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在空氣中的不是沙,而是比沙粒細微得多的微塵,像面粉一樣縴細的塵土懸浮在空氣里,隨著每次呼吸,填滿鼻孔和口腔。約納立刻明白了沙霧的由來,高達七百碼落差的沙之瀑布,每一秒鐘都有萬噸計的沉重黃沙落向谷底,沙中細碎的微粒被巨大的撞擊高高揚起,形成遮天蔽日的土黃色雲霧。盡管東北風十分強勁,但吹不散像凝固在空氣中的沙霧。
「降全帆!」漢娜的聲音傳來,能見度下降很快,從約納所處的位置已經看不清她的身影了。
「明白,……船長大人!」丹尼賭氣似的回答,但手中毫不耽擱,靈巧地在帆纜間蕩來蕩去,隨著一面接一面船帆降下,「巴克特里亞的疾風」航速快速下降,直到失去所有推進力,僅由喳喳慢慢蠕動在昏黃的霧中。
「咳咳……」丹尼來到約納身邊,咳嗽了幾聲,抱怨道︰「見鬼的沙霧,往年沒有這麼大規模啊,我們離大沙瀑還有2到3哩的距離呢!」
佔星術士學徒艱難地睜開眼楮,「通過沙霧判斷坡度是有道理的,丹尼,如果有往年的數據可以比較,我應該可以計算出來今年的平均坡度。而若能加上等高地形圖和風力數據,找到坡度最平緩的地帶也是有可能的。漢娜說的沒錯,如果連我這個門外漢都能了解的話,這些應該都是航海士的基礎技能。」
「我又不是什麼該死的航海士!我是水手!最多兼主帆手和三角帆手的活計!除了會用望遠鏡之外,我沒有受過一天航海測繪的訓練!這船上一共就兩個人,難道除了掌舵之外所有的活兒都要我一個人來干嗎?」斯圖爾特家的男丁無辜地大叫道,隨即嗆得一陣咳嗽。
約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對方。忽然腳下又傳來那種規律性的顫抖,這次幅度比較大,讓他整個人都搖晃起來。
「不對,漢娜。」丹尼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變得蒼白︰「喳喳又發出恐懼的信號了,第二次,這是往年沒有過的吧?」
「從未。」漢娜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丹尼默默解開長袍的腰帶,把自己和船舷欄桿綁在一起,扣緊搭扣。約納不由得學著他解下腰帶,將自己的腰牢牢困在主桅桿上,打了個死結。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三桅帆船緩緩行駛在沙霧里,周圍黯淡得像陰天的黃昏,能見度不足十碼,奇怪的是,吹了一路的強烈東北風像是突然消失了,約納的發梢沒有絲毫顫動。有種呼呼的低沉風聲在前方響起,那定是大沙瀑的滾滾流沙聲,一想到七百碼高的深淵就在看不清楚的前方某處,下一瞬間可能就會跌下懸崖,約納感覺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膀胱受到壓迫,有一種想要小便的強烈感覺,他手指用力拽住主桅桿上的纜繩,絞緊雙腿。
「想尿尿是嗎?」丹尼瞟了他一眼。
佔星術士學徒羞愧地低下頭。宿醉醒來之後,他還沒來得及上廁所。
「我也是。」丹尼坦誠到近乎不知羞恥地說。
未知的恐怖是恐怖中最恐怖的一種,墜落感是最容易讓人感覺恐怖的心理因素之一,約納緊緊咬著牙,明知不可能從厚重的霧氣中看到任何東西,還是努力注視前方,盡力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
時間流逝非常緩慢,他感覺等待了太久,流沙聲不大不小,一直在前方嘩嘩流淌。
第三次顫抖像波紋一樣傳遍船身,約納通過甲板深刻感覺到噬沙蟲喳喳的恐懼,「第三次……」丹尼拍拍船舷,「喳喳,你還記得嗎,我老爸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大沙瀑的坡度特別平緩,整個流沙面有接近5000碼長,我們借著東北風滿帆闖過,速度快到幾乎飛起來呢!漢娜,那是哪一年來的?」
「爸爸去世的前一年。」妹妹答道。
忽然流沙聲消失了,四周出現詭異的靜謐,約納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抓緊纜繩的指節因過分用力而發白。
「開始了!」丹尼說。
甲板傾斜了。佔星術士學徒感覺重心急劇轉變,渾身的血液開始向頭部倒流,「巴克特里亞的疾風」先是微微翹起船頭,接著跌進流沙瀑布,以極其陡峭的角度開始向下俯沖。四周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成千上萬噸黃沙滾滾流下,整個世界被沙塵包裹著,只有甲板的劇烈抖動昭示帆船處于沙浪翻涌的洪流中。
