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鐵在一號房間逗留了五分鐘,仔細看清操作艙里的每一張臉孔。男性與女性的比例大約是3︰7,年齡最大不超過四十歲,這些日本人不知用什麼方式剝奪了他們的知覺,讓這些人體成為忠誠的指令執行者。他不禁想起在第二次入侵中看到的那張操作體的臉孔,因為自己突破防火牆,那名女性因顱壓升高而狂噴鮮血,應該已經去世了。阿齊薇是否也……見鬼!他搖搖頭,將不詳的預感驅趕出腦袋,轉身離開這陰暗詭秘的空間。
混合氣體干擾著光學外骨骼的光學感應器,讓顧鐵獲得的視野有些模糊,他現在的心情像是即將噴發的維蘇威火山,看似平靜依然,卻蘊含著能埋葬整座城市的憤怒力量。第二扇門無聲開啟,同樣彌漫綠色氣體的房間出現在眼前,十幾台操作艙環繞牆壁,男人,女人,亞裔,高加索裔,淺田奈緒美不在這里,阿齊薇也不在這里。顧鐵握緊拳頭,忍耐著愈積愈高的恐懼與仇恨,在三十雙毫無焦點眼楮的注視下,他轉身走出房間,踏過走廊,按下另一個開門按鈕。
第三扇門緩緩開啟。
「你一定要找到我的奈緒美。」臨行前,淺田雄山這樣說道。
toro餐館的廂式貨車停在七部良住宅附近的地鐵站旁邊,顧鐵害怕監控者通過攝像頭反溯自己的行動軌跡,因此在凌晨時來到這里,準備重復七部良每天的上班路線。他剛打開車門,听到琉球人的話,停下了動作︰「當然,不然我為什麼要冒這個險?」
「不,你听好,中國人。」淺田用那種毫無生機的灰色眸子盯著他,「你一定要找到我的奈緒美,帶她回來。從小我就用催眠的方式對奈緒美傳授守護精神世界的古老秘術,她不會成為日本人的傀儡,絕不會!如果她很好,那麼一定不要讓她再受到傷害。如果……她受到無法愈合的折磨……」這條殺人不眨眼的硬漢居然「咕嚕」吞咽口水,臉上浮現深深的傷痛和徹骨的仇恨,「……如果她已經成了那副模樣的話……殺了她,然後將她帶回來。」
「什麼?」顧鐵扭回頭驚訝地盯著他,「你是說,被阿斯蒙蒂斯制作成了……」
「閉嘴!」淺田雄山如受傷的野獸般吼道,「……殺了她。琉球王家的女人不能以屈辱的樣子葬身于那種陰暗的地下,我要將她帶回八重山群島,無論生死!」
顧鐵望著對方,終于點了點頭︰「我答應你,老淺,就算是你,也有無法下手殺死的人吧……告訴我,倘若我帶著奈緒美小姐的尸體回來,你會怎麼做?」
「回到故鄉,依照古法將她風葬(將尸體放在空曠海邊自然風干,然後葬入自然形成的洞穴),然後回到東京。」這位父親緩緩垂下頭顱,顧鐵從他後移的發際線和稀疏的頭發看出歲月男人身上留下的深邃印痕,但當淺田再次抬起炙熱蒼涼的雙眼,悲愴的父親消失了,坐在那里的是「一億玉碎」的特攻隊長,掌握生伐大權的極惡之人!「……那時,你就遠遠離開吧,中國人。我們會永遠感念你的恩德。」
「啪。」一樣東西墜落地板,顧鐵伸手拾起,沉甸甸的劍鞘中正是淺田從不離手的琉球名劍「北谷菜切」。
「老淺,你……」中國人將短劍握在掌心。
「別讓她受苦,中國人。」
車門關閉了,顧鐵望著靜默無言的廂式貨車,微微點頭,將短劍插入光學外骨骼的暗袋,轉身走向晨曦微光照亮的地鐵車站。
事實上,久經生死戰陣的兩個男人早明白這深深地下藏著的女人不可能安然無恙,只不過淺田選擇殘忍地揭開傷疤直面可能的結果,而顧鐵將最壞的打算藏在心底從不觸踫。
第三扇門在眼前展開,同樣的綠色霧靄,同樣的冰冷鋼棺。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了,最右側的操作艙中沉睡著容顏艷麗的東方女孩,她的臉上有幾塊淤青,眼楮半睜半閉,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氧氣面罩內的嘴角微微上揚,如同躺在臥室粉紅色的床上、沉醉于恬美睡夢中的鄰家女孩。
顧鐵的心跳變得平緩了。他慢慢走向奈緒美,按下了操作艙的釋放按鈕,紅燈閃爍,沉重的頂蓋緩緩抬起,露出調查室之花**的白皙酮體。她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以至于淤血的污痕顯得觸目驚心,顧鐵垂下視線,不忍心看到她胸部那些猙獰的青色掌痕。無數電極、軟管和電線纏繞著**的東方女人,即使室內溫度是宜人的二十五攝氏度,顧鐵也替她感到**與鋼鐵觸踫的冰冷,他彎下腰,溫柔地攬起她的肩膀,撫模她發燙的臉頰︰「奈緒美,我來接你了。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他非常想念你,一直在替你擔心,你感覺到了嗎?」
