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宋錚所料,接風酒飲過之後,李德年安排劉茂等人休息,又以飲茶為名,邀請宋錚單獨晤談。
別院東側高處,有一個亭子,題名珠翠亭。盛夏時節,草木蔥郁,蟲鳴哇唱,溪水潺潺,合奏出一首動听的田園曲。雖沒有風,卻十分清涼。侍女送上兩盞清茶,又點燃幾枝用以薰蚊蟲的艾香後,便遠遠地躲開了。
「小郎,說吧,看中了我們江南路的哪一位知州或者知縣?」李德年倒十分干脆,開門見山。
宋錚笑道,「德年這麼說,倒讓我少費了許多腦筋。我剛才還思忖,應該如何向你開口呢。」
李德年亦笑道,「你我兄弟,哪用得著那麼客套!其實你派人告訴我你要來,這邊便猜到你此行的目的。」
「哦?德年可謂未卜先知嘍!」
李德年擺了擺手,「這可不是我未卜先知。是我把消息告訴了家父,家父猜到你可能要拿江南路的地方官開刀了。」
「令尊倒也看得通透。」宋錚無奈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令尊現在不在都昌城吧?」
李德年一愣,轉而豎起大拇指,「小郎果然是小郎,不錯,家父去了宣州。宣州那邊……」李德年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令尊真是聰明,果然厲害!」宋錚不由得贊嘆。宣州緊依京畿道,屬于江南路西北角的一個州,北依太平州,東臨丹州。宋錚自袁州返回江寧時,便是從宣州借得馬車,同時還借了二十名衙役。
事實上,右司保留了絕大數知州不法之事的材料。從袁州返回江寧途中,宋錚便是利用這些材料,脅迫各州知州為自己保駕護航。這樣做雖然會遭人記恨,卻非常管用。當然,這些材料不公布出來,宋錚也相當于欠了這幾位知州一個人情。既然欠了人情,宋錚就不會再輕易地抓他們了。
不管是洪州、饒州還是宣州,都是在江南路境內。李奉常想必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也就能推斷出,這一次宋錚要抓的人,肯定不會是這幾個知州。宋錚不到這幾個州去,自然也不會踫到李奉常。所以,李奉常故意躲到宣州去,離得都昌遠遠的。
李奉常這樣做,是為了給彼此留下余地。宋錚若執意再跑到宣州找李奉常,那就有點撕破臉皮的味道了,李奉常絕不會按照宋錚的心意去行事的。
宋錚很快考慮清楚了其中的關節,雖然有點失望,卻也理解。像李奉常這樣的封疆大吏,肯定對江寧城內的形勢十分關注。特別是江南路緊依京畿道,消息肯定靈通,對政局亦是洞若觀火。眼下,右司是新鮮勢力,明顯是為了監察上下,客觀上分掉了相府統率百官的部分權力。在皇權微弱的情況下,必會受到上下攻詰。
在這種情況下,李奉常亦不得不隨大流。君不見,在小皇帝的案頭上,便有李奉常彈劾右司的奏章。當然,李奉常不會像荊湖南路的安撫使那樣,用詞激烈,只是拿歷史說事,不痛不癢地批了右司幾句。一是袁州並不在江南路治下,李奉常用不著暴跳如雷。二是李奉常此舉,不過是為了顯示一種姿態而已。宋錚本人亦不會因為這份奏章而將李奉常列為敵對面。正好相反,正是因為看了李奉常的這份輕描淡寫的奏章,宋錚分析出在江南路動手的可能性。
李德年對宋錚頗為實在。想必其父李奉常去宣州前,肯定是想好了借口。不過,李德年知道這個借口瞞不了宋錚,所以連說也沒說出來。
明白了楮前的情況,宋錚也不會讓兄弟為難,他轉口道,「令尊行前可是有話讓你帶給我?」
李德年搖了搖頭,特意盯著宋錚的臉色看了一會兒。讓他失望的是,宋錚依然面色不改,認真地看著杯中綠意盎然的茶水。李德年暗自贊嘆,宋小郎果然了得,縱使心中失望,也是面如平湖。這份修養,哪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應有的。
李德年瞅了片刻,忽然笑道,「家父雖然沒給小郎留下話,卻囑咐了我一句古語,小郎知道是什麼嗎?」
宋錚輕笑,「德年兄還給我賣關子。你就直說吧!」
李德年臉色變得鄭重起來,一字一頓地道,「友者,所以相有也。」
宋錚霎時間涌起一陣感動,輕輕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荀子•大略》里的這句話,意思是朋友之間,要互通有無,彼此有所助益。李奉常雖然躲開了,卻暗示自己的兒子,盡可能地幫助宋錚。以宋錚現在的情況,李奉常能說出這句話來,也算是對得起宋錚了。
李德年當晚沒有在莊園留下,而是返回了都昌城。第二天辰時,李德年又來到別院內,帶來了兩個食盒。