約納的雙腳飄離地面,他驚恐地揪住纜繩,主神盧塔的船首像指向虛空,前方變成了下方,雖然依然是一片昏黃的沙霧,但體內每一個器官都在告訴主人︰他開始墜落了。
「果然,這個坡度……噗啊!」斯圖爾特家的男丁只說了半句話,因為一個沒有固定好的木盆飛起來拍在臉上,差點把他的鼻梁砸扁。
甲板上的所有物品都懸浮起來,固定它們的繩索繃緊了,就連沉重的鐵錨都升起在空中,鋼鐵錨鏈嘎吱作響。從微塵拍打在臉上的頻率,約納可以感覺到他們的速度在急劇加快,他的後背被加速感用力壓在主桅桿上,銅鉚釘陷入肌肉,佔星術士學徒卻感覺不到疼痛,恐懼已經戰勝其他的任何感覺,當然,就連宿醉的頭痛也被徹底征服了。
一個木盆和幾顆紅紅的珠子從約納眼前慢慢飄過,那是從丹尼鼻孔噴出的鼻血。「漢娜!坡度超過100%了吧?」抹一把鼻血,丹尼吼道,「這樣末端速度會有多快?要不要升帆減速?」
「你瘋了?升帆會改變喳喳的受力角度,要是被吹離流沙面,我們會墜落下去的!」漢娜立刻否決哥哥的提議。
「可如果速度高過噬沙蟲的承受能力……她會死的!」丹尼叫道。
沉默了幾秒鐘,「希望爸爸能夠借給我們好運。」漢娜說。
「盧塔在上……」丹尼開始閉上眼楮祈禱,鼻孔不斷飄出晶瑩的紅色小水珠。
約納張大嘴巴想要尖叫,但嗓子像被無處不在的沙塵塞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三桅帆船的速度越來越快,船身的抖動加劇了,「巴克特里亞的疾風」到處發出扭曲的申吟,簡單加固的地方嘎嘎作響,一顆銅釘崩飛出來,旋轉著落入沙塵,瞬間就被流沙吞沒。佔星術士學徒整個人貼在主桅桿上,感覺自己正在被一點一點壓扁。
七百碼的落差,120%以上的坡度,只要做個簡單計算,約納就能算出帆船降落谷底需要多長時間,最終速度又會達到多快,但此刻他根本沒辦法思考,大腦像是被擠出頭骨,意識成為一片空白。
夠了吧?差不多該到達地面了吧?他不住動著念頭,但漫長的沙瀑似乎沒有盡頭,每當他認為速度已經到達極限的時候,身體缺血的感覺就提醒他加速還沒有結束。
劇烈搖晃的三桅帆船像是颶風中飄擺的落葉,隨時可能砰的一聲化為碎片,然後被黃沙淹沒,每一顆螺絲釘都在抖動掙扎試圖月兌離甲板,忽然船首響起巨大的斷裂聲,「小心!」在丹尼的驚呼中,將雙手綁在輪舵上的漢娜猛地扭曲身子躲避,一尊黑黝黝的龐然大物翻滾著從她的發梢上掠過, 當一聲砸在前桅桿上裂成兩半,又像子彈一樣擊穿主桅的繩網,飛向身後。
那東西飛過眼前的時候,約納看到生育之神盧塔的頭顱張著嘴巴,像在發出無聲的抗議,「嶄新的船首像!整整65枚銀幣!雖然還沒付錢,但債務又增加了!天哪……」丹尼的慘叫聲響起。
斯圖爾特家的厄運還沒有到頭,幾秒種後,受到劇烈撞擊的前桅桿響起木縴維崩斷的啪啪聲,接著從中央折成兩半,帶著無數的帆索倒塌下來,約納眼睜睜看著黑影在眼前放大,卻根本沒辦法做出躲避。
「轟!」半根桅桿擦著他的左臂狠狠砸在甲板上,把一大塊木頭船板敲得粉碎,接著彈起來,隨風旋轉,裂口處未曾完全斷開的縴維束咯吱吱絞緊,又 里啪啦崩斷,終于扯斷了最後一絲牽連。斷掉的桅桿立刻飛入空中,但亂糟糟的繩索纏在一起,主桅桿受力繃緊,把半截前桅桿像放風箏一樣牽在空中。
「漢娜,你沒事吧?」丹尼大吼道。
「我不要緊!」在沙霧中隱約看到斯圖爾特當代家主捂著額頭,應該是受了一點輕傷,但漢娜回頭望了一眼,立刻叫道︰「切斷繩索!不然主桅桿也撐不住了!」
約納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來,看到主桅再次像大弓一樣彎曲,上次剛剛修復的地方鐵皮紛紛崩裂。他想要離開這危險的地方,接下來發現自己把自己綁得太緊,根本沒法掙月兌;而在高速下墜的時候,解開繩索也無異于自殺。
「丹尼!」漢娜看到了約納的狀況,立刻呼喚自己的哥哥。丹尼咬緊牙關,抽出匕首切斷腰帶,他的身體立刻懸浮起來,雙腳在颶風里搖搖晃晃。「等等,我馬上就去!」他把匕首插進甲板,用力穩定身體,試圖向主桅桿接近。
「這樣來不及的!」漢娜眼睜睜看著桅桿的彎曲程度超過了極限,用不了多久,主桅桿就會像前桅桿一樣徹底斷裂,把糾纏在一起的帆纜連同那個目瞪口呆的貨物朋友一起連根拔起、跌入流沙。她咬緊嘴唇,做了一個沒有人想得到的舉動。
「接住!拜托了……」
十三顆紅水晶在沙霧中放出光芒,約納看到那把象牙白的魔法手槍在眼前不斷放大,漢娜扔出了「夏日之白櫻」,她最珍視的武器,向一個她還不熟悉的人,——一件她還未來得及熟悉的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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