅本一籌。阿羅本好生敬重空王佛,二人不打不相識,遂成羊左之交。空王佛稟奏朝廷,請求將景教與釋、道、儒三家並世而待,無分厚薄。豈料大德僧畢生為宣揚教義而奔走天下,心力早便憔悴不堪,今日心中終獲大釋,又交了如此的良朋錚友,只覺心意已足,當夜安詳圓寂。空王佛次日見此,雖佛戒嗔傷,卻實也難抑悲不自勝。但二人化敵為友,情深義重,卻只是須臾間之事,旁人並不知曉。但這樣一來,反倒令景教與佛門甚至整個中原的所有教派和武林同道淪為死敵。百年來永不休止。每二十年,便有一位佛家或道家的名宿,與景教現任教主比試本領,並取消文斗,一戰竟奪生死,且將地點定鎖在張壁堡……」
羅公遠突然耳垂微顫,接著目光以極為迅捷之速打量一遍周遭,嘴上卻沒停止嚼果子。道宣武功雖已盡失,可在功力尚存之年亦有這個習慣,知那是听到了什麼響動的反應。但卻見他仍安靜如常,愜意地仰在椅背上,而殿前眾人號稱當今武林的頂尖高手,反倒絲毫未曾察覺。道宣這才細細瞧了羅公遠一眼,羅公遠向他合什回禮,雙掌間卻極不恭敬地夾了根黃瓜。道宣一生閱人無數,自旁人幾乎完全不能覺知的縴微氣息中,感受到這看似庸凡的無賴少年體中,蘊燃著驚世駭俗的一面。
道宣兀自又道︰「老衲雖是律宗創者,但人無東西,佛無南北,律禪二宗,本是一源,同本相從,主生合一人力。這抑或便是老衲的宿命淵藪,我佛若渡世人,老衲卻要樹立一個素昧平生的敵人︰十年之前,老衲便為佛門薦為代表,迎戰景教的第一位漢人教主——殷寒。」
群雄听得血脈賁張,唯有那羅分遠依舊不為所動,只用牙簽刷著牙,淡淡道︰「人把相同的神明以自己的方式命名,創建宗教,然後打著神明的旗號,去為一已私利而爭斗。可悲呀!」
宿青海見他居然說這種話,不由奇道︰「羅少俠,難道你認為法力無邊的我佛如來,跟他們景教供奉的長毛邪神是一般的?」
羅公遠模著頭發,嘻皮笑臉地道︰「哎,你不要亂講啊,就算他倆不是同一個神的不同名字,那耶穌收拾不下佛祖,還收拾不了你麼?說話小心些,當心遭雷劈!再者,我佛有時候留膩了光頭,改蓄長發,也是無可厚非的,昔年佛教自天竺傳入中土時,又何嘗不是番人邪教?神本無邪,邪的是人。」
眾人皆結舌杜口,無言以對。道宣雖認為他的「道理」過于戲謔,避實就虛,一時卻也找不出甚麼話來反駁,于是便續道︰「百余年來,自空王佛擊敗大德僧之後,‘景佛決’已有七遭,互有勝敗,但四十年前的上一次,少林寺方丈虛印,被殷寒之師吐羅蜜所敗。吐羅蜜為確保戰績,結合東方人種本身具備的習武資質,決意破舊格立新規,將教主之位傳于中華漢人。打算下一戰時,揉合大秦、安息、中土三地的技擊精髓,融會貫通,大大提高取勝之算,我佛門的悟性,難道就比景教差了?虛印大師見老衲立了律宗,非但不以忤,還大力嘉許,認定老衲為大乘作出貢獻,並決定由老衲來對戰殷寒。老衲雖與殷寒素未謀面,卻早已耳聞他德武雙修,海內無對。即是如此,老衲其時亦是青壯,性情亦好爭強,非但不怕,反而暗下決心,要超越殷寒已達到的境界。于是老衲閉門苦練,無暇出山,便差令弟子下了終南直赴日月山景教聖壇,約好日子在既定的張壁堡決戰。」
群雄見他有所滯頓,心中皆思︰「依此情形,多半是他輸掉了,被廢去了武功。這殷寒又跟咱們沒仇,他講這些卻又有何益處?現下他武功盡失,就如普通老人一般,寧娶風一來,又怎生是好?」
道宣回首對星華子道︰「道佷,接下的還是你來說吧。」
星華子環顧四方,放下手中茶盞,眉宇間隱含雷電︰「昔年,貧道恩師玄魄真人,與律佛大師是莫逆之交,由于律佛大師武藝遠在我師,甚至南北少林住持之上,中原各派便一致決意請他對戰景教教主。貧道當時只有十六七歲,就跟這位小兄弟差不多大……」他一指羅公遠,羅公遠極為不滿地回道︰「我八百歲了!」眾人對他的瘋瘋癲癲跟無禮取鬧早已適應,也全然不去理他。
星華子又道︰「貧道的恩師乃是東道主,便早在一兩個月前,就將張壁堡的一切安排妥當,只待決戰時刻。怎料一直到決戰當日,天下英雄無一缺席,卻獨不見那殷寒,在場亦有景教教眾,但似也不知其教主所蹤。又過了兩日,景教教眾受不住中原群豪的指斥責問,人聲鼎沸,紛紛離去。中原武林英雄大多粗人,又焉可比信教之人的定力,一早便按捺不住,叫囂著回去,又過三日,殷寒仍未出現,張壁堡內剩下的賓客,僅余……」
範北鳴受不了他的停頓,悻悻道︰「不錯!老夫當初亦在場。玄渡大師、宿掌門,你們也在罷?」玄渡僅僅中默頌佛經,手運烏珠,不予作答,宿青海則佯裝不解,偏過頭去兀自呷茶。
道宣緩聲道︰「除了三位,余下在便是在坐其他諸位的授業恩師了。李女俠的師尊公孫秀嵐女俠,盈琛師太的師尊水天老嫗,武大俠的師尊‘碧眼獅’程立雪,高掌門的師尊胡醒秋老先生。」
李十二娘、盈琛、武恆軒、高景浣四人心下極是震詫,終于明了師父因何臨終前要自己于二十年後的今日前往張壁堡了,只是今日方知原由,又不知這場決戰與那寧娶風是什麼關系?心中皆是惴惴難安。
玄渡又轉向段志城,段志城嚇了一跳,難以承受他的目光,只覺無形的壓力在死死地摁住自己的眼皮。玄渡澀然一笑,道︰「段施主追緝的,想必是臭名昭著的大盜獨孤還施主吧?當時他亦在場。」
段志城比誰都驚異莫名,不敢相信地追問道︰「獨孤……老賊?」
玄渡肅然道︰「鐵騎幫雖在大漠絲路掠劫西哉給朝廷的貢品,奸**女,焚燒民宅,犯下諸多滔天大罪,但獨孤氏乃鮮卑部族人,其祖獨孤信在前朝被封為貴族門閥,亦算相將之後,是以也受到了邀請,前來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