「小郎,給你這個。」由于趕路趕得急,李德年額頭冒汗,氣也喘得粗。
宋錚打開盒子,里面赫然是建昌縣一件斗毆致死案的卷宗,時間是正元十年。再往下看,均是三年來,撫州轄內幾樁較大案件的記錄。這些不同于宋錚所掌握的那些材料,這些卷宗非常詳細,證人、口供、前因後果等等,是系統正規的官府文本。
「德年,你怎麼會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宋錚十分驚訝。
「呵呵,你先不用管了。你先抓緊看,酉時前,要將這些卷宗還回去。」李德年擦了一下額頭,「我估計,你們能從中找出點頭緒來。」
昨日,宋錚與李德年晤談,透露了此行的目的地。李德年對撫州很熟悉,當即向宋錚詳細介紹了撫州的情況。宋錚在來都昌前,曾做過撫州的一些功課,然而,李德年身分安撫使的公子,掌握不少宋錚不知道的東西,對宋錚大有裨益。
由于李奉常不在都昌,宋錚原來的方案已經指望不上了。昨日,李德年走後,宋錚與劉茂不得不商量備用方案。最後依然決定突襲撫州,借用劉茂的身份,拿下知州林翰,速戰速決。為防意外,宋錚決定先以劉茂的書僮出現,抓捕後再亮出右司的牌子。
即使如此,還是很危險的。
逮捕一個知州,若是刑部出面,必須要有刑部尚書和宰相簽署的命令。而右司雖然有這項權力,但現在右司正處于漩渦之中,很多地方非議此事。不否認林翰有鋌而走險的可能,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告知宋錚,並未收到相關邸報。
同大齊前面許多朝代一樣,大齊朝皇帝的諭旨、詔書以及臣僚奏議,均以邸報的形式,從江寧城傳到下面各路。再由各路長官,向轄區內的各州縣抄送傳達。然而,由于皇權式微,各路長官會故意遷延,有時甚至耽擱數月乃至半年之久。甚至一些邊遠縣府,除了針對本路或者本州的諭旨外,根本不關心、也不了解朝廷的諭令。
前番宋錚捉拿鹿丙軒,不得不把聖旨揣上,便是這個原因。
現在,李德年利用自己的身份,將這些卷宗調出來,給了宋錚等人另一個可能性。那就是利用復查案件的名義,找到突破口。特別是這些積壓下來,尚未最終定案的卷宗,最容易找到口實。
當即,宋錚找來劉茂,以及劉茂所帶來的兩名刑部從官,開始翻閱這些卷宗。卷宗裝滿了兩大食盒,所涉內容也五花八門。小至鄰里矛盾殺人的,大至千兩白銀以上易貨糾紛的。從刑名角度來講,出現人命案和大宗貿易糾紛,均是大案。然而,劉茂是老刑名,經驗豐富,知道什麼樣的案子最容易牽扯到官府賄賂。
宋錚從右司帶來的材料,已經給劉茂看過。兩相對照,選好了突破口。到了午時,很快便挑出了三件分別涉及崇仁、建昌以及臨川(撫州的州城,知州府所在地)的三個卷宗。同時,又選出兩件相對簡單的,作為先期迷惑對手之用。兩名從官立即對五個卷宗進行抄錄。由于時間緊迫,宋錚與劉茂亦親自動手。
至酉時前,終于將卷宗大致抄寫完畢。李德年匆匆拿著食盒,策馬而去。
在李德年走之前,宋錚小心翼翼地尋問,單拿扶州的卷宗,會不會泄露宋錚一行的目的。李德年拍了拍宋錚的肩膀,告訴宋錚,安撫使府衙文庫的兩名司庫官吏,被他下了瀉藥,所以才他才得機將這些卷宗偷出來。
李德年說得雖然簡單,宋錚卻知道這位兄弟不知費了多大的勁,堂堂的一路長官的府衙,豈是隨便就能入手的?即使李德年是安撫使的公子,也沒有權力隨意出入。
當晚,宋錚與劉茂匆匆用過飯後,立即討論撫州之行的方案。所選的建昌縣的兩個卷宗,其一是一張氏窮戶與邊氏富戶的土地糾紛。從卷宗上看,張氏的十畝良田邊,有邊氏的祖墳。張氏墾田拓荒時,將邊氏的祖墳挖去小半。這可是大罪,所以,邊氏不依不饒,將張氏的戶主打死,還佔了這十畝良田做補償。可疑之處是,張氏之妻辯稱,那處墳地距離良田十丈之外的高坡上,根本不能種莊稼,張家不可能去開墾不能種田的地方。
如果此案沒出人命,也許當地縣令就能處理了。但有了人命案,不得不上報至安撫使府上。當然,一路的安撫使不可能去處理這樣的案子。一般情況下,當地知州便能定案了。送到安撫使府上,不過是備案而已。
第二個案件則是一個爭水械斗案,兩個村子共死傷二十余人。其中,大坊村傷了四五個,另一個崗上村卻死了七人之多,還傷了十余人。而從案卷上來看,死人多的村子,反而是理虧的。當地知縣的判決,對大坊村十分有利。
如此大的案子,暗鷹的材料中亦有相關記載。大坊村中的一個富戶,其女竟然是知縣的兒媳。其中貓膩,可想而知。
至于崇仁縣的兩個案子,亦數這種情況。雖然卷宗記載看上去證據確鑿,但劉茂是何等人物,很容易找出了其中的漏洞。
至于臨川的案子,則著實是一個大案,以至劉茂在刑部亦有所聞。