淺田奈緒美的眼楮望著不可知的遠方,瞳孔中充盈著易碎的純真。操作艙的液晶屏幕上只有一行總結性的語句,顧鐵只瞥了一眼,這行冷冰冰的字句就刻在腦海︰「意識分層調制失敗,造成大腦皮層不可逆傷害,觀察14時間後作為殘次品毀滅。小阪。」
顧鐵輕輕拔去女人身上的電極,每一個動作都引起奈緒美肌肉的顫抖,但他明白懷中的少女已經死去了,她的大腦已經被阿斯蒙蒂斯的惡棍們徹底毀掉,成為一具只具有植物性神經功能的孔洞軀殼。這些人不消滅她的唯一原因,是這具軀殼實在太美麗了,是最好的泄欲工具。
「你辛苦了,奈緒美。」顧鐵輕聲說道。
在toro餐館的二層,淺田雄山站在窗前望著對面的警視廳大樓,臉上毫無表情,卻不由自主地握緊掌中的電視遙控器,直到塑料外殼破碎、刺破掌心都毫無所覺。忽然間,琉球人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那是奈緒美小時候最喜歡听的曲子,在家庭尚未破碎的日子里,他的妻子每天晚上都會唱歌給奈緒美听。
半個世界以前,古謝美佐子作詞、夏川里美演唱的琉球民歌《童神》。
父親不自覺地輕輕哼出這首曲子。這首歌,他從未唱給奈緒美听,因為妻子的歌聲是最美妙的安眠曲,而女兒安詳的臉孔是這世上最珍貴的禮物,他怕自己的嗓音會毀掉這鏡花水月般不真實的一切。
天ろヘソノ受んサアソ地球(ナウ)ズ
蒙受上天的恩澤降生到地球上的我的孩子啊
生ネホギペ我ゎ子祈ベバ育サ
讓我守候著你撫養著你
ユьылユユьыоユ
我親愛的孩子
泣ゑスプビ
不要哭泣
太陽(サゅク)ソ光受んサ
承受太陽的光芒
フよゆベプビ
變成好孩子
健ビろズ育サ
平安的成長吧
糾纏的管線被扯下,顧鐵從荊棘花叢中抱起沉睡的公主。走到房間角落,在攝像頭的死角,中國人扯下牆邊的一幅布幔平鋪于地,慢慢將奈緒美平放在上面,愛憐地替她擺出舒服的睡姿。大手拂過臉頰,淺田奈緒美的眼簾合攏了,嘴角卻仍掛著那恬靜的笑容。
「老淺啊,這是我這輩子接受過最可悲的工作,你知道嗎?」顧鐵輕聲說道,從暗袋里抽出短劍,「北谷菜切」鋒華燦爛的刀刃驅散了綠色濃霧,映照著室內昏暗的輝光。
暑わ夏ソ日ゾ涼風メ送ベ
夏天來時為你拂搧涼風
寒わ冬來ホタアソ胸ズ抱ゆサ
冬天來時擁你入眠
ユьылユユьыоユ
我親愛的孩子
泣ゑスプビ
不要哭泣
月ソ光浴ヂサ
承受月亮的光輝
フよゆベプビ
變成好孩子
健ビろズ眠ホ
平安的成長吧
「休息吧,奈緒美。」
劍鋒滑過嬌女敕的脖頸,鮮血如櫻花瓣灑落,奈緒美忽然睜開眼楮,發出最後一聲解月兌的嘆息。
嵐吹わエイハ渡ペアソ浮世
在這風雨吹拂的世間
母ソ祈ベバ永遠(シマ)ソ花ろガ
我將化身為盾守護著你讓花兒綻放
ユьылユユьыоユ
我親愛的孩子
泣ゑスプビ
不要哭泣
天ソ光受んサ
承受著上天的光芒
フよゆベプビ
變成好孩子
天高ゑ育サ
變成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啊……
淺田雄山哼唱的聲音停頓了,他感覺到生命的一部分正在抽離他的身體,突如其來的無力感差點將他擊倒。但琉球人咬緊牙關,挺直脊背站在窗前,高傲的父親從來不曾在現實面前鞠躬屈服,就算整個世界與他為敵,也不能抹殺琉球王室的孤高驕傲!四十多年來,疲憊感從未如此充斥身體和靈魂,一時間淺田不能動、不能說話、不能思考,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強撐起這個空虛的男人軀殼。
我的奈緒美啊……
顧鐵慢慢站起來,看受盡折磨的奈緒美生命隨著鮮血一點點流逝,他的心里反而變得出奇得平靜,火山般的情緒被徹底壓抑了,事到如今,他已經做好坦然面對一切的準備。
「你怎麼了?」約納感覺到降臨者靈魂的一樣,輕輕在黑暗中振動波紋。
「沒什麼。只是想通了些什麼。」
顧鐵大踏步走出房間,穿過濃霧彌漫的通道,走向阿齊薇一直在等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